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推拿》中有句台词感人至深:
“每个人的眼泪不一样,
但是想哭的念头是一样的。”
对于过去的缅怀,
运用得好是可以给人带来快乐和欣喜的,
而一旦沉溺于过去,
深陷其中,
就有可能自毁前程。
太阳正大,我走进梧桐街一家名叫见闻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
听着播放的爵士乐,人不是很多,老板坐在柜台抽烟。
他看起来差不多三十岁,短短的平头配上一双如老鹰般犀利的眼神。
正想着,我的眼神对上他的,我赶紧抽回,拿出包里的杂志翻了起来。
我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更何况我又在欢迎里受到打击——两个月前离了婚。
我正在思考今晚写稿的内容,对面的椅子被拉了起来,滑出一声响。
男人笑眯眯的眼神浮现出来,打断我的思绪,我皱了一下眉。
“请问你有没有听说过影子的故事?”
我正好奇这个老板的眼神为何能一会像老鹰一会像猫咪时,他率先开口。
我莫名其妙,本想不予回答,但出于礼貌,我还是摇了摇头。
“据说有一个寻找真爱的影子,他坚信自己爱的人是一个人类,刚开始,人类被一个会说话的影子吓住了,但有一个女孩认为他神奇有魅力。”
“她们相处的非常好,但不久,影子倦了,认为女孩是个八婆,一个晚上,他把她吃掉,然后又找了下一个……”
“如此循环,他找到最后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让他很痛苦,但他不愿离去,他体会他们都是两个痛苦的灵魂,他想一直做她的影子,你猜最后怎么样了?”
“影子很爱她,吻了她的脸,痛苦地离去了。在最美的时候离去,一切才会永恒。”
“也可以是最痛的时候。我认为有多痛,就有多爱。”男人微笑着端详我。“不知我们是否见过?”
“这故事我以前倒是听过。”我老实回答。
不过不该有这么巧的事,讲这故事的人是十岁那年的一个暑假伙伴,后来各自搬了家断了联系。
我看他的眼睛仿佛在记忆里出现过。
那年在河里,我俩扑腾,他按住我的头,教我游泳。
他大我七岁,我们每天都在河边见面,他抽烟,在烈阳下对我讲影子的故事。
后来他走了,再后来他的脸模糊了。
这时男人电话响起,他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准备离开。
他说,咖啡请你,希望你下次能来。
太阳落山时,我买了面包,威士忌和香烟带回家,今晚打算靠这些度过写稿时光。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家乡的河边已是满天星光,我和那个男孩——我叫他影哥,偷偷见面,我们泪流不止。
分明是夏天,我却送了他一条围巾,我一面用围巾缠住他叫他别走,一面又狠狠推他。
突然他变得又高又大,凌厉的眼神望着我,撕碎了围巾,向我扑来。
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下床冲了杯燕麦,坐在凳子上,突然感觉周围十分冰冷,我早已习惯这孤独。
以前还和何鑫阳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不曾感到温暖,就连做爱的时候我都只感到身体上的反应,心理上却是空落落的,得不到满足。
何鑫阳总是说,这世上,淡淡地喜欢便够了。
我跟他从大学就认识。
他大我一级,见我就喊我学妹,学妹。
他花五百元买了一只刺猬,揣在兜里,向我展示,他一阵炫耀。
我看着刺猬的皮,突然一下恶心。
这只刺猬的脚十分短,碰一下便缩回壳里。
后来他跟朋友出去玩几天,将刺猬托付给我,我看着那一坨,皱着眉头收下了。
我一个人租了房子在校外,跟它睡在一起。
我那时还梦游,晚上它不见了,我到处寻它,翻箱倒柜。
黑暗中,我破口大骂,拍打桌子,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它,它贴在墙上。
我十分愤怒,我的关心它视而不见……
这样想着,我的双手使劲的捏住它,刺扎破了皮,流出血,我宣泄所有。
天亮后,我看见自己所做的一切——我杀死了一只刺猬。我突然惊醒,十分害怕。
最后我编造了一个理由,它摔死的。
我看着何鑫阳的眼神,我知道他知道的,这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这成了我们之间的纽带。
后来他说,我了解的。
了解的,我这样残忍,恶毒。
毕业后我跟他结了婚。
我爸妈都在国外,没人来,他们来不来都无所谓。
结婚那天戒指是刺猬形状的,他们问有何寓意,何鑫阳笑着说,我们的定情物是一只刺猬。
那一瞬,我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嘲讽,我心下一惊,瞬间凉了半截。
那晚跟他做爱,我没有高潮。
我不知为何和他结婚,他并不出色,同所有年轻人一样,依赖父母,除了干劲一无所有。
也许是我颠离惯了,突然想要一个家,但我错了,他不能给我。
他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后来我去花店上班,又去出版社撰稿,他进公司,做编程。
太阳晒了进来,我把盆栽搬了出去。搭了一根凳子,坐在阳台上。
我转角上了楼梯,瞥见了一个身影。
我站住。轻轻说,怎么是你?
呵,听见一声轻笑,“我以前可没被发现过。”
“你经常做这种事?”我问。
男人从背后走了出来,正是咖啡馆的老板。
“也不是经常偶尔,我小时候偷东西,那时候年轻嘛,谁没有干过这种事?”
他走到我的面前,朝我递了一支烟。
“那你技术可不怎么好,肯定没少被打。”
“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被打大的。”他的眼睛眯起来,变得狭长。双肩一抖。
“你为什么跟踪我。”我问。
“你吸引我。”
我站着,他在我身边坐下。
“我们只见过一面。”
“是,难道你不知道,有些人见了一面就像认识了十年吗?”他点燃烟。
我不语。他继续说,“我是来接着给你讲影子的故事的。”
“上次不是已经讲完了吗?”
“但是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
我歪着头,一下笑出声来,难不成你真的叫刘方影?
“那你真的是小菠萝咯,这么多年没见,你变化真大,以前可是长头发,现在剪短了,高了,美丽了。缘分真是兜了一个大圈啊。你以前经常去河边许愿,现在还许吗?”
这时我们俩都有一点激动。我点头,其实我早已认出他,只是不敢确认。
他拉起我飞快地往前跑,在风中,我问他去哪里。
当然是去有意义的地方,他说。
很快,我们来到了河边。
我们大口喘气,一屁股坐下。
此时,天已经黑了。还有少量的人在这里聊天,散步。
他讲他那一年搬离了,父亲车祸留下他一个人。
他不再读书,辍学当了混混,靠偷盗为生。
偷来的钱拿去买烟买酒买肉,找女人和赌博。
坏事他没少干,但并不算伤天害理。
他在酒吧里认识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有钱人的人家。
她想要变坏,她死活要跟着他。
他带她一起酗酒,吸毒,后来他还让女孩怀了孕又流了产。
女孩走那天送了他一条围巾和唱片机,然后跟另外一个有钱人家结了婚。
他后来还遇到过很多女人,他给她们讲影子的故事,那些女人就笑他,朝他脸上吐烟,这是什么狗屁故事?
哪有什么真爱,爱是毁灭毁灭懂吗?
他就笑。他赞同。
我问他怎么开起了咖啡馆?
他说是朋友让他暂时经营,就算是帮助他吧,然后给他拿工钱。
他又问我的近况,我草草地回答了他。
后来我又说,其实我早已认出了你。
何鑫阳打电话给我说找到了我的手镯。约我吃饭。
这个手镯是家里传下来的,跟他在一起时我便送予了他,算是俗套的礼物。
后来时间久,我们不断吵架,冷漠,这手镯也随之不见了。
我约在一个折中的地方,说拿了就走。
再见他时,他打扮整齐,穿着一身休闲装,头发梳到了后面,脸上没什么变化,看不出喜或悲。
也是,时间不过两个月,却像隔了很久。
他朝我走近,烈阳打在眼睛上,我有点眩晕,记忆又开始混乱。
他看我良久,我有些不自在。他叹了口气,才拿出一个盒子,交我手上。
我点头,想要转身离去。
“当真一句话也不讲?”他开口。
“要讲些什么?”我说。
“你从来对我淡泊,我花很多方式,才能够引起你注意。”
“是,所以我们吵架。”
“那样我才觉得你存在,你才有情感波动。”
“是你先出轨,我闭眼,你却带进家里,被我捉到。况且她还是你表妹。”
“我是想看你反应!可你从不关心,不论那个人是谁。”他有些激动,拉住我的手臂。我没有推脱。
他又说,“那日喝醉,头晕目眩,不知身在何处。我与她是近亲,不能再有关系。”
“你知道,我们结束,女人只是一个借口,一个理由。难道你不想?我们彼此连伤害对方的权利也没有。”我闭眼,缓缓开口。
“所以我想这一年来,你总是想起杀过的那一只刺猬,方才觉得我们相爱过。”
我一怔,是吗,原来最开始已是最永恒。
他松开手,平复了情绪,“如果需要,我的电话不会变。”然后离去。
我突然有一种悲哀涌上心头。
原来我们都是这样麻木的人,非要用痛苦才能唤醒心里的知觉吗?
咖啡馆里放着小曲,几桌人已经坐满。
我和刘方影一周见面三次,其余时间我想我的小说和盆栽,他做他的应酬和赌博。
他家的楼下有一个来喝酒的大爷,他总在半夜坐在地上喝一瓶啤酒。
我和刘方影抽烟的时候,就在阳台上看他,直到他喝完那一瓶,我们也起身,刘方影开车送我回家。
我不在他家过夜,如果不是自己家,我会失眠。谁也不例外。
我们总是去河边散步,在月色如水的夜晚,接吻,去酒吧喝酒,跳舞,朝彼此吐口水,然后大笑。
一个周末,我们约好去游泳馆游泳,游到一半时,我突然感觉肚子一阵痛,跑去厕所,果真又是月经来了。
我扶住额头,见刘方影游的正欢畅,便换上衣服,自己去了便利店。
回来时,他和一对男女聊天,一直大笑。待他们走后,我才走近。
他问我去了哪里,我告诉他月经来了,不能游泳了。他叫我休息。
末了,又说,刚那俩是他上次提过的朋友。
我点点头,在一旁坐下。他扑哧一声又跳入水中。
那男人长了一张憨厚老实的脸,眼神却是亮的,身材硕大。
而女人娇小可爱,如洋娃娃。她回头偷望刘方影的那一眼,仿佛百转留念。
回程时,我一言不发。刘方影一直说个不停。
他说知道一家很好吃的料理。半响,我开口,“你和那个女人做了。”
他手一抖,停车在一旁,皱了皱眉,侧头来看我,想要摸我的脸。
我躲开了。“什么都没有,就因为我跟她讲话?旁边那是她老公。”
“你最好承认。”我瞪着他,我平时绝不会这样。是这该死的月经和肚子疼,让我暴躁,“我是否只是你某一个情人?”
“不,”他很无奈,有点怕伤害我,又恨我这样质问他,“最爱只你一个,我没有别人。”
“那你他妈就是来伤害我。”我有点失控,竟流下泪来。
他想要抱我,被我推开。我使劲抓他的脸,我渴望血。
他的巴掌打到我脸上,随即,他又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从车里丢了出去,甩到地上,我的手臂蹭出了血。
“我看见你跟那个女人在水里亲吻,我看见你的手按住她的头。”我继续咆哮,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你怎么了?舒维,这一切不存在的。”他被我拖拽下来,喘着粗气,眼神猩红,强迫自己冷静,“这都是你的幻想。”
我终于掩面痛哭。
我也不知为何,我想起我们一起在小河游泳,追逐,欢笑。
又看见他与另一个女人亦是如此,心里像受到莫大的侮辱。
刘方影在我身边坐下,轻拍我的背,我们点燃烟,抽了第一口。
我终于回到了现实。我抱住他,“对不起,我总是这样。”
“你信,我是爱你的。”他擦了我的泪。
“原谅我。”
“我为我刚刚的行为抱歉,但我理解你,你我都需要这样对不对?”
痛苦,爱,爱与痛苦。
刘方影关了店门,他欠了好多赌债,要出去避一段时间。我站在店门口摸了摸肚子。
店里的服务员小陈从旁边走过,我叫住她,问她知不知道刘方影的下落,我说我已经联络不到他。
她也有点着急的说,我也在找他,你都联系不到我怎么还能呢?
顿了一顿,她有些艰涩的开口,只是上个月的工资……
我问还有多少钱没给,我来付。
随后我艰难的去了饭馆。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却没有一点食欲。
我拿出包里的单子,怔怔的看了一眼,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怀孕了。但我不能要这个孩子,况且刘方影也不会要的。
我感觉肚子里咕噜咕噜翻滚着。像刺猬的尖刺一样,扎着我。
后来我去做了手术。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象着这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
月经,刺猬,血色,河边,影子故事。它们依稀出现在我眼前,围成一个圈,等着我去抚摸。
它们是几个毫不相关的名词,却因为两个男人连在了一起。
我给刘方影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无法接通,我又给他发了一封邮件,我说,我有了孩子。
数天后,我又给他发,孩子没了。对不起,想念你。
我去了他家里呆到半夜,看着那个老人拿着啤酒坐在楼下喝了起来。
然后我又去了山上,为一个不知名的还没形成的孩子立了块碑,用土掩埋了他虚无的身体。
刘方影的一个情人找到了我。
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翘着二郎腿在店内等着我。
她说那个赌场是她老公开的,他们经常一起玩。他有一次跟别人玩的太大了,收不了手。
她说,“你告诉他,我想见他,我会替他筹钱。”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联系不上。”
她看了看我,缩回手,点燃一支烟。
“那个咖啡馆,还有唱片机,是我给他的。我当年很爱他,可我们并不能结婚,你知道。
后来我家人拼命让我嫁给了现在这个男人。
他喜欢赌博,我就蹿使这个男人开了一家赌馆。
不过那都是过去,你知道,我们现在并没有关系。
你不要多想。他很爱你,他说你们彼此理解。他说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她大笑。长发甩到背后,一脸暧昧的看着我。
撰稿的数量很多,使我头大,我必须喝点威士忌。
已经过去好几个月,刘方影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以前他总说,我们的世界是相通的,留了一个缝隙,那是心的位置。
正想着,传来敲门声,随即,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声音传来,“是我。”
我一惊,赶忙放下酒。打开门,刘方影的眼睛出现在我眼睛里。
他看上去瘦了不少,头发长了,胡子也多了,衣服旧旧的,略显狼狈。
他脱下外套挂上,我关上门,房里很暗,我只开了小台灯。
我看着他的后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都好。
“都好了,终于又见你了。”他说。
我随即抱住他。我们激烈的拥吻,什么话也不用多说,仿佛全在一瞬间了。
台灯的光忽明忽暗的,像我们的喘息声。
他轻轻摸我的肚子,把脸埋上去,手指连上我的。
“对不起,让你承受太多。”
我流下泪,摇了摇头。
窗外月色如水,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小河边,我们一起游泳,他从后面抱着我吻我的头发,躺在地上,静静的说话。
别的小孩说我是他的野老婆,朝我丢石头,吐口水,他二话不说,起身与他们对打。
这段记忆,如水雾一般,悄悄出现。
一切如常,他没有从良,不久又开始干起了老本行——赌博。
咖啡馆又开了门,女人送的唱片机在老位置,我们一周还是见面三次,有时只喝酒,大笑,我们必须大笑。
看楼下的老头,重复影子的故事。
有一次我喝醉,或是来了月经,我不记得了。
总之我问他,我们之间就没有纯粹的爱情?
他说,有,在我十七岁那年,我按住你的头,对你讲影子,还有我们在草地上温存。那些瞬间,我纯粹的爱着你。
我们都是影子,在一个个伤害与幻灭中寻找爱的证据。
影子的故事,就是不断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