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上春
雨收云散,安承风步出客栈大门,阵阵清冷的风吹来,宽大的衣袂扬起,他强自平静地回首,“不用送我,你们也早些上路吧。”
斜风吹来,拂起樱儿的刘海与鬓发,她点点头,一低首,从安承风面前经过,一种细密的疼痛爬满全身——似乎每次靠近他,身体就会比她的心更先一步地反应起来——她最后望了他一眼,脸上现出一个微笑,然后,走向马车。
火狐狸外裳披在她身上,风吹得每一根毛发都颤巍巍地贴着衣襟,一眨眼,已经上了马车,再也看不见……那样强烈的一个念头,无法企及,无法出口,车轮转动,车里的人将被带向远方,从此天南地北,不复再见——
“苏纪绫!”深紫色身影一闪,他扑到车窗前,眸光剧烈,心跳剧烈,震得耳内嗡嗡作响,他大声道,“我问你一件事!”
樱儿看着他,期盼与恐慌同一刻降临,她的声音在风中轻轻颤抖:“什……什么事?”
“倘若……倘若……”他的身子忽然发起抖来,声音也控制不住地结巴起来,然而他的话还没有问出来,却已经发现眼前人的目光早已不在他身上——
“啪”的一声,客栈之内传来脆响,账台上的一只茶壶被摔得粉碎,一个青衣装束的少年人激动得满面通红,指着掌柜的鼻子,说道:“谁、谁白吃?谁付不起房钱?!好个狗奴才,我们的赏钱可曾少了你半分?你去扬州城打听打听,苏家的人,谁做过这样的事?!”
“小秋!”樱儿惊喜地喊了出来。
堂内那名一脸愤怒的少年人抬起头来,见了她,蓦地绽出笑颜,又惊又喜,抢了出来,“樱儿姐姐!是你!”
“你怎么在这里?”樱儿乍逢故人,连声问,“方才怎么了?店家说你白吃?怎么,没有银子吗?”
“银子要留着给诚叔看病,我就让他们多宽限两日房钱……”
“什么?”樱儿大吃一惊,“给诚叔看病?!诚叔病了?在这里?”她连忙下了车,拉了小秋的手,“你好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诚叔来找你啊!可谁知在路上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店家昨天见我去当衣服,便一直给我们白眼……”说着,他眼圈儿一红,在扬州城里谁不让苏家三分?小小年纪,没有经过风浪,险些掉下泪来。
樱儿已经明白了,站起来从马车上抱出那只描龙绘凤的箱子——满满一箱,没想有那么重,差点抱不动。一只手伸过来,把箱子接了去,头顶是十分灿烂的笑脸,安承风凑近她问:“原来叫樱儿?”
原来你不是苏纪绫,不是杜乙商的妻子!
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
他抱着箱子几乎要跳起来翻几个跟斗,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往上翘,“这里有事你交给我,去看你那什么诚叔吧。”
他笑眯眯地把箱子搁到账台上,拎出一串珍珠在掌柜面前晃了晃。
掌柜的眼珠立时粘了上去,连话也说不全了:“公、公子好……”
“嗯,我的确很好,非常之好。”他笑容满面,神采飞扬,手一松,珍珠项链落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呐,去请个好大夫,中午再给我大大地备一桌酒席,剩下的,拿去孝敬你祖宗!”
“是、是、是……多谢公子打赏,多谢公子打赏!”掌柜的千恩万谢。
随从忍不住提醒他:“小王爷,那串珍珠少说也值好几百两银子……那糟老头子为难苏姑娘家人,你还这么赏他?”
“要赏的、要赏的……”安承风仍然笑得浑身舒泰,“若不是他看碟子下菜为难那个小秋,我怎么会知道她叫‘樱儿’……哈哈哈哈……何止要赏?实在要大大地赏……呐,这个给你!”他随手掏出一只翡翠镯子扔到随从怀里,又摸出两样东西赏给车夫,犹嫌不够,叫来小二,“啊,听着,这里所有客人的房钱饭钱,统统算在我的头上……呵呵,呐,这些银子你拿去娶房媳妇——”
一屋子人都向他道谢,谁的声音他也没听进去,笑意一直从心里荡漾出来,甜丝丝,暖烘烘,整个人似乎光辉透亮,又好像要飘起来……他把那箱子往随从手上一搁,带着笑容往诚叔的房里去了。
诚叔的气色相当糟糕,樱儿一进房门,瞧见那张原本充满慈爱的脸孔此刻一片灰白,眼眶立时一热。
“樱儿?!”诚叔看见她,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看她音容未改,衣饰倒添富贵,心里一宽,“还好……还好……我还怕你出什么事……打听出那人来历之后就马上来找你……咳咳,可惜这副老骨头不争气……”
“诚叔!”樱儿的泪掉下来,扑到床前,“您还惦着我?”
“傻瓜?谁不惦着你?夫人小姐哪天不念着你?”
“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从来没人会惦着我,我以为我走了大伙儿还是照样过日子,我以为……这么多的“以为”在诚叔的目光里统统融化了,她抹抹泪,哽咽,“您怎么病了?要紧吗?”
“我不要紧。这里天气太冷了,老骨头挨不起冻……好了,既然你来了,那便一道回去吧,我这毛病幸许回去就好了——”
“谁要回去?”一个声音插进来,斜飞的眉目有些不满地看着他,一身深紫缎衣,十分华丽。
“樱儿,这位是……”
“他是安家的小王爷——”
“啊!”樱儿的话还没说完,诚叔脸色一变,强撑着坐了起来,“掳走你的人就是他?!”
“呃呃呃,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安承风连忙收了脸色过来打圆场,说话间大夫已经来了,安承风拉起樱儿,“我让人请了大夫来——樱儿,你还是跟我出来,不要妨碍大夫给老人家诊脉。”
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他轻轻松松地拉起了她,脚不沾地地拎到了门外,笑嘻嘻地唤道:“樱儿、樱儿,真是个好名字!”
“不过是个丫头的名字。”
“丫头好啊!”他靠着墙壁,无限感慨,“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樱儿哭笑不得,“在扬州路上,我就已经告诉过你了。”
“啊,那就是我记性不太好……”总之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可以,因为他的心情实在是好得快要飞上天啦。樱儿,樱儿,是多么好听的名字!叫起来多么上口!比苏纪绫要好听得多了!
樱儿的脸色却有些凄苦,“诚叔要人服侍,我进去了。”
“里面又有大夫又有小秋,要你做什么?”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引她下楼,“来,我们下楼喝茶。你看,外面的风景多好,一刹雨停,清风徐来,好一幅春光画卷……”
是吗?樱儿很疑惑地看着门外,雨暂停,风来急,树木急剧扶摇,鸟儿都不敢出窝的天气……也叫好春光?
他在她面前坐定,小二相当勤快地端上茶点,他捧着杯,惬意地微笑,一双黑亮的眸子愈发像是被水清洗过的黑宝石,明媚照人,直叫人不敢逼视。
樱儿静静地吹开浮上杯沿的茶叶,淡淡的水汽腾上来,整张脸像是笼在烟雾中……安承真忽然把脸凑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干、干什么?”
他盯着她,略有不满,“我发现,你一直没有好好看我一眼。”
“是吗?”樱儿的声音很快平静下来,眼皮轻轻一抬,看着他,“怎么我没有发现?”
是,她是不敢看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以及他那灿烂得如同春光的笑容……心底里有莫名的哀戚……隐隐地,她更渴望能够披着“苏纪绫”的名字……纵然从今往后天各一方,再也不会相见,但,会有一段令人心疼又心醉的回忆……
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跟他争辩自己不是苏纪绫?什么时候起,她宁愿他再也不要问起她的身份?
现在,他终于知道她只是个小丫头了……
无法挥去的自卑感如这杯茶的水汽一样,笼罩着她,无处不在……
“耶,这一眼过去得太快了……”不过他大人不计小人过,放她一马,兴趣放到了别的地方,“你叫苏樱儿?樱花的樱?”
“嗯。”他不是叫了好几遍了吗?
“嗯,樱花……”他目光温柔地憧憬一下,似乎眼前人便是一株繁华盛开的樱花树,“你爹娘呢?家里有几个姐妹?今年……你多大了?几月份生的?呵,生日是……”
“我爹娘早亡,家里就我一个孩子。从小跟着叔叔婶婶一起长大,十岁的时候被卖进苏家当丫头。今年十七岁,四月初六生的。”樱儿飞快地一口气说完,末了抬眼望向他,“小王爷还想知道什么吗?”
这样的冷淡让安承风怔了一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站起来,“樱儿只是个丫头,只会服侍人,不会陪人喝茶聊天,樱儿还要去照顾病人。”
她转身上楼去。
脚步那样轻便,身形却那样决然。
午饭时候,安承风准备了好一桌筵席,半天却只有一个小秋下来。
“樱儿呢?”厨房另外准备了清淡饮食给诚叔,可没有给她准备啊!
“樱儿姐姐让我们先吃,一会儿我上楼去替她,她再下来。”
“你家老头子病到身边离不了人吗?!”安承风眉头一拧,一字竖纹浮现,袍袖一挥,大步上楼去。
正瞄准了一块糖醋鱼的小秋给他吓了一跳,筷子僵在半空。随从拍拍他的头,“没事,你吃你的,小王爷就这个脾气。”
安承走到房门口,一脚已经踹出去,半途上猛地刹住势头,在房外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脸色变得稍微好看一点,才推门进去。
樱儿正在给诚叔喂粥。
喂粥就喂粥,那老头子一面吃还一面叽叽歪歪:“……过年那会子,我已经在路上,家里一个当家人也没有,也不知道眼下成什么样子了……咱们可得快点回去……”
“回去”这两个字简直如同火药,“轰”的一声,把安承风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好脸色烧了个干干净净,他大声道:“谁说她要回去?!”
诚叔与樱儿都吃了一惊,诚叔的目光一怔之后,立马变作探询的神色,望向樱儿。
“我当然是要回去的。”樱儿回答诚叔,也回答了安承风,随后轻轻勺起清粥送到诚叔嘴边。
“你要回去?!”安承风强耐着性子,走到她身边,“为什么?”
“扬州是我的家呵,我怎么能不回家?”
安承风额上青筋突突暴跳,“你在那里不也是个丫头,怎么能算是家——”
“纵然是个丫头,也想要个家。”樱儿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已经带着冷意,“这么些日子来,樱儿多承王爷照顾,他日若有机会,樱儿自会报答。小王爷,饭菜快凉了,您还是下去吧。”
“你、你、你——”樱儿的冷淡令他浑身发抖,指着樱儿,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说什么?!报答我?我、我……”他五内犹如被火燎,灼痛难忍,狠狠地一甩袖子,袖风掀翻了樱儿手里的碗,樱儿霍地站了起来。
“有什么话,我们到外面去说。不要影响诚叔休息。”
“为什么要到外面说?”安承风又急又怒,“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回去当丫头也不肯留下来?难道留在我身边有这样难为你吗?难道你、难道你……”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感觉吗?!
这句话在他心里反复回荡,却始终无法说出口。想他安承风,出入青楼柳阁,欢场阅花无数,在她面前却连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在心里几乎要把五脏六腑撑破,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挥袖把桌上的茶壶茶杯花瓶等物一齐扫了个干干净净!
稀里哗啦的声响引起了楼下人的注意,小秋连忙丢了筷子准备上楼,随从按住他,“快别去了,小王爷正发脾气呢!你去了还不是找揍!”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怒容满面的安承风已经拂袖出了房门,蹬蹬蹬下了楼梯,大声道:“备马,备车,回府!”
车夫犹不知死活地问一句:“那,不送苏姑娘了?”
一道狠厉的目光射过来,吓得车夫身子一颤,连忙出门套马。
樱儿从门背取过扫把,清理一地的瓷瓦碎片。诚叔道:“这些事叫小二来做吧。”
“不要紧。”
“樱儿,你过来。”
“让我先扫完这些吧。”
“不听诚叔的话了吗?我让你过来。”
樱儿停了扫把,背影滞了一滞,方回过身来,眼眶微微发红。
诚叔暗暗叹息一声,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孩子伤心起来,就要拿杂事掩手。
“樱儿,你还记得吗?是我把你从牙婆子手里买下来的,对不对?”
“嗯。”
“那个时候,你只有十岁,个子比平常丫头都小,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聪明劲儿,我当时就觉得你一定比别的丫头要聪明伶俐,所以那十几个孩子里,我独独挑中了你。”诚叔半坐着,把旧事徐徐道来,“你也果然没让人失望,做事勤快又认真,还会打算盘,一下子合了大小姐的心意,才把你提拔作管事丫头。”“这些樱儿都记得。叔叔婶婶开着酱油铺,樱儿小时候要帮他们忙,算盘也就懂了些。”
“嗯……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什么事情交到你手上,都做得漂漂亮亮的。可是怎么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反而糊涂了呢?”
樱儿揉了揉眼,挤出一丝笑容,“诚叔在说什么?樱儿听不明白。”
“诚叔虽然老了,又病着,可还没瞎呢!那小王爷待你……咳咳,你自然是心里有数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留下呢?”
“诚叔……”
“你先让我说完。”诚叔制止她,接着道,“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总是想越过越好,眼下你正有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时机,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却要白白错过?”
“诚叔,您一直疼我,照顾我,把我当女儿般看待。在樱儿心里,您也实在同父亲差不多。樱儿的心里话,也只有跟您说说。”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才把话接下去,“我一个小丫环,跟他回去做什么呢?到头来,还不只是做妾?他贵为王爷,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过,我一没长相二没靠山,到时候日子也不知道过到哪里去了。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去受那份罪?还不如跟你回去,在苏家老死一辈子。”
“又说糊涂话!到苏家就不嫁人了吗?配一个小厮你甘心情愿?再说当初你进苏府,还不是一个杂使丫环,谁又想到你会扛起苏家半边天?”诚叔严肃地看着她,一句句,当真是语重心长,“我活了大半辈子,看这位小王爷为人还不错,待你也有几分真心。丫头,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不知道先跟了他?一个女人能不能锁住男人的心,就看那男人的心是不是在她身上。再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快去追他吧。”
“只怕我没那个本事。”樱儿眼前闪过云想容那绝世的容颜,心里一阵凄然。
安承风对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会一直待她好吗?会一直只待她一个人好吗?就算是老天爷也不能打包票啊!
诚叔重重一叹:“傻丫头!你可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吗?”
错过了更多的伤心。
长痛不如短痛。从此以后,她起码不用为他另有新欢而伤心痛苦。
她低下头,重新拿起扫把。
一匹马,两辆马车,行出三里开外,由于昨夜雨势过大,道路旁的一处茶亭倒塌,椽柱横扫下来,占去了不少路面,一具板车横在道路中央去留不得——这板车比寻常得要大上许多,货物也堆得极高,赶车的伙计都忙着清理路上的木料,安承风的随从与车夫见状都下来帮忙。
安承风不耐烦,待要直接越过去,赶车的伙计连忙跑过来拦住他,“公子爷使不得!车是要送进京城里的放春花塔,您这一越我们可就白忙活了!公子爷您就体谅体谅小的们——木头一会儿就清完了!”
“放春花塔?”
“可不是!明天就要用了!”
“明天就到花朝节了吗?”安承风勒住马头,马鞭扬起,在众伙计的惊呼声中,卷住布幔一掀,一座玲珑尖塔露了出来,缀满塔身的五彩绢花在风中轻轻颤抖,甚至看得见细致的花蕊。好一座放春花塔,乍然便像是给眼前带来漫天春色。
安承风的眸子骤然一亮。
伙计们瞧见他的神情,慌忙丢了手里抬着的木头来护花塔,安承风忽地扬眉一笑,马鞭收回来,青幔再一次笼住了花塔,“大伙儿好手艺!来人,打赏!”
一个“赏”字落地,追风已经掉过头,往来路奔去。留下一众人愣在原地,大眼看小眼,全不明所以。
安承风回到客栈前,扔下马,直奔楼上客房,来到房门前,想了想,还是叩了叩门。
里面传来樱儿的声音:“小秋吗?药煎好了吗?”
一听到这个声音,安承风忽然觉得一颗心刹那之间如同春花一般舒放,声音也忍不住软起来:“不是小秋,是我。”
前来应门的女子怔住了,伸向房门的手僵了一僵,才把门打开,“你……不是走了吗?”
“又回来了。”
“哦,有什么事吗?”
安承风望向她,一字字道:“跟我走。”
“这件事你已经说过了。”樱儿回过身,背对着他,持起茶壶往杯里倒茶,“樱儿多谢小王爷厚爱,只是……啊——”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猛然间倒抽一口冷气,身子突然悬空,被安承风抱起——
“你、你干什么?!”樱儿慌乱,且窘急,他不仅抱着她,还快步出了房门,一路下了楼梯,樱儿连连捶他的肩,“安承风,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安承风把她扔上马背,自己随即上了马,缰绳一抖,追风撒开四蹄踏上前路,他将她牢牢束缚在怀里,迎面来的长风鼓起两人的衣袖,猎猎作响,长风猎猎,扑在脸上,几乎要把呼吸都吹回来,马背上剧烈的颠簸她再一次经受到了,比这更剧烈的却是安承风的话,他的声音迎着风,那么铿锵有力:“既然你不是苏纪绫,不是我好朋友的未婚妻,那么,就跟我走吧!”
“跟你走?我怎么能跟你走?!”
话一出口,很快被风吹散,身后的安承风拥紧她,“不跟我走,你跟谁走?乖乖坐着别说话,我们得赶上前面的马车。”
茶亭倒塌的那段路已经清理了出来,送花塔的板车早已不见了,两辆马车正在原地等候。安承风带着樱儿下马,扶着她上了一辆车,樱儿攀住车沿,一路急奔令她有些喘息,她有些声息不稳地质问:“你这可算是掳人?”
“就算是吧!”安承风扬眉长笑,狭长的眸子里闪耀着黑亮的光泽,眨了眨眼,他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可不是,她不就是他从扬州城里掳来的吗?
在那烈日炎炎之下,骑马扬鞭的锦衣公子闯进苏府,不由分说带走了她……那个时候,她是害怕且慌乱的。
今天,她再一次被他不由分说地抱上了马……那一刻心中却充满了激荡——啊,如果这就是天意,如果这就是注定的缘分,那么,她不逃了!
看着马车前面带路的深紫色背影,热泪盈上樱儿的眼眶——好吧,就这么任性一回,痴傻一回,不去想将来会怎样,不去想前尘如何,就这样,跟着这个男人走!
一行人连夜赶路,看着夜色之中的背影,樱儿轻轻唤:“承风。”
那时车马正疾行,马蹄声、车轮转动声、风声,声声入耳,这样轻轻一唤,安承风却听到了,他打马回头,来到车边,脸上有惊喜之色,“你叫我?”
樱儿点点头,“你到车上来吧。”
安承风眼睛一亮,神采夺人,十分利落地下马上车,及至进了车内,脸上犹有掩不住的笑意,柔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这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这声音实在温柔得过了头,仿佛生怕声音大了吓着她似的。然而本来并不宽敞的车厢随着他的到来愈发显得狭小,在这样的空间里与心爱的女子两两相对,旖旎之色无风自来,声音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沙哑,他低声道:“再叫一遍。”
樱儿看着他,温柔地一笑,“承风。”
帘子隔绝了些微的星光,车内一片漆黑,漆黑之中闻到她身上清冽微甜的气息,安承风的呼吸有些急促,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樱儿……”
两情相悦的人们,即使只是唤着彼此的名字也会觉得甜蜜幸福吧?樱儿的手被安承风握着,轻轻送到唇边一吻,那似曾相识的、洪水灭顶的战栗感又来了,她的身子忍不住轻轻一颤。
“你愿意跟我走了是不是?”安承风握着她的手,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再想去触摸更多,然而眼睛适应了车内的光线,瞧着靠在一角的纤瘦人儿,终于克制不住,伸手抱住了她。佳人入怀,清香扑鼻,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吻如雨下,最终缠绵地吻上她的唇。
那是他几番在梦里辗转的甜蜜甘露呵,唯有她能解他的焦躁,唯有她能滋润他的心田……他的手像是有了自主的意识,找到了她的腰带,轻轻一松,外衫松开。
“啊!”樱儿一声惊呼,推开他。
这一推,猛然把他的神志推了回来,他忙松手,转身背对她,气息不稳地道:“对不起。”随即无声地笑了一下,“我看,我还是骑马比较好。”
樱儿握着衣襟,黑暗中脸羞得通红,“我……我叫你,是想问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赶路?”
“这个嘛,你明天就知道了!”他吩咐车夫勒住马,自己下车来,隔着帘子,道,“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用管。”
樱儿乖乖地点头答应,居然真的在这颠簸的马车上睡着了。
醒来时车外晨雾未散,东方还只是淡淡的青色,车窗之外,恍然已经是京城风物,她问车夫:“已经进城了吗?”
“你醒了?”车辕上居然传来安承风的声音。
樱儿诧异,一撩帘子,可不是,安承风正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而车夫、追风,以及另一辆马车,都不见了踪影。
“怎么回事?”
“今天是花朝节。”安承风没有回头,语气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你说今天是放春会?”樱儿的眉微微一扬,似乎有些诧异,脸上的神情温柔起来,抿了抿嘴,笑道,“可是,我听说有些人从来不去夺春的呀?”
安承风但笑不语。
不一时拐过一条街角,三三两两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整条长街隐隐有拥堵之患,樱儿忍不住道:“马车好像不方便进去了呢,我们下马吧?”
“哼哼,别人的马车进不去,难道我的也进不去吗?”安承风一扬马鞭,京城诸人谁不认得这位爱穿紫衣的小王爷?一路有相识的人拱手招呼,车子不停反进,很快超过了前面一顶软轿。
那是一顶八宝流缨的小轿。
樱儿忽然觉得眼熟,回过头去再看了一眼。恰好,轿中人也正好下轿。
那是,倾国倾城的云想容。
云想容在步出轿栏的时候,微微地一抬眼,看见了自马车上探出头来的清丽女子,怔了怔,然而很快地,这丝微小的诧异便掩盖在温柔的浅笑之下,她扶着丫头的手,往旁边的茶楼上走去。
穿过一重重的人群,一座五颜六色的塔耸立在面前,上面缀满花朵,分作十二层。
“你坐在这里等着。”安承风交代樱儿,“一会儿,我送样东西过来。”
“你……”
“嘘……”他的手指轻轻点住她的唇,只一下便将她的话压回去,一夜未睡的奔波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好精神,促狭似的眨眨眼,“总之,一会儿等着收礼便是了。”
他转身去了,人潮很快将他的身影淹没,一时有人来到车门前,婷婷袅袅地一福,抬头笑道:“苏姑娘,又见面了。”
樱儿还礼,“云姑娘好。”
“我前两天才听说苏姑娘是安王府中的贵客,当日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云想容落座之后便微笑着说道,“听风少说,姑娘是他好友的未婚妻子,可是真的?”
樱儿也笑道:“云姑娘听差了,我不是。”
“啊,难怪风少雨夜兼程把姑娘追回来,又带姑娘来这送春会……”云想容掩扇轻笑,“看来,风少有意为姑娘夺取最上春。”
“听说京城愿为姑娘夺春者不计其数,哪里轮得到我?”樱儿与她客套,提到安承风还是有一阵燥热涌上来,想必已经红了脸。
“这哪里说得准?”云想容的眼波望向已然站在塔下的安承风,有片刻的出神,很快地,她回过头来对着樱儿千娇百媚地一笑,“那我们便在这里等他,看待会儿最上春到底是谁得。”
那一笑如宝珠生晕,美丽得让人心醉神迷。
谁能不被这样的笑醉倒呢?樱儿只是浅笑,坐在车内同云想容语笑嫣然地话起了家常,云想容极赞樱儿肌肤如玉,幼滑似水。樱儿也羡慕地夸奖云想容的衣衫首饰无一不美仑美奂,云想容随即脱下一只手镯,樱儿连忙推辞,云想容不由分说亲手替樱儿戴上,樱儿推辞不过,再三言谢。两人在车厢内,这般你来我往敷衍得风雨不透,车帘忽然被掀开,原来是安承风已经夺春归来,手里擎着小小一束嫩黄的迎春花,似是没想到有两个人在,怔了一怔。
云想容娇笑,“呀,原来今年顶层里放的是迎春花,真是漂亮。”
“花再漂亮,又哪里比得上人?”安承风展齿一笑,“蓝家小子夺了第二春,正在到处找你呢!”
云想容笑着推了推樱儿,“看吧,让我说中了吧?瞧,人家已经要赶我了!”她笑着下了车,蓝玉波已经迎上来了,眼睛往车内一瞥,看到安承风同樱儿在一起,放色顿时放松了,扶着云想容往茶楼上去。
安承风顺手放下车帘,狭小的车厢内,顿时只剩两个人。方才同样是两个人坐着,换了个安承风上来,车厢一下子显得拥挤,他坐在门口,帘子一放下,车外的喧闹人声似乎立时被隔绝,樱儿的心,莫名地鼓跳如雷。
安承风取了一朵迎春,簪在樱儿鬓边,手凑上来的时候,樱儿竟有片刻的昏眩。
嫩黄花朵插在鬓间,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很好看。”安承风由衷地说。
“是吗?”樱儿娇羞地一低头,安承风轻轻在她鬓边一吻,“当然。”
樱儿轻轻靠在他怀里,仰首问他:“你不是说,这只是个玩意儿吗?为什么要星夜连程地赶来?”
安承风抿着唇想了想,皱了皱眉又想了想,居然道:“我不知道。”
他是不知道,只是在路上看到了花塔就想拿到最上春送给她。那么简单,那么自然,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考虑,只是这么想了,所以,这么做。
樱儿看着他,眼中有淡淡的薄雾,她抿嘴一笑,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