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宫钦安殿中,中风之后的洪熙皇帝,瘫哑木讷,像一团败絮似的,躺在混乱的床上,面容呆板而又满是污垢,灰白色的头发和胡须,又长又乱,一副令人惨不忍睹的模样。
两个当值太监,懒懒散散地闲待在远处,对洪熙皇帝表现得完全不屑一顾。
殿外,突然间响起内廷总管王无庸那沙哑的吆喝声:“宁王殿下到!”
那两个太监闻声吓得如同触电一般,急忙奔跑到洪熙皇帝朱高炽的病床前,将桌子上的一碗剩粥,隐藏了起来,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恭恭敬敬地垂手肃立在洪熙皇帝的床前。
宁王朱高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昂首挺胸走入殿中。
王无庸如走狗一般,紧紧跟在朱高炀身后。
两个当值太监赶紧向朱高炀行礼。
朱高炀上前端详了一下躺在床上的朱高炽,又伸手指着朱高炽问道:“一日三膳,你们有没有按时按量地好好伺候呀?”
当值太监急忙答道:“有!有!有!回禀宁王殿下,皇帝的一日三膳,奴才们,始终都是遵照宁王殿下的吩咐,在按时按量地好好伺候着呢!从无疏露!从无疏露!”
朱高炀点了点头:“嗯,本王的那位侄儿,在宫中可好?这两天,他都干了一些什么事情?”
王无庸急忙绕到宁王的面前,巴结地说道:“回宁王殿下的话,圣上监国君什么事情都没有干,这两天,一直都是同酥妃娘娘一起,待在皇帝所赐的坤宁宫里,就连每日进膳时分,也不肯出来,啊,全都是传令出来,让奴才们将膳食抬到坤宁宫外,再由宫女们送到里头去!”
朱高炀听了一愣:“嗯?他一直待在坤宁宫里干什么?走!你带本王前去看上一眼!”
坤宁宫大门内,宫女莲儿从门缝中看到宁王与王无庸向此处走来,急忙跑入宫中,向酥娉报告:“禀报酥妃娘娘,王无庸带着宁王殿下跑过来了!奴婢看到他们的那副架势,觉得宁王肯定是来见圣上监国君的!您说,这一下,可怎么办呢?”
酥娉略一思忖,机智地说道:“你们赶快将这间屋子的窗帘,全都拉严实了,留下春兰一个人躺在这张床上,其他的人,都赶紧站到门外院子里面去伺候,不管宁王问你们什么,你们都不要吭声,只管对他摇头就是了!”
宁王朱高炀大步地走入坤宁宫的院中,望了一下寝宫那些紧闭的窗帘,又望了一下站在窗檐下待立着的宫女们,感到十分奇怪。
望了一下慢慢走上台阶,准备伸手敲门。
室内,酥娉马上用手使劲摇晃起自己的床来,同时,故作姿态地大声叫了起来:“啊……啊……圣君请轻一点啊!轻一点啊!圣君啊圣君,臣妾实在是已经受不了呀!圣君……啊……啊……”
朱高炀听到寝宫里的声音,不禁一愣,赶快缩回了准备敲门的手掌,脸上露出一副嘲笑的表情:“哼!青天白日之下……我的侄儿呀,你也实在是太没有出息了吧……”
青翠的山谷里面,朱瞻堂和易云慈两个人仍然在互相僵持着。
胜利了的易云慈,显出一种扬眉吐气的豪情。
被易云慈打败了的朱瞻堂,手持断刀,表情中很是有着几分尴尬。
易云慈望着朱瞻堂,挑战地问道:“怎么?不服气吗?你如果不肯服气,那就去换上一把刀来,本姑娘并不吝啬陪你多玩上几招!”
朱瞻堂连连摆手:“不!不!不必了!如此说来,云慈姑娘是真心真意地,想要为龙天来护镖了?”
易云慈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你,我们易家,祖祖辈辈以护镖为业,一向靠着武功和义气来吃饭,从来,都不会平白无故地收取别人的一分一厘!你若是真得不愿意把镖留下来,那你就赶紧随本姑娘回去,把你的那一千两黄金,拿走好了!”
朱瞻堂又一次摆手:“嗯?怎么能够说是平白无故呢?令尊易老前辈,不惜捐出武功,舍身救民,真得是高尚无比,义薄云天哪!龙天刚才不是也已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那一千两黄金,只不过是龙天对易老前辈的一种嘉许和表彰吗?”
易云慈表情中显露出一股讥笑和不屑:“龙天啊龙天,我说你是什么人哪?啊,竟然敢用这么大的口气来跟人说话!嘉许?表彰?哼!本姑娘今日不妨告诉你,我中华环宇,四海之内,有资格当着这把‘寒铁剑’对我们易家说出嘉许,表彰这几个字来的,恐怕也只有伏羲大帝的那颗在天之灵了!哪里就能轮得到了你,这么一个毛头小伙子来进行嘉许和表彰了?”
朱瞻堂闻言一愣:“寒铁剑?伏羲大帝?云慈姑娘,今日,龙天郑重地请问一句,你们易家,到底是何方人氏,究竟有着怎样的一种来历呢?”
宁王府中的一处密室内,辉煌的大明传国之宝,被安放在正墙下面的一个供案上,两个兵丁身佩腰刀,垂手站立在供案的两旁护卫。
朱高炀在师爷何其泽的引领下推门走入密室。
朱高炀走到供案前面,伸出手慢慢地摸着那块传国之宝:“唉,大明的玉玺,传国之宝物!如果,总是让它这样闲待在这个狭小的房子里面,实在也是太过亵渎了啊!”
何其泽急忙钻到宁王面前说道:“您说得是啊!可是,那您还等待什么呢?您为何不赶快传旨登基,也好让这块传国之宝重见天光啊!”
朱高炀瞟了何其泽一眼:“传旨登基?”
何其泽巴结地说道:“是啊!传洪熙皇帝的旨意于天下,就说是龙体不支,难以为政,故尔,特惮让大明皇帝之位于宁王殿下!不就完了吗?”
朱高炀又瞟了何其泽一眼:“你是说,传皇兄的旨意,说是由他来向本王惮让大明的帝位?”
何其泽连连点头:“是啊,宁王殿下本来就是手握山河,脚踏四海的人物!如果,再有了洪熙皇帝的这样一句话,那还不是斗转星移,改天换地,万事皆随宁王所欲啊! ”
朱高炀望着面前的这块大明传国之宝,犹豫不决地说道:“唉,你说的这一道圣旨,如果本王想要,其实……其实倒也真得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有一件事情可能会有点别扭啊! ”
何其泽双手一摊:“唉呀,如今,既然连这传国之宝,都已经顺应潮流,而到达了您宁王殿下的府中,宁王殿下您还能有什么别扭的事情啊?”
朱高炀伸手一指玉玺:“本王心里所别扭的,其实,正是这块传国之宝!你想,几日之前,皇兄是坐在朝廷上面,堂堂正正地,亲手将这块传国之宝明着授给本王侄儿的,此事吏、户、礼各部均有记载,文武皆晓,百官俱知,实在是不太容易抹杀掉的呀!也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本王才不得不允给侄儿了一个圣上监国君的名义!可恨的是,那天,杨士奇这个老贼,却又火急火燎地,当场便将由本王侄儿奉旨临朝、代君监国这件事情,以明令而公布给了天下!你说,这全国上下的地方官员和老百姓们,刚刚才听到了圣上监国君的事情,如果,本王此时又忽然之间登基而称帝,恐怕,会让人们有所猜忌呀?”
何其泽摇头晃脑地一笑:“嗨,宁王殿下何必用这种小事来烦恼自己?依愚生之见,宁王殿下索性带上几个人进宫去,让您的那位侄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皇权交出,再拜您为帝,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朱高炀一愣:“什么?你是说,让本王的侄儿公开交出皇权,来拜本王为帝吗?”
何其泽连忙一点头:“是啊,宁王殿下不是说过,您的那位侄儿,如同一个放浪形骇的侠士,自幼便喜欢在江湖上玩耍吗?那您无非是赐足给他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让他去继续玩耍,不也就完事了吗?”
朱高炀思想了一下,慢慢地摇头说道:“嗨,只怕,在经过了当朝接过大明玉玺这件事情以后,他便不再肯于到江湖之中玩耍去了呀?”
何其泽听了,有些不以为然:“愚生以为,那倒也未必!如今,宁王殿下的大军,把整个皇城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可您的那位侄儿呢,身边却无一兵一卒,就连一个能够为他传书带信的亲信也都没有!您说,不去玩耍,待在那密不透风的皇宫之中,他又能干得了什么呢?这次,宁王殿下派人取走了他的传国之宝,他还不是只能躲到坤宁宫里去找酥妃撒娇,连口大气都没敢吭上一声吗?”
朱瞻堂与四名侍卫在易云慈的带领下,回到了龙王庙。
龙王庙外,中毒的村民们,经过易霄汉用武功救治之后,一个个都显得有所恢复,正跪在地上,不断地来向龙王庙磕头谢恩:“谢谢大侠的救命之恩!感谢大侠的救命之恩哪!”
龙王庙中,易霄汉躺在木板来上,面色较先前稍有好转。
朱瞻堂以敬重的表情,站在易霄汉床前。
易云慈走上前去搀扶着易霄汉。
易霄汉慢慢地坐起身来:“好吧!既然,小女已经向你提到了伏羲大帝的事情,那么,老夫今天就跟你讲一讲这把寒铁剑的故事吧!”
随即,易霄汉娓娓而谈,为朱瞻堂讲述了一个神奇的故事——远古时代,易家的人并无姓氏,祖上的先民们,自从浑沌初开、天地分明的那一刻起,就老老实实地居住在那陇南的麦积山下面,依照神农氏所传的旨意,种植五谷而谋生,世代勤于耕作,从不滋事生非。不料,有一天,那个不安分的共工氏,却忽然之间谋反叛乱,以其头触不周山,而使得天塌一角,放出了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来祸害苍生。伏羲大帝在作法征服了共工氏之后,又请出夫人女娲,采来七色之石,而将漏天补齐。为了永远镇慑妖魔鬼怪,保卫人间的太平与祥和,伏羲大帝便于那些彩石之中,挑选出了一块红褐色的铁石,高置在麦积山巅,先是以天火雷电,将其锻炼了九十九天,复又以雨雪霜雹,将其淬洗了三十三日,从而,成就了这一把神剑。剑成之后,大帝降下旨意:“凡我伏羲后人,皆可奋勇上山,前来争取此剑,而得到此剑者,本帝将指天赐姓,尊为武士!”于是,麦积山下的各路英雄豪杰便争先恐后,奋勇拼搏,演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比武。终于,易家的先人,一路脱颖而出,胜于万众之间,率先攀登到山顶,从而夺得了宝剑。伏羲大帝见到易家的先人如此勇猛,从而心中大喜,指着苍天说道:“长空风云常有变,人间忠勇永不易。本帝不妨就以易字为姓,赐给你吧!”易家的先人谢恩之后,伏羲大帝又降下了一道旨意,说持此剑者,既然已经身为武士,又于今日在本帝面前领受了姓氏,那么,从今往后凡是遇到了伤害天理、危及华夏的事情,便必须挺身而出,不可退缩不前!而若是有人敢于不顾天意,祸乱中华,则此剑必出!到了关键时分,如果持此剑者遇到了迷茫之事,而以个人心智又难于判断,此剑当会自作主张,择善而决的!
朱瞻堂听罢,心中大恸,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恭恭敬敬地触摸了一下那把传奇的寒铁剑,一股袭人的冰冷,竟直射心腹,他不禁震惊地说道:“啊!此剑,好凉!好凉啊! ”
易霄汉点头说道:“正是因为数千年来,此剑一直寒如冻铁,冷若冰霜,所以,我家先辈,才将它称之为‘寒铁剑’的啊!”
朱瞻堂心中一阵感慨,嘴上不由地脱口而出:“唉,龙天真得是三生有幸!不仅有缘领教到了你们易家父女那崇高的武德和非凡的武功,还得以见识到了这把天赐的神剑!实在是天佑我龙天、天佑我社稷、天佑我大明朝的万里江山啊!”
易霄汉闻言微微一愣:“天佑社稷、天佑大明?龙天啊,你说出话来如此郑重,老天敢问一句,龙天啊,你到底是一位什么人物?”
朱瞻堂连忙谦逊地一笑:“哪里敢称什么人物?在您易霄汉老义士的面前,龙天不过只是一名江湖小侠而已!”
易霄汉慢慢地摇了摇头,望着朱瞻堂说道:“不过只是江湖小侠而已?哼,老夫看你谈吐不凡,器宇轩昂,恐怕未必只是什么江湖小侠吧?一个江湖的小侠,又怎么会总是开口社稷、闭口江山的,如此关切那天下之事呢?”
朱瞻堂微微一笑,从从容容地答道:“常言有云,天下之兴亡,匹夫皆有责!老前辈,这社稷原本便是天下人的社稷,这江山原本便是天下人的江山!龙天也是这天下之人,又怎么敢于,不去关切这天下人的社稷?怎么敢于,不去关切这天下人的江山呢?”
易霄汉面露钦佩之色:“此话说得好!那么,老夫就再来问你一句,这普天之下,你所关切的,又都是哪些事情呢?”
朱瞻堂侃侃而言:“山川之完整,四海之安定,百姓之饱暖,万物之和平——包括这座龙王庙外,那些刚刚被老义士所拯救的疾苦村民们,龙天真得是一概不敢忽略,而尽在时刻的关切之中啊!”
易霄汉听了朱瞻堂的这一番话,却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唉,你的这番话,说得倒真是上合天意,下符民心啊!不过,如果你仅仅是一名江湖小侠的话,这些话,恐怕也只能是慷慨激昂,说说而已,于老百姓们却很难产生实际的利益啊!”
朱瞻堂摇了摇头,坚定不移地说道:“虽说是成事在天,可毕竟是谋事在人的呀!纵使是千难万难,龙天如今已经为此志向,将身而许,以命相荐了!又哪里会轻易地放弃掉呢?”
易霄汉一阵感动,郑重地问道:“嗯,此话你说得情真意切!好!那老夫就请问一下,你想让老夫来护送的那一件镖,究竟又是何物呢?”
朱瞻堂向着易霄汉抱拳拱手:“这件镖,实在是天机不可泄露!龙天只能这样对老前辈来说——龙天想要送到云南护国君府上的这一份镖,虽非为财宝,却无比珍贵!虽不善言语,却极有灵气!它关系到了,龙天适才所说的我们大明朝的那山川之完整,四海之安定,百姓之饱暖,万物之和平!甚至于也关系到了,龙王庙外老义士所救活了的那悲苦村民们,今后的命运哪!此镖,若是能够如龙天心中所愿,安然无恙地到达那云南护国君的府中,那么,龙天以为我们的大明朝今后一定会上从天道,下顺人心,不断地兴利除弊,不断地繁荣昌盛!而此镖,若是不能平平安安地到达云南的话,那么……那么,就极有可能如同当年共工氏头触不周山一样,而使天塌一柱、地陷一方,让那些妖魔鬼怪们乘机出动,祸害四海,从而,令生灵涂炭,使社稷遭殃啊!”
易霄汉听了暗吃一惊,他默默地凝视了朱瞻堂很久之后,终于说道:“你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么,老夫便什么都不再问了!闺女啊,你听好,龙天大侠的这一份镖,咱们易家今日接了!”
易云慈连忙点头答道:“好的!女儿听从爹爹的吩咐!”
朱瞻堂听了心中大喜,旋即,却又一阵担忧:“谢谢老前辈!龙天谢谢老前辈!不过……不过老前辈您阳气尽失,目前,正是需要好好地调养,休息的时候,恐怕,很需要有人来照料啊……”
易霄汉一摆手:“没关系,我体内的阳气,虽然已经飞散了,但人却无疾无病。这里距离京城也不过只余下了一二百里的路程,明后两日,老夫到了京城之后,可以住到甘肃会馆里面,只要好好地歇上几天,也就罢了!你的这一趟镖,我们易家既然接了,小女易云慈,会持着伏羲大帝所赐的这柄寒铁剑,前往护送的!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闪失!你龙天就尽管放心好了!”
朱瞻堂稍加思忖,起身说道:“那好!龙天现在就赶回去,取出那份镖来!三日之后,早上,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龙天前来托镖!届时,龙天会再付给老前辈一份镖资的!”
易霄汉淡淡地一笑,豪爽地说道:“啊啊,龙天啊龙天,你大概是小看我们易家的人了!老夫此番让小女云慈,持着那伏羲大帝所赐的寒铁剑,不远万里为你护镖,所看中的,绝不是你的那一千两黄金,而是你关于山川、四海、百姓、万物的,这一份忠诚啊!”
朱瞻堂没有再做言语,他郑重地后退了一步,怀着真诚的敬意,向易霄汉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带着侍卫,走出了那座残破的龙王庙。
朱瞻堂的身后,传来易霄汉一声豪迈:“闺女啊,你到庙门的外面,请那些穷苦的村民们进来,分了这些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