?第七章 痴心人
对于樱儿的归来,整个王府都表达了极大的欢迎,锦娘更是绕在脚边转来转去。才进屋,小纹便抢上来行礼,朗声道:“恭喜姑娘得到最上春。”
樱儿笑道:“你的消息倒灵通。”
“我不是消息灵通哦,我是亲眼看到小王爷登塔哦!”小纹目光晶亮,兴奋异常,“这是小王爷第一次夺春哦!姑娘,你好幸福!”
“那么你呢?收到了什么?”
“他哪里能夺春呀?”嘴上这么说,小纹的脸上却满是娇羞甜蜜,“不过他送了一套嫁衣……”
“恭喜你。”樱儿握着她的手,由衷地道。
有情人终成眷属,是最美好的事情。
小纹的头越发低了下去,“婚期定在六月初六,姑娘你要记得哦!”
“是,我一定记得,到时候一定去喝酒。”
“你答应了哦!”小纹兴奋地叫了起来,末了才想起樱儿旅途劳累,连忙张罗着侍候樱儿沐浴,樱儿笑着催她们先去吃饭,自己来洗。
她拔下头上那支云母钗,轻轻取下那朵迎春花,花朵柔软很容易就起了皱痕……女人的青春,男人的爱情,是不是也会这样?
将整个身子浸到浴盆里去……热水可以洗去风尘仆仆,却无法洗去心上的烦扰。
既然已经决定跟安承风在一起,就要面对将来妻妾成群的后宫景象,可是,明知道要面对,看到云想容的时候,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不舒服?还是觉得那么不痛快?
云想容的姿色才情胜过自己许多……樱儿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这份自知之明……一路上的快乐让云想容冲淡不少,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浸湿头发。
刚刚沐浴完毕,正在穿衣服的当儿,便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接着房门被拍得震天响,安承风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不去吃饭?我叫厨子准备了一桌的扬州菜式,你怎么——”
“吱呀”一声,门开了,樱儿站在他面前,一身豆绿衣裙,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身后,整个人宛若经雨露洗过的花枝,叶碧绿,枝湿润,花瓣上有晶莹的水珠滚动——小院里的雨后辰光,扑面而来,似一道清风,轻轻吹走了他的神志,嘴巴张着,底下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这一路风尘仆仆,我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要吃饭是吗?等我先挽好头发。”
三下两下,樱儿便给自己挽了个松松的髻,正欲起身时,安承风道:“你头发还没干,出去还要吹风,等下又要着凉了。我让他们把饭菜拿到这里来。”他说完就转身下楼,一时下人们搬来满桌珍馐,安承风坐下看着她,良久没有动筷,只是痴笑。
他看着她笑——中了邪似的,一看到她,笑意就止不住地冒出来,似是心底给打了一口清甜的井,不住地往外冒出汩汩的清泉,“樱儿、樱儿。”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唤她的名字,“我觉得老天爷对我实在眷顾,我原以为,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和你同一个桌上吃饭了。”
樱儿有些魂不守舍,面前这张笑脸、烈日下那张怒气冲冲的脸、林阴中被马鞭抽断的树枝、银月的剑光、冬夜的笛音、蓝天下的蝴蝶风筝、火狐狸……还有,那朵嫩黄的迎春花……一切都在面前纷飞交替,影像重重,她明白自己的决定,然而,却忍不住对自己有一丝怀疑。
这样的一丝疑虑成为她心中的阴影,还没等这份忧心消散,云想容居然在第二天找上门来。
云想容只穿一身白衣,脸上脂粉未施,分外素净,身后的丫环提到一只锦盒,送到樱儿面前。云想容笑道:“闲来无事,我来同妹妹聊聊天,妹妹不会嫌我烦吧?”
“怎么会?”樱儿命人打赏那丫环,一面同云想容上楼喝茶,“只要姐姐不嫌我待客不周便好。”
“风少出门了吗?”
“是,一大早便被宣召进宫。”
“皇上很宠风少。”云想容站在二楼游栏上举目四顾,点头赞叹,“这间屋子真是不错,站在这儿,看得见大半个京城。”
樱儿微微一笑,“悦华楼不也有这么高吗?”
云想容掠了掠头发,有些迷蒙地道,“那里看到的只是灯红酒绿,人来人往。大家杯酒言欢,唱曲聊天,图的只是一时快活……然而纵然真的会快活的,也只有那些男人。”
樱儿沉默,唇微微一动,似乎要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妹妹一定很奇怪我会说这些。”云想容对着樱儿嫣然一笑,“因为人人都说云想容是京师第一名妓,花国魁首,万人钦慕,人人都说我不会有烦恼……可是,女人的青春能有几年,等我人老色衰,又能怎么样?”她的声音低下去,神情十分萧索。
樱儿把茶杯在她面前轻轻推过去,道:“姐姐,喝茶。”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烦恼,她虽然不了解云想容,但是,了解云想容所说的烦恼是真的。然而纵使她相信,又能怎么样呢?
云想容轻轻抚了抚鬓角,喝了一口茶,轻轻叹息一声:“妹妹,我真的很羡慕你。”
樱儿一笑,“我姿色平庸,应该是我羡慕姐姐才是。”
“女人的容貌真的要紧吗?不,女人不该靠容貌活着,女人一旦依靠了容貌,便是依靠了灾难。红颜祸水这四个字,不是说女人祸国殃民,而是祸害自己。”云想容再次叹了口气,显然心事极重,“我在欢场打滚这么些年,为容貌所累,始终看不到一点真心。我不怀疑那些男人喜欢我,可是,他们真正喜欢的是我的容貌吧?等我年华老去,还会有谁喜欢呢?”
这些话,实在是一个美貌女子对自身最深刻的总结。
樱儿心里纵然知道她必定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给她听,可是听到这些话,看到她样疲倦迷蒙的神情,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恻然,抚上她的手——对她,不无同情。
云想容反握住樱儿的手,嘴里一声叹息:“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倦了。今天来找妹妹,实是有事相求。”
这才是正题。樱儿微笑,“有什么话姐姐请说。”
“风少曾经答应替我赎身。”
樱儿闻言一震,手一僵,云想容马上感觉到了,忙道:“你不要误会。当初的风少说这句话,或许存了纳我的意思——只是当时我还不想把一辈子压在他身上——然而今时今日,我并不求嫁进王府,只希望能够有一处宅院安老终身,妹妹,你愿意帮我吗?”
樱儿轻轻把手抽回来,心里隐隐作痛,他……曾经对别人做过这样的承诺呵!
微微吸了口气,樱儿问:“为什么当时你不肯,现在反而肯了呢?”
“因为风少花心贪玩,并不只有我一个女人。我想即使我嫁进来,只怕还是要过争风吃醋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很累了,已经不想和别的女人争了……但你不同,你不仅明理,风少又那样喜欢你……”说到这里云想容轻轻一笑,“或许你不相信,我之所以动心想脱离悦华楼,是见风少待你这样深情。也许一生一世他都不会喜欢别的女人……但我想从他身上分得一点道义,完我一生……你明白吗?”她的眸子望定樱儿……樱儿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这样一个风尘女子,花国魁首,这样向她坦诚……
“我原本可以直接找风少,他答应过的事不会改变……可是我想,我应该先来找你,因为你会是个明理的女主人。”云想容脸上有一抹落寞,“我也是女人,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只喜欢自己一个。同别的女人争男人,我已经疲倦了,这样的事情再也不愿意做了。”
“请让我想一想……”樱儿的声音平淡,指尖却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不能不说自己被她的倦意和落寞打动,而且……不能拒绝她这样放下作为一个女人的骄傲,向另一个女人乞求一丝男人的道义……但,这也许是第一仗……万一、万一、万一,兵不厌诈……
“我不为难你。”云想容款款地站了起来,“我不可能为了自己的终身而让另一个女人受苦。我先回去了,倘若妹妹有意,就让风少来找我,倘若妹妹不愿意……”她一垂首,没有再说下去,微一俯首,婀娜地下楼。
樱儿独自坐在楼上,心绪烦乱。
真的要让安承风去赎个女人回来……还是旧爱……
然而樱儿还没想完,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是一声压抑的惨叫,中间夹着一声尖锐的猫叫,有人道:“啊,怎么办?”
樱儿急步下楼,只见底下三四个丫环围着云想容不知所措,云想容半躺在地上,右手捂着脸,鲜血从指间溢出来,樱儿一阵昏眩,险些在楼梯上跌倒,颤声道:“是、是锦娘?”
“姑娘、姑娘,这可怎么办?”小纹方寸大乱,惊慌失措。
“快去请大夫!”樱儿吸了一口气,吩咐下去,“你们把去想容扶到我房里来。”
似乎是受到了惊吓,云想容已经昏迷,右手兀自不肯放手——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从此恐怕要毁了——即使再怎么说被容貌负累,可是,试问天下哪个女人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尤其是像云想容这般的绝世美人!
大夫很快被请来,清理了伤口,敷上伤药,云想容的半张脸被实实地包了起来。
这个,樱儿不用犹豫了……也不能犹豫了……这样一个女人,回悦华楼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樱儿向云想容的丫环道:“你回悦华楼说一声吧,就说云姑娘为这里玩突然扭了脚,我留她在这里养伤。记住,不许提脸的事,对谁也别提。”
丫环已经给这一记伤吓得面色苍白,连忙答应着去了。樱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吃完中饭,云想容的丫环取了衣物回来,樱儿正要向她打听一下悦华楼上赎人的规矩,小纹忽然忙忙地跑进来,“不、不好了!”
“怎么了?”
“门外头……”小纹跑得大口喘气,“门外头小王爷和那次我们在街上碰到的那个人打起来了!”
王府门外,安承风的头冠被劈成两半,满头长发披散,又惊又怒,“蓝玉波,你疯了吗?!”他才从宫里回来,蓝玉波迎面便是一刀,要不是他躲得快,被削成两半的只怕是脑袋!
蓝玉波满眼都是血丝,神情狂嚣而暴戾,一刀不中,第二刀立即跟了上来,一面狠狠道:“安承风,我今天不杀了你,就不姓蓝!”
安承风慌忙中用马鞭卷住他的刀刃,“杀我?哼哼,凭你吗?”
“你这个衣冠禽兽,卑鄙小人!”蓝玉波眦目欲狂,“我要杀了你!”
“谁是禽兽,谁是小人?”
安承风一使力,马鞭卷走蓝玉波的刀,恼他无礼,在他肩上补上一脚,蓝玉波连退数步也没有支撑住,倒在地上。他自知不是安承风的对方,心中愤恨无处发泄,仍旧扑了上来,安承风厌烦地用一抽马鞭,如绳索般缚住了他的手,怒道:“你再胡来,我可不管你是不是皇上的小舅子了!”
“哼,你管过谁,你会管谁?你、你连想容都要伤害,你还怕谁——”
安承风气得翻白眼,“我伤害想容?”
“先进来再说。”樱儿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外,一路急跑她也控制不住有些喘,“承风,把蓝公子请进来,这事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安承风一面问,手上已然行动,把蓝玉波拉到书房。
蓝玉波咬牙切齿,“好一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
他一句话没说完,“啪”的一声响,脸上挨了一记老大的耳光,嘴角溢出血丝,安承风冷冷道:“在这里还轮不到你乱叫!”
“哼哼,不敢让别人说是吗?”挨了一掌,蓝玉波不但没有半分怯意,目光更是利如刀,“扭了脚,扭了脚不能抬回悦华楼吗?哼哼,你们做好事,想容到底怎么样?!”
“蓝公子,你先冷静一下。”樱儿走到他面前,淡淡道,“第一,我们为什么要伤害云姑娘?第二,为什么伤害了还要弄得满城皆知?”
蓝玉波冷笑,“那是因为别人识不破你们的诡计……”
樱儿打断他的话:“蓝公子,倘若你保证能安静下来,我这就带你去看一看云姑娘。”
听了樱儿的话,蓝玉波的情绪稍稍平定一点,“当真?”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云姑娘愿不愿见你。”樱儿自行往辗尘楼去,行到门口回过头来,“不许再动手。倘若你再动手,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不小心伤到云姑娘。”
蓝玉波怒道:“你威胁我?!”
“就当是吧。”樱儿淡淡扔下这一句话,身影消失在门槛处。
安承风替蓝玉波松了束缚,找张椅子坐下来,吩咐丫环:“拿些点心来。估计蓝公子还没吃东西吧?”蓝玉波冷哼一声,并不理他。点心送来了,安承风自己拈了一块糕往嘴里送,又喝了一口茶,拍拍手上的糕粉碎屑,“虽然我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樱儿在你应该可以放心,想容出不了什么事。”
蓝玉波这次连哼都懒得了。
一炷香时间过去,门口还没见人影,蓝玉波霍地站起来,安承风瞄了他一眼,问:“你想干什么?硬闯?你打得过我吗?在我家里找得到路吗?”
蓝玉波愣了一愣,无可奈何又坐了下来。
“呐,尝块点心吧。既然想容在我家里,你就能见到。要不要去洗把脸?免得这副样子吓到美人。”
蓝玉波冷冷看了安承风一眼,垂下眼睛,忽然又看了一眼。
安承风给他看得有些不对劲,“怎么?”
“安家小王爷何时转了性子?”蓝玉波终于开口说了话,还伸手取了一块糕点。
安承风讶然,“有吗?”
“若是往常,我这样打进来,你会把我丢到门外。”最了解安承风的人,也许就是他蓝玉波了,“而且我想的确有可能冤枉了你——你自负风流,怎么会让想容在你自己家里受到伤害?何况你刚刚外出归来,这里头的事你也未必清楚——难得你被我冤枉还能闲得住请我吃糕点。”
这番话,说得安承风呆了呆。
咦,一回来便被人劈头劈脑来了一刀,他早该把这人掐死然后扔出去喂狗了。
可是……樱儿让他们不要打了啊……反正樱儿说的话总是有道理,有些尽管当时不明白,可过个三五天或者一两个月,总会明白过来。
嗯,直接接受樱儿的安排来得更简单,省得花那么多力气去想……这就是他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吃点心的原因。
辗尘楼上,云想容悠悠醒来,转头之间牵动脸上的伤口,疼得脸色苍白。
樱儿连忙按住她,“你不要动。”
云想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到之处已经不是往日嫩滑似水的肌肤,而是重重的纱布,神色顿时一变,好在她也不是毫无见识的小儿女,一惊过后霎时平静了下来,问:“我的脸怎么样了?”
“只是皮外伤。你不用担心,只管在这里好好养伤。”樱儿看着她,终于一狠心,逼得自己作了决定,道,“安承风会帮你赎身,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云想容半边脸上现出一阵喜色,“当真?”
“自然。”樱儿抚着她的手,“但有一件事,我对外只说你扭了脚,蓝公子却追来口口声声说你受了重伤,这样任他闹下去也不是办法,希望你能帮忙解释一下,行吗?”
“当然、当然。”云想容支撑着坐起来,“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你让他过来,我跟他说。”
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蓝玉波进来了。他在门口持刀逞凶的模样把小纹吓得魂不附体,但见他进了这间屋子,整个人却似换了个魂魄,轻手轻脚走进来,对着垂下的帐幔微一施礼,柔声问道:“云姑娘,你、你还好吗?”
他叫她云姑娘,声音里透着三分温柔七分敬重。
帐幔里传来云想容娇柔的声音:“我很好,多谢蓝公子关心。”
“那、那就好。”蓝玉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而又问,“姑娘想吃点什么?想玩什么?脚伤了不好出门,我都帮你带来好不好?”
“安王府里一应俱全,蓝公子不必为我多操心。”云想容的声音懒懒的,“我有些困,想歇会儿。”
“好好好,你休息、你休息。”蓝玉波连忙退了出来,樱儿送他到楼梯口,他回过头来,再一次望了那帐幔一眼——那一眼,充满了眷恋、不舍和心疼,任何一个女人,此生若能得到这样一片目光,也不枉了。
樱儿忽然之间怜惜起这个看似骄纵的少年,轻声道:“小心楼梯。”
“苏姑娘……”蓝玉波有些惭愧地看着她,“前阵子,我对不住你,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樱儿点头,“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云姐姐好。”
“苏姑娘你真是个奇女子,难怪连安承风那样的臭脾气也为你改了许多。”蓝玉波感慨道,“可是,姑娘真的大方到愿意同她共事一夫吗?”
樱儿半晌没有答话,一低头从蓝玉波身边走过去,下楼梯,出门,踏上小径,来到安承风房里。房里的丫头忙着一团,开箱的开箱,开柜的开柜,一个丫环帮安承风把披散的头发挽起来,以一根紫金簪固定。
樱儿有些惊异,“怎么?要出门吗?”
“皇上不知怎么起了兴致想打猎,大伙儿都去凑趣,我也不能不去。”安承风轻轻握着她的手,“放心,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下腾不出几天工夫,顶多半个月就回来了。”
“今天就要走吗?”
“嗯,一会儿就走。”
樱儿看着他,“承风,你曾答应过为云姑娘赎身,是吗?”
“嗯。”安承风点点头,看她一脸沉重,忙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还她自由。”
樱儿幽幽地道:“你为什么答应呢?因为她是个美人?”
“为什么?”安承风皱眉追忆当初的原因,“呃……忘记了,好像是哪次说起来,她问我愿不愿为她赎身,我想我拿得出来,就答应了。好樱儿你不用担心,京城里成千上万的人巴不得娶她,你看蓝小子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看——而我已经有你了。”他笑着点点她的鼻子,“你可是吃醋了?”
樱儿不答,只问:“如果她的容貌被毁呢?”
“被毁容?”安承风的眼睛睁得老大,“蓝小子就是因为这个砍我?”
樱儿叹了口气,“她的右脸被锦娘抓破了。”
“锦娘?!”安承风吃了一惊,接着面色一正,道,“樱儿,那她可回不了悦华楼了!”
“我知道。我只是告诉你一声,府里要挪一笔银子出来。你才是一家之主,我可不能不问自取。”
她的话有几分淡淡的惆怅,安承风听出来了,站起身来替她笼了笼鬓发,“这件事情先放着,我很快就会回来。”
一时门外有随从回话,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宫里已经有人催着往神武门外汇合。
安承风应了一声,目光再回到樱儿脸时多了分不舍,他眨了眨眼,自头上拔下紫金簪插在她的发髻上,自己的头发顿时散落,顺手把樱儿那支云母钗取了下来。
樱儿知道他的意思,心里滑过一阵甜蜜,拿了梳子替他发头发梳好,插上云母钗,安承风在镜中握住她的手,“安心等我回来。”
樱儿点点头。
他站起来,束好箭袖,趁着丫头们不注意,飞快地亲了一下樱儿的鬓角,才一笑而去。
第二天一早,蓝玉波便拎着一大堆东西上门来,樱儿看见他时有点意外,“蓝公子没有去围猎吗?”
“没有。”蓝玉波笑了笑,末了向她眨了眨眼睛,“我装病。”
为了云想容而放弃在皇上面前显功的机会吗?樱儿微微一笑,引他上楼——她真是越来越对他有好感了。
云想容半躺在床上,床幔依旧低垂,不让人看到她受伤的脸。蓝玉波温醇存而拘谨地同她聊了几句天,她便推说有些困。
过了几天,替云想容赎身的银子已经准备好了,樱儿来到悦华楼,与老鸨再三周旋,老鸨却只是堆满笑地敷衍。樱儿知道她不肯放走云想容这棵摇钱树,喝了口茶,把云想容的病情据实以告,老鸨一震,脸上惊疑不定,半天方道:“我得去看看她。”
没有亲眼看到,她是不会相信的。
辗尘楼上,老鸨一掀开帐幔,云想容看着她,叫了一声:“妈妈好。”
老鸨也没有答话,瞧着那纱布之外隐隐透出来的伤痕,脸色一下子凉了下来,长叹一声:“女儿啊,你怎么就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她叹了一声,连连摇头,同樱儿下了楼,一张卖身契换了一叠银票,再叹了两声便头也不回地去了。樱儿望着她的背影,隐隐替想容感到辛酸——想容说烟花之地,什么都如同烟花般虚幻,男女之情是,所谓的母女之情也是……想容伤成这样,身边人所做的也不过是求赶紧脱手……
相较而言,自己还是幸福的,最起码被掳来京城,还有人千里迢迢追来关心……唉,安承风回头派了马车护送诚叔回扬州,此时不知走到哪里了……
正思绪纷飞间,忽然看见老鸨在花园与蓝玉波相遇,攀谈半晌,忽然被蓝玉波拉着往这边来。樱儿心头一跳,呀,这个痴心的男子知道了想容容貌被毁,一定是又惊又痛——她忙走出房门迎上去,只见蓝玉波满面怒容,拽着老鸨往樱儿面前一推,“她说的可是真的?”
樱儿默然地点点头。
蓝玉波的神情刹那间又是震惊,又是痛心,“你替她赎了身?”不待樱儿回答,他已然举步往楼上去,老鸨得脱身连忙往外走,樱儿急忙跟上楼去。
蓝玉波已然进了房内,云想容飞快地闪到帐幔之后,然而“哧啦”一声响,帐幔被撕裂,云想容包裹着的脸无所遁行,蓝玉波看着她,神情又是震惊又是痛心,“你、你居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就是为了留在这里吗?就是为了安承风吗?”
云想容急切掩面退后,樱儿快步挡在她身前,怒道:“蓝公子,不要胡来!”
“我胡来?”蓝玉波似笑非笑地反问一句。
樱儿看出他的神志已经有些发狂,深深吸了口气,道:“云姑娘受了伤,我们不要打扰她休息,有什么话可以先告诉我。”
“告诉你?”蓝玉波大笑,“告诉你这个笨女人?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你以为她真的毁容了吗?你这个笨蛋!她有一瓶‘生肌玉骨膏’,还治不好这样的小伤吗?!”
樱儿猛然一震,迅速望向云想容。
云想容的半张脸刹那变得苍白。
一时间辗尘楼上变得极奇安静,只剩蓝玉波剧烈的喘息声,他看了看这屋子里的两个女人,又笑了起来,“傻啊,好傻啊!”他状似疯癫,摇摇晃晃地下楼。
樱儿再一次看了云想容一眼,那一眼里面已经退去了震惊、受伤与怒意,转而变得极淡,淡若琉璃,一下子看不出颜色来。在这样一眼之间,云想容的一颗心已经凉下来了,冰冷之中裹着灼心的痛,她也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却落下来,“不错、不错,我是骗你!是我掐着猫的脖子,猫才会抓我。我的确不介意这点皮外伤……哈哈哈……你的确很笨,我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让猫抓伤呢?哈哈哈,人人都道你很聪明呢!”
樱儿看着她,不说话,眼中有同情之色,一声轻叹之后,樱儿转身下楼,留她一个人在楼上。
樱儿很快追上了蓝玉波——任何一个人脚步无力地在蹒跚而行,都会很容易被人追上。
樱儿追上他的时候,他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流着泪。这泪水狠狠地撞击了樱儿的心,她扶着他来到安承风的书房,替他倒上一杯酒。
这种时候,这种神魂都在颠沛战栗的时候,酒是最好的东西。几杯酒下肚,蓝玉波空茫的神色终于一点一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痛苦之色。
有时候,知道痛,是好事。
樱儿看着他,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滋味,只是替他心疼,替他可惜,一番痴心都错付。
“去年的时候,有个道士进了一瓶药给我姐姐,说生肌除疤有奇效,当时她的手臂上被花刺划了一道小口子,我就问姐姐讨了这瓶药,送给她。”蓝玉波喝着酒,开口说话。他并不是要说给谁听,只是想跟自己说说话,“药效真的很好,第二天伤口就好了,一点疤痕也没留下。但是,那只是个小伤口,谁能保证被猫抓过的也能好得那样快、那样了无痕迹呢?这一点她一定心里有数,可是,她还是这样做了……”他微微一笑,笑里有不尽的伤感,“我知道她一直喜欢安承风,虽然她也一样会跟我们这些人喝酒调笑……呵呵……我也知道她不喜欢我,可我就是喜欢她,在看第一眼就忘不了了,于是我对自己说,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这个女人的,所以要用这一辈子来偿还。”
樱儿缓缓替他斟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对不对?比如我喜欢她,她喜欢安承风,而安承风喜欢你……”他看着樱儿,神情间似乎清醒了一些,问,“你为了赎她,花了多少银子?”
樱儿不答,没有必要说。就当是做了一件善事,还一个女人自由。
“你把卖身契给她,我把银子给你。”蓝玉波以为樱儿的沉默是拒绝,接着道,“我可以双倍地给你。”樱儿只问:“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微醉的蓝玉波显得有些孩子般的无助与慌乱,“她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你还管她怎么办吗?”樱儿不着痕迹地看了门外一眼。
“她不能和安承风在一起,一定会很痛苦……”蓝玉波神情迷茫,“就像我因为得不到她而痛苦一样——”他忽然抓住樱儿的肩,道,“苏姑娘,你离开安承风好不好?你把安承风让给她好不好?你看她现在为了安承风已经不惜毁容了!要是再得不到他,你说她还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到底是谁在做傻事?”樱儿怜悯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总让她叹息,“你这样为她,有没有想过自己?”
“我太傻了!”他流着泪,“一直以来,她想要什么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弄来送给她,可是她最想要是安承风啊!我一直知道,却一直都没能为她做什么——苏姑娘,求求你,求求你把安承风让给她!”
“你还要看戏看到什么时候?难道你的心真是铁打的吗?”樱儿无奈地向门外道,“就算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他,难道劝他两句也不行吗?”
门外,一角白衣乍现,是云想容。
露出来的半边脸上,已经布满泪痕。
蓝玉波一震,“你不要哭。泪水流到伤口上,更难好了。”
“真是傻子。”云想容慢慢走进来,替蓝玉波拭去脸上泪痕,自己破涕为笑,“我自负阅人无数,居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傻的男人。”
樱儿的脸上终于浮现淡淡的笑意,她正欲转身离开书房,差点撞上一个下人,那人走得急,及至看到她,连忙刹住脚步,请了安,樱儿已经认出他是随安承风去围猎的随从之一,不由得又惊又喜,问道:“小王爷回来了?”
“没、没有。”随从有些言辞闪烁,“小王爷只是让我送封信来。”
“哦。信呢?”
随从支吾:“这信……这信……小王爷说只能让云姑娘看……”
樱儿伸出的手僵住,一颗心像是陡然被什么重物砸中,钝钝地传来一阵痛意,她吸了一口气,问:“小王爷有没有交代你千万别让我看到这封信?”
“呃……这个……这个……”
随从半天说不出来话来,樱儿不再为难他,道:“云姑娘在里面,你送去吧。
随从松了一大口气,便往书房去。樱儿看着他的背影,蓦地眼前一暗,险些晕倒。
她可以强行拿到那封信……这个随从敦厚老实,一定会听话……可是,他为什么独独给云想容写信,还不想让自己知道……
这个问题,才真正让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