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可怜的骡夫来说,只一个艾伟德已经够可怕的了,这下院子里又多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妖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开那领头骡子,一溜烟地从院子里窜了出去。
“看看,你看看,”艾伟德沮丧地喊起来,“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客人,你倒把他吓跑了!”
罗森夫人拍了拍她的背,笑着说:“别担心’他可不会撇下这些骡子的。
他肯定一会就会回来的。你等着瞧吧。”
老杨急忙跑出去,在门口找到那惊魂未定的骡夫,一边尽力安抚,一边说服他回去。
十分钟后,老杨回来了,后面跟着那满脸狐疑的骡夫。看来老杨的说服工作起了效果:这些洋妖怪不仅提供整洁的住处,可口的食物,还有一个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她们还会免费讲故事!再说,两元钱一晚的住宿费用也相当便宜。想想看,在整个山西省,过了这村,可就没那店了。骡夫们开始动心了,听故事消磨时间’也不错呀!何况,老杨不是一直和洋妖怪生活在一起吗?他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啊。
能够领回那些骡夫,让他们在八福客栈里舒适地住上一夜,老杨显得喜滋滋的。他知道,在太阳升起以前没有任何人可以把那些骡子再引诱出去,照料好它们才是关键。骡夫们回到院子里,从骡子身上卸下货物,接着又给他们喂了水和草料。然后,他们走进楼下大房间里,爬上早已烧得热乎乎的炕。老杨给他们端上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面条,骡夫们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对老杨的手艺赞不绝口。不过,只要罗森夫人和艾伟德偶尔走进来,他们还是会很警觉地退到角落里。
罗森夫人并没有气馁。只要有故事,就会有听众,她确信不疑。
“别害怕,”她笑容可掏地说,“我们八福客栈是免费讲故事的。现在我要开始讲了,我保证你们会喜欢听的。”
骤夫们来了点兴趣。罗森夫人坐在随身带来的小板凳上。“现在就讲。”
“很久很久以前她以这个中国最传统的讲故事的方式开始了准备已久的故事有一个叫耶稣的人,他住在一个叫帕拉斯丁的地方……”
客栈开业了,故事也开始了。
八福客栈业务的全面开展,是大家付出相当的心血和努力换来的。夜复一夜,艾伟德站在客栈门口,使出全身力气把那些显得十分勉强的骡队拉进来。成绩是显而易见的,院子里经常会住下七八只骡队,楼上、楼下的那三个大炕上睡满了人。实际上,在刚开始的几个星期,他们大多是被艾伟德强拉进来的。
艾伟德发现学习中国语言并不像用力拉支骡队进来那样简单。好在老杨是个很不错的老师。一有空,他就领着艾伟德在厨房转圈,让她不停地重复:筷子、勺子、碗、柴火、鸡蛋……老杨是自愿到这儿来给罗森夫人做厨师的,因为他曾断续听过一些关于基督教的东西,他想更多地了解一些。
现在,阳城的居民们已经不再向她们扔泥巴和石块。有时,艾伟德和罗森夫人可以走得更远一些,她们常离开县城沿着曲折的山间小路到乡下去。
乡村的农民们有时还对她们不太接受,往往用嘲笑、吼叫及愤怒来对待这两个外国妇女。在罗森夫人的开导下,艾伟德对村民的抵触情绪也渐渐习惯。
她也看到,一些村民在对这从天而降的外国女“妖怪”表示愤怒的同时,他们本能的好奇心也使他们围在这两个“妖怪”的周围,有时还津津有味地听罗森夫人讲故事。更让艾伟德感到惊奇和感兴趣的是,听完故事,村民还会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并且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这两位没有裹脚、肤色不同的妇女。
为了与当地的人们更方便地交流,艾伟德抓紧学习中文,分分秒秒,日日夜夜,她坚持不懈。有什么办法呢?英语在这儿一点用也没有,艾伟德发现自己的英语,只能说给罗森夫人听,谁让她是这里唯一说英语的人呢?大量的曰常起居事务,像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都得用阳城的方言来解决。艾伟德努力强迫自己记住那些圣经故事的中文发音,为了更好地练习语言,她甚至还主动承担起一部分晚上讲故事的任务。这些故事,显然对听众和讲说者都有吸引力,就连老杨,有时也忍不住跑来讲几个故事。此时的老杨,还说不上信仰基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唾沫星子乱飞地讲述耶稣是怎样把动物们弄上方舟,并与洪水奋力抗争,最终到达圣城。
在那段时期,罗森夫人,这位曾经满怀热血、与生活奋力抗争的女性,正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的衰老而变得武断且盛气凌人。不过,这对艾伟德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快乐:只要能住在这里,只要能在阳城工作,这还不够吗?所以艾伟德并不惧怕和拒绝辛苦和艰劳,她可以去阳城的任何地方,每个角落,哪怕每天都走上几圈,如果这样能让罗森夫人高兴的话。一想到在阳城这充实、富有意义的生活,她就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当初在伦敦的那段日子是多么的枯燥和单调,不论是做家政服务的女佣还是其他那些赖以谋生的工作,现在看起来简直愚蠢透顶和一钱不值。在那些有钱人的家里,透过窗子只能看到街道的一角,就是再远些,视线也透不过那些令人窒息的砖头墙。而在中国,在阳城,则不存在这样的事,就是在山区,你的心也能随着你的视线像自由的雄鹰一样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尽情翱翔。
在英国,也许上帝早就发现了砖头和灰浆的用处,人们用这些材料建起舒适的房子,祈祷在房子里面完成,信仰在每周日早餐后或午饭前被开启,人们在此表达自己对上帝的爱。
在这块中国内陆地域,这块远离北方、南方、东部、西部的孤寂之地,艾伟德坚信,这里人民的信仰会更加纯洁、更加有力。每当她站在阳城周边贫瘠荒芜的山顶,她就会想到那些在伦敦街道边站在汽车顶上的人,她感觉在阳城,艾伟德觉得,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灵魂里,她离上帝都更近些到’不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灵魂里,她离上帝都更近些。这座内陆的小镇正清醒地、急迫地、真正地期待着春天的阳光来融化山顶的积雪,让那些雪水汇成溪流,走出山野,流进宽阔的大河里。一场又一场风雨,冲刷着山顶的乱石。山脉是荒凉的,然而那些山沟里的小村庄却长着各种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庄稼。种植着高粱、小麦、小米的土地变得松软而肥沃。山里的农民们开垦出一块块梯田,把那些挖起来的黏土储存起来,填进石墙。为了让田里庄稼长得更苗壮,为了让自己有个更好的年景,他们祈祷上苍风调雨顺。每当春季来临,山地高原就万木复苏,生机勃勃,野花的香味和泥土的气息,夹杂在扑面而来的阵阵洁净、清新、温柔的风中。
因为骡队一大早就要出发,艾伟德总是在天蒙蒙亮就起床。这让她感到很兴奋,她可以感受到以前从没感受过的气息,穿过树林无声地落在院子中的第一缕阳光,是这样的宁静和安详,甚至散发着清新的芬芳。有炊烟从小镇的某处冉冉升起,仿佛是个信号,那些黎明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地出现:
公鸡的鸣叫、小狗的汪汪声、早早被叫起床的小孩子们的哭闹,以及从各个小客栈里蜂拥而出的骡队的得得蹄声,像是一首新的一天的动听序曲。艾伟德已经喜欢上了这些旋律。每当这时,她就仰起头,看着灰白、淡蓝色的炊烟在天空中慢慢升起,偶尔打个旋转,越过那些坚固、高耸的城墙,摇摇摆摆升腾着,直到在布满绚丽朝霞的天空中逐渐褪色、散开。远处,耀眼的阳光勾勒出山顶的轮廓,清晨的山里充满凉气,在山谷里,能看见云蒸霞蔚般的浓浓雾气萦绕在半山腰。很快’随着太阳的升高,热气和尘埃就混杂在一起,沸腾、喧闹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院子里准备上路的人们互相打着招呼,骡子发出低沉的吼声,还有货物碰动发出的撞击声,这一切,这中国内陆高原上的独有景致,深深地打动着艾伟德。
渐渐地,艾伟德对她的客人们--那些骡夫、小商贩、脚夫和苦力们也开始有了一定的了解。在她眼里,他们都有着明显的共同之处,不仅有着相同的脸庞,而且简直就是中国那五千年深不可测的悠久历史的缩影。
在崎岖的、狭窄的山道上,骡夫们赶着骡子,骡背上驮着包裹、木炭、棉布、毛料、锅及其他用铁打做的日用品。苦力们跟在后面,弯着腰,扛着近五十磅的谷物。(骡子不能用来驮谷物,其自身的气味容易熏坏粮食)这些以人力扛货物的人仿佛世袭着这个最简单的古老职业,他们常聚集在一起,对佣工信息互通有无,在路上也互相照应。常年的辛劳和风餐露宿,使他们的脸色黝黑,体格高大健壮,长着乱蓬蓬的青黑色头发,说话时常眯缝着眼睛。在他们心中,有着丰富的关于骡子及山地的经验,也有一些走南闯北而积累下的有趣见闻。不过,在中国的社会习俗里,他们地位低下,被认为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一群人。就是他们自己,对生活的要求也不高,在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一顿晚饭,一张热烘烘的炕就是他们所有的渴望。经过两三个月的跋涉,他们就会回到妻子和孩子身边。这有点像那些有着妻儿的水手。对这些人而言,拥有两个老婆、两个家庭、两所住所也是十分寻常的。有时其中的一个妻子会带给那位在漫长枯燥的行旅中又找了别的女人的丈夫一份礼物: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当然,这两个拥有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可能永远无法碰见,他们有着自己的房子、孩子和耐心的期待,无情的岁月让她们逐渐老去,古老的大山把她们永远地隔离。
艾伟德发现,在阳城生活,其实就是一场无休止的没有目的地的旅行。
山地风景是如此开阔,田园风光是如此迷人,然而,艾伟德却不想仅仅做一个观赏者,一个对着异国风情如醉如痴的旅行者。她想要使自己也成为这里生活的一部分,哪怕像山地里的一棵树,像街道上的一粒尘埃。这个念头常带给她无穷无尽的满足感。她感到,在阳城的旅途,实际就是归途。
她全身心地投入,满心欢喜地享受这里和平宁静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罗森夫人和她的争吵将这平静打破。
争吵多少显得有些荒唐,那是由于对生活、对工作的不同理解而造成的,谁也无法预料它的发生和其中的是是非非。至今,八福客栈已开业八个月,艾伟德早已习惯了罗森夫人突如其来的坏脾气,她常常能战胜这些无缘无故的坏脾气,并把它们抛到九霄云外。罗森夫人有每天下午散一会步的习惯,尽管艾伟德偶尔会跟着她,陪她说上一阵子话,但大多时候她还是躲在屋子里练习中文--她往往会花上数小时的时间背诵记录在笔记本上的词语和句子。一次,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罗森夫人要求她出来散步时,艾伟德只好请求她的原谅。遭到拒绝的罗森夫人立刻暴跳如雷,任凭怎么解释,也无法平息下来。艾伟德小心地赔着不是,耐心解释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掌握中文,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好地帮助罗森夫人和八福客栈。
可罗森夫人听不进去这些。她那倔强的臭脾气爆发到了顶点,喉咙里发出阵阵吼叫。此时,就算艾伟德坚持不去散步,她也别想再学习下去了。看到艾伟德还是不为所动,罗森夫人就抓起艾伟德的物品,朝她乱扔。艾伟德只好哭着跑到老杨那儿,躲在厨房里。他们俩一起蹲在窗下,听着罗森夫人连串的咒骂和咆哮,看着艾伟德的衣服被一件件扔到院子里。老杨对此显得沉默寡言,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老杨十分尊敬老人。罗森夫人巳经到了足够享受这种美德的年龄。
“眼不见,心不烦。她在气头上,你还是躲躲的好,”老杨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要不你出去散散心,可以到泽州去看看那里的教会。就算去那儿休个假吧,他们会很欢迎你的。我说,要不了一两天,老太太就会派人去把你接回来。很快她就会忘记自己所生的气,到那时,我们就又可以高高兴兴、和和睦睦地在一起了。”
一想到当初从泽州过来时那两天的艰难路途,艾伟德不觉哭了起来。
“那要走上两天啊!”
“不要紧,我给你找头骡子和一个骡夫护送你去。”老杨安慰道。
这就离开阳城?艾伟德心中一阵难受。
“要是我回不来了可咋办?”
就在这时,她的行李箱正带着罗森夫人的满腔怒火,颤颤巍巍地爬过栏杆,然后噗的一声掉在院子里。
老杨无奈地伸伸手。“人老了,就像小孩子一样,看在她一天天老去的份上’别和她计较了,”他耐心地劝说着,“不久她会忘掉这些的,她一定会后悔的。她喜欢你,也需要你在这儿帮她。没你,她寸步难行啊……”
“只有这样了,”艾伟德擦干了眼泪,无可奈何地说,“看来我应该离开一段时间。”f砰!一个巨大的关门声传来,罗森夫人在歇斯底里一番后,疲惫地回自己房间去了。这可是个休战的空挡,艾伟德抓紧时间捡起地上的箱子,收拾散落的物品。老杨赶过来拎着它,陪艾伟德走出大门,用不了多少钱,就雇好一头骡子。艾伟德骑上骡子,泪水夺眶而出,又要踏上来时的路,所不同的是,那时充满激动和向往,而此时此刻,所有的只有感伤。
“罗森夫人那个人呀,我们都知道的,”泽州的史密斯夫人不住地安慰着艾伟德,“她就是这个脾气,别看现在怒气冲冲,两天后保证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亲爱的,你就当在这里休假吧。利用这个时间,继续学你的中国话。”
“我担心她不想让我回去。”艾伟德一想到此,就心中难受,她实在舍不得阳城的一切,她的声音里充满忧伤和绝望。“我现在身无分文,我要留在这里,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英国。”她对史密斯夫人说道。
“别担心,亲爱的,”史密斯夫人柔声说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的小脑袋瓜什么都不要多想。我们都了解罗森夫人。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让人来找你。”
她的猜想是正确的。三天后的清晨,送信的人就急匆匆地赶来了。他激动地甚至有点含糊不清地和史密斯夫人比手画脚地说着。艾伟德能看到史密斯夫人的眉头紧锁,神色不安。
“看来事情不妙,”她神色忧虑地说,“好像罗森夫人出事了。”
艾伟德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人怎么说?”她急切地问。
“他说罗森夫人在出门的时候……”
“P阿?”艾伟德哭了起来。
“她不行了,”史密斯夫人接着说道,“我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突然。”
“她现在在那儿?”艾伟德哭着喊道我一定要去看看她。”
史密斯夫人简短地问了问那位送信的人。那人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原来,他也是替别人传话,当初他得到的信息就是语焉不详的。
艾伟德放声大声哭起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她不管的!我现在就得回去!”
“亲爱的,别着急史密斯夫人镇定地说,“我给你找头骡子,派个人跟着你。你立刻就去看看情况怎么样了。我觉得她不会有什么事。以前也有类似的事发生过,都是带信的人搞错了。”
艾伟德带着她的行李匆匆上路。和史密斯夫人道别后,她骑在骡子上出了城,在经过城门的时候,一个认识她的人从头上取下自己的草帽,把它扣在艾伟德的脑袋上。
“只要太阳还照耀在你的头上,就不要放弃希望,”那人充满善意地说,“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