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家是开水产店的,在县城的一个小镇子最繁华的街道上。
每月赶集时,张强家的水产店都会进账近千块钱,即便生意惨淡的日子一天也能收入一二百块钱。
这在镇子上算得上“高收入”家庭了。
水产店和张强的家连在一起,从店面进去,穿过一排排的鱼缸菜摊,踏入里门,就是张强的家。
一张有点旧沙发和一张大理石茶几,常年摆着鸿利茶叶和瓜子,正对着沙发的电视墙上也挂着一幅全家福。
一家三口的照片,拍摄时张强父母也就三十多岁,张强也才十四岁,白净的脸蛋,清爽的短发,个头已经超过身前的父母,是个蛮帅的小伙子。
“等他出来,我就送他去技校,学个手艺,学不好也没事,这店也就是留给他的。”张强的父亲抽着烟看着全家福说到。
“其实一直是想让他好好学,才送他到县城上的初中,太皮了,天天跟地痞流氓钻在一起,现在弄出这事,还是觉得对不起那家人。”
这是离开张强家时他父亲叹息着说的。
送孩子去县城上学,镇子上的初中不比县城,教学设施还有学习风气还是县里的好。
这是整个小镇居民的共识,因为前些年镇子上有个女孩考上了985的大学,就是从初中起在县城里上的学。
在基本都是小学初中学历的镇子上,大学文凭就已经足够让人仰慕,何况是985工程的大学呢?
每个家庭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于是大家呼呼啦啦的,都将孩子送到县城上学。
有钱的家庭更是每个星期车接车送,来回在五十多公里的镇子和县城之间奔走。
没钱的家庭,卖牛卖羊的也要送孩子去县城上学。
张强属于前者,家庭条件良好的他,每个星期都能收到父亲给他的五百块钱生活费。
除去在学校食堂吃饭的钱还剩下三百多,这些钱便用在了他口中的“结交朋友”上。
在扫黑除恶还未开始的年代,县城街道上多的是无业青年和辍学的小孩,年纪大的二十多岁,年纪小的就是和张强差不多大的年纪。
他们每天出没的地点也很固定,县城偏僻的黑网吧。
因为那里不需要身份证就可以上网,也因此多的是小孩,未成年的可以在这里上网,而成年的来这便可以勒索其他年纪小的交“保护费”。
或者便是几所价格低廉的饭馆,这些青少年们不去学校也没有工作,靠着勒索或者“朋友”
接济经常会在午夜的饭馆里醉酒,群殴事件也大多是在他们醉酒之后。
两伙人互相推搡着然后扭打在一起,到最终甚至分不清哪边是哪边的人。
张强的朋友,就是这些人。
“学的好有啥用?那些书呆子见了我还不是得毕恭毕敬?”
这是张强的原话,从初二时便转到这里上学,他的成绩一直吊车尾,经常性以各种理由请假,说是去看病买药,实际上都是在醉酒和玩网游。
他偶尔也会跟着自己社会上的“兄弟”去堵截自己学校的同学,在众目睽睽下将自己在学校看不惯的同学暴打一顿。
“不到一年时间,他们都怕我了。”
张强一直为此颇为得意,靠拳头在学校让他得到了同学的敬畏。
老师和家人的谆谆教导和批评在这个固执的少年面前慢慢的就磨成了失望与放纵。
这使得他更加的肆意妄为,他在班里越加的急于巩固自己的“地位”。
但在这之前,他必须将自己的“眼中钉”,小自己一岁的班长小马打趴下。
小马的家就在县城里,父母是双职工,家境比张强要好,从小学习也好,到了初三在班里也是前几名。
人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虽然小张强一岁但个头却要高出张强,能力也强,班主任也就是看中这点将他任命为班长。
他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同学眼中的好班长,在学校也有很多女生偷偷喜欢这个男生,每到课间就有女生来找他给他送面包牛奶。
这更加的刺激着张强。
终于在一天,下午的第二节课下后张强终于找到机会,因为小马在收作业时不小心将饮料打翻在了张强的桌子上,饮料瞬间弄湿了张强的衣服和裤子。
张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和这个班长发生冲突,在这天他终于有了合适的理由。
“你是不是瞎了?看不到桌上的饮料?”
张强站起身来,一边拍打衣服上的水渍,一边怒气冲冲的对小马吼道。
“谁瞎了?自己饮料不喝不知道盖起来?”
小马也一直看不惯班级里这个差等生,正义感颇强的他更看不惯张强在学校胡作非为的样子。
在这个琐事的刺激下,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渐渐的便有口角演发成了打斗。
在张强扇了小马一巴掌后二人便扭打在了一起,同学们看到这一幕都傻眼了,等反应过来时也没人去报告老师。
小马个头高出张强半个头,身体也要比张强强壮。
大家也都等着小马能好好教训张强一顿,他们也都期望着张强吃一次瘪之后,能将自己的嚣张气焰收一收。
扭打中小马一拳打在张强的鼻子上,张强只感觉鼻子一酸,赶紧捂住鼻子退后。
鼻血便从指缝间涌了出来,小马一看张强出了血也没再动手。
也正巧此时上课铃响了,二人便收拾着回到各自的座位。
这节课是自习课,张强止住鼻血后看着小马的背影,越想越气不过。
同学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向他投来的目光更像是火上浇油。
他回想自己来到这个学校的日子里,从未受过这种委屈。
这个时候他看到班长的同桌向班长竖起大拇指,班长也回头冷笑了一声之后顿时情绪失控。
小马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一声冷笑却引来了杀身之祸。
本来张强只是想着放学后,让自己的“朋友”们在学校门口好好收拾小马一顿,但是同学们的眼光和小马的冷笑,让好面子的他瞬间失去了理智。
张强有一把随身的小刀,是他在商店花了十五块钱买的一柄刃长五厘米的折叠刀,他也一直用这柄小刀吓唬网吧的小孩们以便勒索钱财。
但也只是勒索而已,毕竟他也上过学,知道着用这柄刀伤害了别人自己将会是什么后果,他从未想过让这柄刀见血。
只可惜那一刻,冲动战胜了理智。
张强和小马的座位隔了两排,张强在最后一排,小马则在倒数第三排。
张强在冲动下拿出折叠刀从座位上跳起,飞身刺向了背对着自己的小马,小刀非常锋利,直接刺在了小马的脖颈上。
滚烫的血液瞬间喷射出,将桌子和张强小马的衣服染成了血红色。
小马的同桌在震惊后赶紧将张强的小刀夺下,而后又给了张强一拳。
张强看到这一幕也傻了眼,呆坐在地上看着小马脖颈上喷出的血液。
小马捂住脖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可惜那一刀正巧就刺在了脖子的大动脉上,靠手根本无法止血。
班主任闻讯赶到时,只看到已经失血过多躺在地上的小马,和呆坐着的张强。
地上,桌子上,二人的衣服上全是斑斑的鲜红色的血液,仅仅十来岁的学生们也早已被吓得逃到了教室外面。
随后120救护车火速赶到现场,小马被送到了县人民医院抢救。
可惜失血过多,最后经抢救无效死亡。
张强也被赶到现场的民警控制,而后带走调查。
唯一留下的,只有空荡荡的教室,和一地的鲜血。
当五月的风从窗口吹进教室时,卷杂的花香伴随着午后的阳光与教室里浓郁的血腥味纠缠在一起。
书页被风翻动,翻过的不仅只是今日的课文与作业,也有一个还没来得及老去的年轻生命短暂的人生。
事发后,小马的母亲一直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已经离开了人世。
她仍旧会在早晨六点钟起床做早餐,将米粥和热好的馒头放在餐桌上,然后推开小马的卧室,想要叫自己的儿子起床吃早点。
在门开后,她看着空荡荡的床铺时,她才经不住泪流满面。
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都是这个家庭每天都要经历的创痛。
“白天时一直觉得他去上学了,只有早上看着床上没他人,提醒着我他已经不在了。”小马的母亲流着眼泪说。
小马的卧室摆放的很整洁,一张单人床铺着史努比纹样的被子,旁边是连着书架的写字桌,上面摆满了各类书籍,有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还有沈从文的《边城》。
“他喜欢看书,从小我们也支持他看,也因为看的书多,作文也写的好,他一直给我们说,想当个作家。”
小马的父亲,一个看起来严肃的男人,一说到这些事情会忍不住抽烟。
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其实几年前就戒掉了烟,在儿子死后,又开始抽烟了,经常会一个人呆坐着把一整包烟抽完。
事情过后的几个星期张强的父亲也带着钱财和歉意登门,但从来没有得到小马家人的接待。
“不是不想见,不能见,见了又会想起,真的原谅不了。”小马的父亲这样说。
“他没法原谅我,我知道的,我没把娃教好,这事发生,我良心过不去,我这辈子都没法好好睡觉了。”张强的父亲这样说。
世界的齿轮仍旧默默转动着,班级里空掉的课桌总会有一天搬来新的学生。
地上的血迹会被清理干净,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少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情。
而我们所能肯定的是,在往后的每个深夜里,会有一对夫妻,对着沉重的黑暗和隔壁安静的卧室无声的饮泣;
会有一对夫妻,听着水产店里的水泵声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会有一个年轻的灵魂,永眠在沉静幽邃的星空下;
会有一个幼稚的少年。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抱憾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