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到公寓时,已是临近中午。
艾染还在床上熟睡,显然昨晚榨干了他的全部精力,他睡得昏天黑地,并没有察觉少了枕畔人,因为他把鹅毛枕搂在怀中,那样的紧。
我坐在床畔,看着他。
阳光镀在他的发上,中和那种极至的俊美,显得更加的性感,这个人被晕染了随时会消失一般的透明感,我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留下的阴影,我的心被什么充满了,俯下身,亲吻他的唇,他静静地睡着,毫无反应。
可能我打扰到他了,他微微动了一下,皱了一下眉头,露出了一种孩子一般的稚气,手臂拨开了身上覆盖着的被子,他的身体暴露在晨光下,雕塑般完美得线条,拥有极度温柔和热情的线条,性感地展现着,因为呼吸而微微地起伏。
我觉得某种熟悉的刺痛,划破心脏,从内部划破那样地痛着。
我猛地俯身抱住他,紧紧的,使尽了全身的气力。
他似乎惊醒了,但显然还没有全醒,然后他回手抱住了我,把我裹进床上,他的怀中。
“心心,别闹,再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浓浓的带着睡意,拖长的尾音中还有着温柔和撒娇的意味。
然后他就这样静静地抱着我,他的发,飘散在白缎的枕上,俊秀的面容像天使一样的平静,我感觉着他平稳的呼吸和规律的心跳。
原来,这就是幸福,这就是被爱,这就是可以把心中的空洞填满的感觉。
可是,命运又一次把我们分开,在我已经离幸福那么近那么近的时刻。
可是我无法恨季四,因为我们那么的相似。
我们都是害怕而恐惧的,我们都一直生活在黑暗中,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因为那是我们唯一知道的方式。
我无声地笑着,像是被关在黑暗牢笼中的野兽哭泣般地笑着,然后倚在他的怀抱中,一动不动很长时间。
醒来的时候,是教堂噩梦发生之后的那个晚上,我躺在家中,我浑身酸痛,根本动不了。
没有在医院,没有在警局,只在家里。
“真是没有想到,那么丑的孩子也会发生这种事情!竟然还叫神父给撞见了,真是丢死人了。”
我张大眼睛几乎觉得自己听到的是幻听。
“那怎么办?”
“当然不能报警,接受私了,你想让我们的脸面都丢尽吗?”
“唉,也只有这么办了。”
我愤怒悲伤,身躯无意识地颤抖着,嘴张了张可是无法发出任何话语,只能用手指抓住身下的床单。
孤独,简直有些惨烈地躺在自己漆黑的房间内,躺在父母何其冰冷何其残忍的话语中。
我只是痴痴呆呆地躺着,只听见自己强忍痛苦地无声悲鸣。只要一句话,只要一个拥抱,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天黑又天亮。
直到响个不听的电话铃声把我从迷梦中惊醒,不知何时家里已经没有了人,只剩下满是创伤的我,孤零零的一个。
铃声坚持不懈地响着。
“喂?”
“你好,请问安心在吗?”
陌生沙哑的女声响起,而我只是机器一般地开口,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就是。”
“安心啊,你外婆要不行了,你快来看一看吧!”
过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惊,差点坐在地上,那个一手把我带大,身体一直硬朗的外婆,眼不停地掉了下来。
放下电话,匆匆跑到火车站,用所有的钱买了一张火车票。
第二天上午的火车,我坐在候车室中呆呆地等着。
我独自坐着,邻座的两个情侣好像也在等着上车,他们亲昵嬉笑,相视大笑后热烈拥吻,恨不得全世界都能来分享自己的幸福。我受不了地转过头去,另一边坐的是一对母女,母亲温柔地把小女儿抱在怀里,低低地哄劝着。
我突然觉得那样难受,心中出现的是艾染,那个天使一般的艾染。于是,思念像汹涌的海水,一波高一波地漫上来,一浪低一浪地被不停地推高,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一直沉到灵魂的最深处,此时此刻我那样渴望见到他,哪怕只有一面,因为我有预感如果此时见不到他,恐怕许多年,自己再也见不到他。
离上火车还有很长时间,我起身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跑出了火车站。
兜里已经没有钱了,坐不了车,只能走着去。
当时天极冷,下着雪,N市的雪那么大那么多深。我冻得说不出话,每次张口只能一口口往嘴里灌进风雪。好几次我都有预感会活活地冻死在路上,再也走不到那里。
但是,我花了足足一个小时,才走到他的家门口。
深吸一口气,整理一下衣衫,才举手敲门,不一会儿,艾染打开了门,看见我,脸上有些惊讶。
“心心,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他急忙把我让进屋内,看我冻僵的样子,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爱你,你爱我吗?
“……你爱安雅吗?艾染?”问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
他坐在我的对面的沙发上,对于深夜突然造访的我问出的无礼问题并没有恼怒。而是温柔地笑看着我,愣了一下之后,然后盛放开笑容,他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又长又黑的睫毛扑闪,露出洁白的牙齿。
“……安雅是一个好女孩儿……”他轻轻眯细眼睛,仿佛正从哪里陷入了记忆,而后他曲起膝盖,微微偏头,下颌顶在膝盖上,“她漆黑的头发,一双会笑的明亮眼睛,哭泣的时候,面颊会变得红红的,眼睛也会红红的,仿佛会在水中消失似的,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兔子。”
说到这里,微笑变得柔情起来,在面容上一点点荡漾开来,他眼睛却微微滑到一旁,躲开了我,羞涩的样子。
这样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并不需要更多的言语。
一刹那,我身上仅存的一点温度都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我觉得我的生命不再是自己的,而是走到了尽头,走进了黑暗。
窗外是一阵阵的风雪呼啸声,被米黄织纹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羊毛地毯隐没于昏暗的光线。
“是吗?”我想笑一笑,却在下一刻颤抖着打翻了水杯,杯子落在地毯上,滚到了沙发底下。
“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而已,没事的,我走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又拉开门跑了出去。
就像第一次来到N市的夜晚,我沿着无人的街道奔跑,风雪呼啸而过,寒风像是一把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在面上,却是痛在心里。
我爱他脚下的地,他头上的天,他所碰过的每一样东西以及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我爱他所有的表情和所有的动作,还有整个的完完全全的他。
可是,我不配,我变得肮脏。然后,他有了心爱的人……
坐了不知多长的火车,走过了长长的山路,会着凉的我再见到外婆时,她已经躺在火炕上,奄奄一息。
“你的样子看起来还真是糟糕呢,这个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拿了就赶快走,不要再来烦我……”说完,她就闭上了眼,满是沟壑的面上依旧是冷冷的,只是这次不同,她的眼再也没有张开。
我永远也无法忘了这一天了,我把她抱起来,紧紧地搂进怀里,冰凉干涩的皮肤贴在我的脸颊上。我感到血管里流着的东西在哭泣,我感觉我的心脏在哭泣,可是我的眼睛却没有泪,我没有了这世界上最近的亲人,我连哭都无法哭出来。
后来,我没有再回N市,尽管那里有我的亲人,尽管那里有我的天使,可是又有什么用?我的亲人不爱我,我的天使不爱我,那里充满了噩梦……
我带着外婆留下来的二十万来到了繁华的C市,我的身材肥胖,样貌丑陋,所有人的目光中都有着一种厌恶。
是不是变得漂亮就会幸福?是不是变得漂亮就会快乐?是不是变得漂亮就会得到爱?
还用问吗?安雅和安心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安雅漂亮,安雅快乐,安雅幸福,安雅有爱。
安心丑陋,安心不快乐,安心不幸福,安心没有爱。
C市的冬日同样很冷,那是我度过的最冷的冬日,上空有一层遮天蔽日的烟霭,阳光穿不透那团死气沉沉的乌云,变成了灰蒙蒙的幕布,冷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在丢了第n份临时工之后,我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那曾是我度过的悲惨日子中的一个,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阳光,也没有喧闹的欢声笑语,心都是冷冰冰的。
行人匆匆,面色冰冷,偶尔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都是嫌恶的。
然后,在仿佛一切都灰色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橙色的招牌……
你希望有一副人人称羡的苗条身材吗?
你希望被众人注视时也能仰首挺胸吗?
你希望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自卑难过吗?
你希望……
那么就来我们这里吧!
我们这里能够让你实现自己的梦想!
苗条的身材,大家的艳羡,爱慕的注视。
还犹豫什么?
快进来吧!
阳光俱乐部
我看着,然后像是受到蛊惑一般,走了进去。
酒红色的木头大门被推开,光明仿佛在瞬间便闯入了眼睛。中央的红地毯,面前的对墙上,是大片大片明净的玻璃窗。俱乐部的背后是一块空旷的草坪,后面还有一个露天游泳池及几个球类场地。暖暖的空调下,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负责引导参观的服务小姐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但是看着我的眉眼中依旧隐藏着惊讶。
“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我想也不想便大声开口:“我想要变漂亮!”
她面上一僵,但还是保持着笑脸和蔼开口:“啊?您要减肥还是健身跳操还是要报一个整体的训练流程进行规划?”
“我想要变漂亮!”我再一次大声开口。
“小姐……”她的脸上一惊布满了黑雾,说话有些咬牙切齿的。
“没事,让我来。”迎面走来一个英俊的男子,破破烂烂的牛仔裤,面部轮廓深刻好像混血儿,好像刚刚锻炼完,有些气喘吁吁的,“你好,我叫Fox,是这里的私人教练。”
然后他把我引进了一间办公室,推开玻璃门,带起的风让上面挂的琉璃风铃丁当作响。
室内布置成以橙色为主,绿色和浅褐色映衬的空间,前放着放着几幅油画,洋溢着温暖的意味。
Fox的皮肤是漂亮的橄榄色,身材好像大卫的雕塑一般,感头发也长了一点,用皮绳绑在颈后,怎么看都有几分风流的味道。
他现在看着我,明亮干净的眼睛,可以笑得很温和,但是说得很勉强:“你不想先瘦身看看吗?其实你只要瘦下来,应该是个……很……有气质的女孩儿。”
“我想要变漂亮。你们的广告语说这里能够实现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就是要变漂亮!”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充满了一种无限期待。
“……那你能说说你为什么想要变漂亮吗?为了钱、虚荣心还是什么别的?”
“变漂亮就可以幸福,变漂亮就可以得到爱!”
Fox嘴角常带着微妙的浅笑,有着一种意大利式的热情和英国式深沉交织的矛盾感觉。
“唉,我不是不帮助你,这么久以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执念这么强的女孩子,但是我先要跟你说清楚,重要的不是面貌的改变,如果你太汲汲于此,就会忘记两个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互相欣赏倾慕,相互理解。那样,你只会更加寂寞孤独,不会幸福。即使这样,你还是坚持吗?”
不知名的香芬流动在周遭,一时浓郁一时幽微,仿佛无处不在。
我看着他,头抬了起来,眼光依旧是热切而执着,拿出了那张一直没有舍得动用的存折,交给了他,“是的,我坚持,我要变漂亮。”
然后,我躺在手术台上,想到的只有他,那个在雪中遇到的天使。
你就是我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我的灵魂,我的罪恶。
麻药的效力渐渐让我的神志模糊,我感觉刀在肌肤上落下,不是不怕的,但最糟糕就是死亡。
死对于我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那么再坏一点就是毁容,可笑的是我基本上无容可毁。
眼前一片黑暗,脑干中的抽搐,大概死亡就是这种感觉。生命本就是璀璨的花火,在一刹那爆发,在一瞬间停止,但足以照亮漆黑的夜空。死亡和痛苦有什么区别?上帝啊,我的愿望其实很小很小,我只是想要人爱;如果没有爱,那么请让我快乐;如果连快乐也没有了,那么至少请给我一个美丽的躯壳。
拆开纱布的刹那,就是我重生的时刻,Fox在一旁像个色狼一样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镜中的女子。
有着最无邪的眼睛和最小巧的鼻子,粉红色的双唇饱满而诱人,身材修长秀美,肤色仿佛如同上好的珍珠。
这是怎样一具好皮囊……
我得到了,同时我也舍弃了。
我得到了一个美丽的躯壳,与此同时我舍弃了自己的过去,舍弃了我生命中唯一遇见过的天使。
所以,我并不快乐,我修补了我的外表,我的心上依旧有一个空洞无法填满。
哀伤从那里蔓延开去,仿佛是阳光在房间里荡漾开来,最后将一切的一切席卷而走,无法形容的哀伤。
我知道是在做梦,但是即使是梦境,那种连灵魂都绝望的感觉却真实得似乎刚刚才发生过,所以即使明知是做梦,也不能丝毫减轻自己的痛苦……
在心脏的抽搐疼痛缓缓苏醒了过来,但是那样的痛也证明总算是有活着的感觉,把呻吟压抑住,一种自肉体深处泛滥而上的寒冷感觉。
就在这个瞬间,一双手轻轻地、柔和地拥抱住了我,用那可以把迷离梦境里所有寒冷都驱散的温暖一点一点地包裹住自己。那样温暖的温暖。
我迷蒙着刚从噩梦中醒来的眼睛,模糊地凝视着面前的男子。金色的阳光带着些暖橘色在艾染的身上晕开,这样的他也让我的神志有些的眩晕。
幸福的感觉充盈全身,抱住自己的是心爱的人啊。
我连大脑都没有经过,我下意识地轻轻伸出手腕,缠绕住了他。
好温暖……好暖和……暖和得似乎可以让心灵深处已经腐烂的伤痕都痊愈一般的温暖。
真好……就像是自己真的得救了一样……
怀着一种几乎想哭又想笑出来的情感,放松了精神想要再度沉沉睡去。
“已经晚上了,还不起来?”
恍惚地张开眼,我看着他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平静而温馨的时刻,而自己好似在别的、遥远的、在另外一个时空看着……
坐起身,我不禁揉着眉心苦笑了起来。
他坐在床边看,在那双黑色的眼睛凝视着我的时候,一股奇妙的感觉忽然在心中沸腾了起来,我冲动地伸出一只手,勾住了他的颈项,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一吻。
好温柔的嘴唇……
“昨夜你熟睡的时候,我见过安雅了。我并不是一个习惯说谎的人,所以全都告诉她了。我……我们之间从来不是一道选择题,我一直都清楚的。”
“我……得离开你了。”
他愣了一下,没有惊愕、失神,更没有恼怒,他的面上苍白而平静。
“再见,艾染。”
我重新躺下,把面孔埋在了柔软的枕内,所以他没有看见我的泪。
关门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闭上了眼,大滴大滴眼泪晕湿了枕头。
上帝啊……我总是被你抛弃,可是这一次我离幸福那么近,那么近……
接下来的日子,并不怎样难熬,工作仿佛成了一剂最好的良药。
而季四答应我,把婚礼的消息压后一个月,等到艾染在季氏的工作结束后再公布。
即使明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我还是恳求了他。
安雅最近的面色异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有时遇见还以为像是摆放在庭院里的石膏像。
只是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在看着我时隐隐多出了一种恨意。
这个月的最后一日,艾染就要离开季氏。我早早离开办公室,想要避开欢送会。
毕竟,此时此刻,再见一眼都是折磨。
幽暗的停车场,我上车,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点上一支烟。
尼古丁吸进肺里,火辣地吞噬着健康,也吞噬着寂寞。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喜欢香烟的缘故,烟是寂寞最好的陪伴。
蓦地,哽咽的声音传入耳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幽暗的光线里,那站在车前的两个人,看出来并不亲密。
刻在心中的身影,朝思暮想的身影,艾染。
安雅站在他的面前,侧面在模糊的光线里仍然清晰动人,虽然脸上有愤怒的红晕,但还是阻挡不了她的美丽。
她靠近艾染,颤抖着,前倾的脸颊,细致的颈子,反而比投怀送抱还能挑起人拥抱的欲望,毕竟莲的香就要隔着空隙才现出远胜牡丹的情愫。
然后,在我的心痛中,艾染缓缓伸出了手,安雅顺势贴近。
可是让我吃惊的是,他按着安雅的肩,就把她缓缓推开。
安雅无力地捧着脸在掌心哭泣,在微微的哭声里他们上车离去。
我呆呆地坐在车内,直至燃尽的烟头,烧到了手指,那样的痛,让我清醒了过来。
手指想握住什么,紧抓住什么,却只有握紧,拼命忍耐。
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
一切都已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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