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饭后,蓝华军刻意先走,而艾染把我送到了楼下。
车子熄了火,我知道他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是等了很久艾染依旧是沉默着,我也不急,只是看着他,静静地等着。
他点燃了一根烟,我微微投之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我从来不知道他还有抽烟的嗜好,但从他熟练的姿势判断这是养成很久的习惯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烟雾,他的神色有些明暗不定。渐渐地把视线凝固在我身上,长时间的,好像想在我的眼睛里寻找什么,然后好像是经过反复思量后才开口:“今天,多谢你,我……很久没有看见爸爸这么开心了。”
“没什么,能帮得上你我很高兴。”
我的胸口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一些炽热的情感一闪而过,但很快地又变得平和而沉寂,“那我先走了。”
我的手已经搭在了车门上,然后他修长白皙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细而长,很有骨感,温暖但颤抖,第一次他的嗓音有了些犹豫:“心心,我要怎么做,才能、才能……”
我转头看去,他的另一只手抚在方向盘上,手中的烟头在昏暗中红芒闪。
很奇妙地,这时我却觉得艾染有了一种性感的魅力,他半着俯身,我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抓着我的手指下意识地紧了紧。
“你知道我什么也不需要……”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保持了一晚的深深笑意此刻终于褪去,“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爱我……尽管这样太难太难……”
艾染打量我的表情,他的眉间笼罩着一层阴霾。
“是否,我让你感到痛苦?”
“不,生命本身是一种折磨。能遇到你,已是我最大的幸运。”
我喃喃说着,他的面庞离我那样的近,近到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我突然做了一个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动作,我倾身在他的面颊轻轻一吻,他的肌肤在我的唇间,温润得就如花朵丝绒般的花瓣,埋藏在下面的温热脉动,我就像吻一束阳光。
他一怔,刹那间呆在了那里,而我转身下了车。
回到家,拉开直落式窗帘,外面的天空漂浮着朦朦胧胧的黑,露底明亮的路灯下,他的车停了许久许久才离去。
我深深地看着黑夜的某个地方,眼前是他无言而专注地凝视着我,漆黑的眼神令人心痛。
然后我笑了,甜蜜而忧伤。
爱情,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等待我闭着眼睛跳下去。
但是我会,一点一点抓住我的天使。
第二天来到公司,第一个见到的是安雅,她蓬松的发扎在颈后,一身金黄色套裙,耀眼夺目。
她用天真的眼看着我,声音甜蜜而有些胆怯:“副总,总裁让你去他的办公室一趟。”
我望进她的黑眼睛,那里有微微的光芒在流淌,清澈的溪流,阳光的碎片在其中不停闪烁,清澈而温暖。
“对不起。”
“啊?”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歉意,她似乎被迷惑了,樱红的唇微微张开,显得呆呆的,但是非常的可爱。
“麻烦你亲自跑上一趟。”
“没什么,副总您太客气了。”
她歪头,耳环晶亮一闪,衬得后颈优美雪白,白纸一样的雪白。
推开门,熟悉的黑色调清晰地传入目中,墙壁是浅米色的,茶色落地窗,价值不菲的檀木屏风形将空间分割开,制造出典雅的格局效果,减缓了那种棱角分明的感觉。
季四坐在那里,半靠半坐着,交叠双腿,身材分外颀长,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黑得出奇,不动声色地缓缓说着:“安心,你竟然帮助蓝华军,怎么?你想要背叛我和季氏吗?”
“消息真是灵通,但是你相信我会背叛你吗?”
离从N市回来之后的那个夜晚,已经有三个星期了,这期间我很少见到季四,而此刻他紧抿着唇,那是一个让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的弧度,他似乎看透了一切。
我微微一笑,并不意外他的消息准确,依旧保持着优雅的步态,坐到他的对面。
桌上摆着两份伯爵红茶,我习惯性地往他杯中加入了少许鲜奶,银匙敲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搅拌均匀之后,放在了季四的面前。
我啜饮了一小口,淡淡的香味透过味蕾在口腔扩散,然后顺着喉咙缓缓流下,顿时带来了一股暖意。
“这许多年我有太多太多的机会背叛你,哪一次不比现在好得多?”
他眯细了瞳孔,看着面前的红茶,神色蓦然变得很烦躁。
半晌,我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杯子上,骨瓷的杯子,杯口绘有向日葵的图案,在光线下一闪一闪。
我故意抿起唇,弯下眼睛,摆出了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喃喃叹息似的:“季四,我是在帮你,生物医药前景太过渺茫,我不会去冒那个风险。你知道蓝华军手上有一块地,当时我们竞拍的时候因为得到消息,因为国家管制而变得毫无用处,所以我们放弃。但是我得到消息说,很快管制就会取消。如果我们拿到那块地,回报将是成十倍的。”
他目光猛地变得得愈加冰冷锋利,令人悚然而退,凝视着我,随后愣愣仿佛有些失神了,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真是……”
“怎么了?”我朝他笑笑,松开握着茶杯的手,捋了一下卷卷的长发。
“我不应该按照常理估计你,别的女人都是一谈恋爱便失去了理智,而你竟然到此时此刻都在计算。”
“我是女人没有错,但是前提我是商人,何况这样一举两得,我既讨好了他父亲,也不耽误自己发财不是吗?”
“所以说,我们才是天生的一对。”
季四看着我,也许他从不曾发现,他的眼是空的,仿佛是寂寂荒凉的沙漠,灵魂躲在最深的角落,远远地冷漠地看着外面,他把自己保护得太好,却难免孤独寂寞,而我是离他的灵魂最近的一个人。
我的心一痛,起身走到他的身旁,俯下身把唇轻柔地落在他的唇上,他的眼瞬间惊异地张大,然后他马上张开了唇,我们的唇舌缠绵在一起。
但是我们彼此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安慰的吻,不含任何****,仅仅是一种安慰。
许久,我离开他的唇。
“季四,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从一无所有到现在的富甲一方,我们已经很默契了,所以我并不想做任何有损于季氏的事情,但是如果你一定要逼我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做的。”
转身离开的瞬间,他抓住了我的手臂,那双阴冷又孤独的眼狠狠地看着我,他深呼吸了一下才开口:“怎么,在蓝华军这件事情上还有第三个功效,就是敲山震虎,恐吓一下我这只老虎?”
“你说是就是好了。”
他看着我,漆黑却明亮如星的眼却呈现了一种悲哀和冷漠的神色,那样的痛苦而孤寂,看着这样的他,我几乎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我们都那么孤独,我们都渴求着温暖。
我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而感到了内疚,而他渐渐冷静了下来,恢复了惯有的精明和深邃,他用低沉而富有感染力的声音道:“那么我正式接受你的恐吓。”
外面,阳光明媚。
出了季四的办公室,路过秘书室,门是半掩着的。
安雅坐在办公椅上,艾染双手支撑在她的桌上,他五官的线条柔和,也更加温柔更想让人接近。
我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想多看一眼,那让人心跳都能停止一般的柔情……
他向她微笑低语,那是最亲密情人间的蜜语,因为他的眸中流露的是极至的温柔,带着让我心脏紧缩的柔情。
我迈步离去,每一步重若千金,每一步都是嫉妒,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痛苦而彷徨,原来我从没有把握住任何东西。
随后的一段日子,春季降临了C市,蓝华军的生物医药因为有了足够的资本,在C市准备大展拳脚,与此同时又不遗余力地制造我和艾染单独相处的机会。
比如这次在C市举行的画展,我跟着艾染饶有兴致地观赏着。
各种各样的画作,每一幅都可以清晰感受出一种灵魂的震颤,然而更让我开心的是,身旁人的陪伴。
进入最后一个展区,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因此冷气格外足,我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他看着我轻声道:“冷吗?”
我把手掌伸展到他的面前,平平展开。
“拿来!”
“什么?”
“你的衣服啊,要是不想给我披上,干吗问?”
他漆黑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触手可及。然后,米色外衣,披在了我的身上。
衣服上面有一种阳光的气息,那是他的味道。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披着他的外套,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肘,笑得眉眼眯眯一脸的满足。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手指在我的发上揉搓了一下,带着一种纵容的笑意,温柔被揉碎了一点点撒在里头,流转着皎洁而温润的神采。对现在的我而言,也许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美好的东西了。
空旷的展厅静悄悄的,回荡着鞋跟一下下敲击大理石的沉实声响。
我停下了前一刻想要迈出去的脚步,目光逐渐凝结,我屏住了呼吸。
那样的充满激情,在强烈的阳光下让人热血澎湃,又饱含着深刻的悲剧以及黑暗。
黑暗与阳光奇异地融合着。
向日葵,金色的阳光的碎片,满怀炽热的激情,粗厚有力色彩的单纯而强烈,却又充满了智慧和灵气。
我的心灵为之震颤。
“这只是一件复制品,凡高的《向日葵》。”他凝视我,再望了一眼画,已然是一种奇怪的神色,“但是依旧可以看出那种纯粹得毫无杂质的快乐还有悲哀。”
“很美!”我把目关转向他,专注地看着,“那个时代的两个悲剧,尼采以及梵高。尼采发疯时说过,‘那种疯狂的时刻,寂寞的人想要拥抱随便哪个人。’”
艾染看着我,一双眼里隐忍的疼痛的意味,漆黑的眼仿佛在问什么,又像在诉说着什么,流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
然后他向画廊的经理买下了那幅画。
我倚在他的身旁,看着他快速地办着手续,签好支票,看着他缓慢绽放出笑容的样子。
下一刻他又垂下长长的睫毛,不经意移开了目光,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我。
“你得留下你的住址,他们好送货上门。”
我僵硬了一下,呆呆地写下了住址,呆呆地上了车,呆呆地来到家门口,直到拿出钥匙开门进了房间,我还是有些呆呆的。
打开落地灯,晕黄的光线由暗及亮,实木的地板折射出来着微芒。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静默,非常静,甚至听不见彼此的呼吸声。
艾染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起身为我倒了一杯水,然后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怎么了?从画廊出来就魂不守舍的。”
“那幅画,你真的要送给我吗?”我无意识地转动手里的水杯,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喃喃问着。
“说什么傻话,当然是送给你了。”我睁开眼,看着他凝视着我,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深那么亮,“并没有什么贵重的,只是一幅复制品而已,真品我可买不起。”
“艾染,艾染。”我猛地双手环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
他紧紧抱了我一下,而后缓慢地推开,深深地看着我,“只是一幅画而已,并没有什么。”
“从来没有人真心实意地送过我什么东西,从来没有。”
“不管以前如何,现在有了不是吗?”他的声音有些哽住,不知如何是好地停了下来,漆黑如墨的眼睛看着我,带着某种心疼的怜惜,旋即搁在我手臂上的指头离开了,淡淡的温暖渐渐离我远去,带走了阳光,“天太晚了,我得走了。”
他快速站起,笔直地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口。
我猛地跟了上去,手穿过他的腰,从身后抱住了他,把前额抵在他的后背上。
天使,我的天使。
他的温暖紧紧贴裹着我,可是我依旧止不住地发抖,“别走,今晚留下来可以吗?”
“不行,丫丫……在等我……”正说着,他手机刺耳的《爱你一万年》的音乐就响了起来,他轻轻推开我,按下了手机的接听键,“丫丫……”
水晶灯闪烁着优雅冰冷的光芒下,我可以看到他充满感情和专注的眼神,幽幽的光线下是让我心脏无限疼痛的柔情,墨色的眸中充满爱恋和柔情,我听到他轻轻的声音,低低柔和地唤着她的乳名,情人间的蜜语充满了让人心碎的味道,无人可以插入的亲密,无人可以打破的深情,无人可以取代的爱……
我看着他,直直看着他,我明明就站在他的身边,离他那样的近,可是,却又那样的远,远得好似永远无法溶入……
心脏感觉发疯一般地嫉妒,渴求他那样看着我,渴求他那样跟我说话,渴求那样被爱着……那样我将一生沉浸在幸福中,别无所求。
我猛地一把抢过他的手机,打开窗户,使劲全力扔了出去(高度危险动作,随着楼房的高度,危险程度逐级提高,请勿模仿!)。
“心心!”他的目光飘移,显得焦躁和不安,唇不悦地紧抿着,但是他隐忍着。
房间里昏暗而寒冷,即使是春日,夜晚的寒风依旧顺着洞开的窗涌入,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了地面,双手在身侧紧紧地攥成拳,心仿佛在痛楚地低吟着。
“别对我这么残忍,别对我那么温柔之后又那么残忍……如果是那样,你还不如不理我,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别对爱着你的我如此残忍……”我的声音噎在那里,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然后,我缓缓抬起头,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充满了自责和无奈。
他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面对这样悲伤的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于是他伸臂抱紧了我,把头埋进了我的颈项,只能一句一句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凄惨地笑了,放任自己倚在他的怀中,他的手臂紧得有点痛,但是温暖实在让我心安,我好像已经好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温暖。
奇异的昏眩与虚脱中我凝视着他,他深陷在柔软鹅毛枕头里,伸过一只胳膊将我揽住,规律地呼吸着,睫毛微微抖动,脸上又呈现出安详的孩子气。
我在他的怀抱里丝毫无力,只感到一种平稳有力的心跳从身边传来,如同美妙的节拍。我不禁回想起刚才的交缠里,有点疯狂的动作。
蓦然,电话响了起来,我吓得连忙抓到手里,按下接听键,再回过头来看他,他的睫毛只是抖动了一下,翻了个身继续熟睡着。
我急忙起身,来到了客厅,低低地讲电话:“喂。”
“是我。”
季四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种性感的慵懒。
看了一下时钟,凌晨三点。我的眉心纠结在了一起,声调不自觉地沉下来。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
“今晚,我向安雅求婚了。”
“什么?!”
我一惊,所有的疲倦都消失殆尽。
“我跟你同样吃惊,因为她拒绝了。”
“什么?!”
我倒抽一口凉气,惊呼哽在了喉咙里。
“玫瑰音乐,烛光晚餐,十克拉的钻戒,再加上我,本以为没有女人会拒绝,可是她拒绝了,她说她爱艾染,从很小时候到现在,从未改变。你说得对,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只是追求物质上的享受年代,这样水滴般清澈,单纯善良的她,很难得,也很让我舒服。”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沮丧,反而有一种出奇的得意,“安雅哭着跟我说,她知道我那个天使一样的学弟,最近很不对劲儿,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她已经想了很久,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她绝对不会轻易放走他,她不打算放开那个家伙,他是她的。她要在他的身边一辈子,用他现在犯下的错误一辈子折磨他。瞧瞧,多感人的爱情,我看你还是算了吧,安心。”
我呆住了,感觉自己浑身血液一瞬间被抽干了。
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客厅很寂静,只有我的脚步踏在厚厚的手工地毯上,香水气味和丝绸睡衣的悉唆声萦绕在房间里。
昏黄的灯光默默地照耀着,我紧紧握住电话,呼吸急促。心中交错着各种情感,迷茫,无奈,妒嫉,绝望……几乎疯狂。
猛地,我看见了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上,殷红的吻痕,回忆中,他的唇坚定有力却那么柔软而敏感,肌肤的记忆在印证着我们的缠绵。这些都刚刚发生过,甜蜜而芬芳。
打开落地窗,窗外夜幕浓重。夜风吹在我密布汗珠的额头上,微微发凉,全身发抖头脑却异常冷静,我在心里迅速估算了一下。
“谢谢你告诉我。”
我切断了电话,然后找出手机中的储存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的嘟嘟声响了不到两声,她就接了起来,声音急促而带着惊惶,“喂?”
“你好,安雅,我是安心,有没有兴趣出来聊一聊?”
“……他在你那,艾、艾染现在在你那对吗?”
我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很准确,我由衷地佩服着这种女人特有的天性。
“他现在很累,已经睡着了,我不想吵醒他,你约个地点我们单独见上一面你看好吗?”小说、电视中恶毒女配角的台词从我口中吐出,我把头倚在沙发的萱软靠枕上,无声地嘲笑着自己。
“好,在xxx见好了。”
“那么一会儿见。”
挂上电话站起来,身体还有些发抖,我走到镜子前,黯淡的灯光在墙上映出自己潮红的脸颊和闪光的眼睛,伸手摸摸,头冰凉而双颊火烫。
酒柜中还有一瓶白兰地,我倒出半杯,然后一饮而尽。
目前的情况对我非常不利,他们两个在一起将近二十年了,二十年对我来说太沉重。
但是,我一定会成功。
我们相约的地点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饮品点。大大的红色塑料桌子和椅子,好像麦当劳的快餐。由于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所也龙蛇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闹哄哄的,并不安静。
侍者弯下腰把两杯咖啡摆在桌面上,抽走托盘,直起身体的同时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或许是认为两个衣着讲究的年轻女子和一大堆年轻人挤在这里吧,尤其是安雅的身上还穿着精致的短款礼服。
安雅看了眼面前的廉价咖啡,一抹笑意在脸上漾开,神采飞扬,显得那样的美丽。
“艾很喜欢喝咖啡,而且是黑咖啡,不加奶不加糖。”她斜斜靠着扶手椅,半身沐浴在灯光下,面上平静温和,还有一点微妙的怀旧,“我本来并不喜欢喝咖啡的,但是我们自幼相识,算算也有二十余年,不知不觉也就喝上了。但是我喝不了黑咖啡,他总是会帮我加两块糖两匙奶,从来没有错过,我想我们会这么一辈子下去,因为我们是那么的相爱……”
桌上的灯泡,可能因为使用了太长时间,一闪一灭的。
她明亮的眼睛因为闪烁的灯光而眯了起来,几缕黑发垂落在她的脸颊旁。
我知道她在向我炫耀她的幸福、她的快乐,他对她的爱,别人无法夺走的爱。
“我以为,你要问我和艾染之间发生了什么,是吗?”我知道自己应该沉住气,但是还是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
她察觉到了我的浮躁,向我得意地微笑着,“我想告诉你,你走错了路,你走到了只有我和艾两个人的世界,所以我请你出去。因为这个世界是我们的,是艾和我的,这里是其他人不能进来的地方。我想请你离开他,离他远一点,不要再试图接近他。因为无论你怎样别有心机都是无用的,他爱的是我,他爱了我二十余年,这份爱早已经深刻在他的骨血中无法拔出。”
周围客人的闲谈声化成了低语声,人影渐渐模糊,连光影都一并散于无形。
我的眼里只有她,我骨血相连的姐姐,直至今日我才发现,我们如此相似。
我们曾经共同度过了很多时光,世界上没有比血缘更加亲密的关系。
在我十六岁那年,冬日中我第一次看到她,她像山林间的小鹿,美得不似真人。
即使是多年后的现在,她依然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性。可是,从小在爱中长大的她,眼中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妹妹,从来没有。
这么想着,我冷笑出声:“真遗憾,可是我呢,也是照着这条路往前走,才走进这条路的。我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认真生活,就当这个世界是你们的,可是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经走在这儿了,怎么办呢?”
“如果发现走错路了,转身离开就好了。”
安雅凝视着我,一向优雅纯真的眼难得的锐利刺人,含有责难的意思。
闪烁不停的灯泡终于经不住折磨,灭了下来,失去了光线,整个视野都变得黯淡,而我的声音在这片暗淡中更加显得阴森。
“为什么?”
蓄意把系在领口的丝巾拿了下来,颈项上泄露的淤痕让安雅大吃一惊。
在暗淡中,我发现她的嘴唇都变紫了,她是多么纯洁、漂亮啊,乌黑蓬松的发衬托着她白皙的脸蛋儿,最无邪的眼睛中流露着焦虑,让我觉得她是那么的不安,那么的赏心悦目。
“什么为什么?”品了一口廉价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扩散,我开口道,“为什么要转身离开?是谁规定一定要这么做的?我并不想这么做,虽然很遗憾但是我已经走到很深的地方了。而且就算我想走出去,也为时已晚了。”
“跟他上床吗?”安雅勉强笑了笑,脸色发青,她只穿着天蓝色的礼服,名家的剪裁隐约勾勒出她完美的体态,她也拿起面前的咖啡,尝了一口,随即皱着眉放下,动作闲适而优雅,“那又怎么样?那种一夜情算得了什么?不管怎么讲,这个对于我和艾染曾经相处过的漫长岁月根本没有办法交换。”
“正是因为你们在一起太长时间,二十余年,没错,听起来是个很骇人的数字。但是同样,如果是一只小猫小狗,在你身边二十余年也会生出感情,一支钢笔用上二十余年还是会有感情。一个人在身边二十余年,我想恐怕你们都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习惯,他在你身边照顾你已经成了刷牙洗脸般的惯性,我想他也是厌倦了,才会发生这些事情,不是吗?”侍者走到了近前熟练地换上了新的灯泡,骤然亮起的光线耀眼得刺目,我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她,保持着胜券在握的笑意,“你真的很了解他吗?他是很洁身自好的人,从不会随便跟一个不喜欢的女人上床,还有离开这种事情,你应该和艾染说,他要是肯离开我,我自然不会再待在他的身边不是吗?”
安雅刚好坐在阴影最浓厚的地方,靠在椅子上望着我。她耸耸肩,唇角微翘,脸颊染上一种说不出的柔嫩,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可是请你相信我,我是爱着艾染的,同样他也爱我,他对我的爱,甚至是远远超过了对其他任何人的爱!”
用高深莫测的眼神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我挑高了眉毛,缓缓绽放出微笑的样子。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么现在应该是慢镜头打在我这个恶毒的配角面上。我漂亮的唇险恶地微微上扬,漆黑阴沉的眼睛弯成月牙,“并不是一夜,而是很多夜,而且你应该知道,他非常的洁身自好,并不是一个和女人纠缠不清的人,如今他肯一而再、再而三地抱住我,说明我在他心中有着很重很重的分量,不是吗?”
“我想,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再谈的了,告辞。”
从她的表情,我知道我赢了,我击倒了她的自信。
她抿紧形状优美的唇,细细的眉紧紧蹙起。几绺头发下垂几乎遮住了眼睛,这令她看上去更加脆弱,就像一个受伤的精灵。
然后她有礼地告辞,起身慢慢走了出去,站姿很漂亮,整个背脊笔直地伸展着,非常美丽。只是在拉开玻璃门的那一刹那我清楚地看见了她面上浮现出一种不加掩饰的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那一刻,我并没有觉得快意和开心,心头反而更加沉甸甸的。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在护卫自己的爱情,而我是卑鄙的抢夺者。
开车回到了公寓楼下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起,季四正优雅地靠在流线型的火红的法拉利上。
记得当初买车的时候,他曾笑言,法拉利是跑车之王,而玛莎拉蒂是跑车之后,所以我们一人一辆,刚刚好。
季四挑眉,俊美的容颜上浮现起的微笑温文尔雅而又风度翩翩,但也那么的冷酷,“我等你很久了,上车。”
命令式的语气,看得出他的心情很不好。
我缓缓地坐进他为我打开的车门里,他随之也坐了进来。
“去哪里?”
车子发动起来,车速明显过快,唯一庆幸的是道路上的车很少。
“疗养院,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很特别的礼物。”
车子在100的时速下很快开进了一个铁门内的寂静院落,渐渐停了下来。
天蒙蒙亮了起来,庭院两旁的树木层层叠叠的绿,各式各样。细微的阳光无法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只能在缝隙里闪着刺目的光,拉出长长的线。
稍稍拉下车窗,带着青草味的潮湿空气,很寂静。
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这就是疗养院?你想让我看什么?”
“别急,在那之前你得先看看这些有趣的文件。”
他侧头开看着我,笑得深沉而奸诈。
我接过一页一页地翻开,渐渐的面白如雪,不敢置信地喃喃出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蓝华军从来不是什么做生意的材料,他不只是这次的生物医药,所有的生意都赔得一塌糊涂,你那三千万根本不够。所以他不得不铤而走险,重操旧业。贩毒,虽然风险大,但是利润实在是太过于客观,那么一块诱人的蛋糕,没有人能抵挡住诱惑,不是吗?”季四搭在方向盘的手微妙地打着拍子,眼睛笼罩着的是一个成功商人的阴沉,“就连你的天使,自幼也帮助他的父亲运输毒品,可以说是毒品世家的子弟啊,被毒品渲染了天使叫什么?灰天使?”
“够了,季四,你在威胁我是吗?”
我猛地扔下手中的资料,手紧紧攥住座椅的边沿,指节渐渐泛白。
季四平静地看着我,嘴角竟然还带着微笑,混杂着阴谋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在晨光中隐隐潜藏的情感却是温柔焦躁、绝望又祈求。
“太过于直白,应该说爱你的男人在用你爱的男人来做一个赌注。我知道,你手里有太多太多季氏的机密资料,如果我做了什么事情你随时可以检举我,即使不能身败名裂也会元气大伤,那么现在我手里有了学弟贩毒的证据,你会怎么做呢?”
他在向自己用威胁的方式要求着一个的承诺,而自己已然不可能给他。
我微微闭了下眼睛,觉得胸膛里荡漾着痉挛一般的疼痛。
微笑着替我拉开门,季四看起来心情很好,感觉到这地方的真的有什么让他高兴的人或者事。
“来,再让你看一件有趣的东西。”
三层楼的建筑物前,迎接我们的是两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个穿着白色的医生服,笑着跟季四点头打招呼。
我们直接上了顶楼,停在走廊的尽头。
首先是一道密码门,医生输入密码后,门渐渐横向滑开。
展现在眼前的是,抓在深黑色的栅栏的上,纤瘦白皙的手。
她和我之间,隔着双重铁栅栏。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无法站稳,栏杆隔得那么远,可是那手在见到我们的瞬间依旧拼命地在空气中撕抓着。
“季总,我跟你说过她认识我的,我可以做DNA测试,她绝对是我女儿,她的样子是整容来的,她当年被人轮奸,这些我都有人证物证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疯,真的没有疯!”
她赤着双脚站在地毯上,病号服很干净,只是被扯破了好几个地方,长长的发很整齐地披散着,原本极美的面容,如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细而深刻的纹路遍布纵横。
那在空中的十个指头,被剪得秃秃的。
我一生最大的痛苦,是她带来的。
我一生最大的悲哀,是她给我的。
我常常想,要是没有她,我会是什么样子,我会不会更快乐一点?
可是,那些都没有用,因为我的生命中已经有了她,我的生命就是她赐予的。
如今,她这个样子,在我的面前,我应该是高兴的,开心的。可是,我偏偏有一种想要哭出来的冲动。“对了,有照片,有照片的,那是她以前入学拍的入学照,我没有疯,真的,我没有疯。”
她的声音嘶哑得近似哀嚎,手指攀抓着铁制的栏杆,每一根手指的末梢,指甲都被咬得破碎不堪。
我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迅速地窜遍四肢百骸,浑身猛地一个颤动。
季四从身后将我圈进怀里,在我耳边轻轻地笑着,难得的温柔,我只能徒劳地摇晃着头。
“你做了什么?她被关在这里好像有一段时间了。”
“自从那次她在N市找过你以后,便马上做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急急地来找我。我便叫了三位权威的心理专家来给这位夫人做了一些测试,结果发现她的精神状况已经不是很好了,确切地说是很糟糕。怎么样,这份礼物怎么样?”
季四陷入我腰上的修长手指,猛地收紧,我咬住了嘴唇,仿佛被咬住要害的小动物,无法挣脱。
“怎么样,你应该感谢我吧。如果刚刚那份礼物还让你犹豫要不要跟我鱼死网破的话,那么这份礼物,是不是让你下定决心呢?我想我要是亲自把这些东西交给我那个可爱的学弟,你说他是会什么反应?”
他的一只手游曳在我的背部,手指在脊背上画了几个圈。
我微微吸气,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没有疯!我没有疯!没有疯……”
她哀嚎、哭喊、呻吟……
眼中早已没有了冰一般的神采,混混沌沌的。
过去的时光,恍若隔世。在这一时,这一地,回想过去的点滴,我竟然有种全身无力的感觉。
是她给了我生命,是她让我的生命残缺。
是不是面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我就又回到那在记忆中的乡下。
冷冰冰的外婆,会在我生日的时候,煮上两个红皮的鸡蛋。
我那样想哭,可却只是模糊地笑了起来。
“我以为,看见这份礼物你会很高兴,可是看来我错了,虽然气氛有些沉闷,但是我还是要说。”季四温柔地说着,把一个蓝色丝绒的小盒举在了我的面前,“嫁给我吧。”
激烈又钝重的疼痛让我的理智全都回来了,以一种抽离一般的冷静,我转身看着季四。
乌黑的发,英俊的面孔,乌黑明亮的眼。
那是双空茫绝望的双眼,然后流露的是一种悲哀的欲望,那种欲望淹没一切,包括金钱与爱情。
爱的极致和恨的极致几乎无法分辨的,掠夺与被掠夺、征服与被征服。
“我以为,你这些对待敌人的手段一辈子都不会用在我的身上,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嫁给我。”把蓝丝绒盒强制放在我的掌心,他的手指交握在其上,几乎是梦幻一般地呢喃着。
“即使我不会幸福?”
季四轻轻一笑,嘴唇弯成一个柔和悲哀的弧度,双眸温柔又悲伤地看着我,再次用低沉的声线轻柔开口:“嫁给我。”
“我给了我一个别无选择的选择。”
我打开盒子,母亲的哀嚎声中,把闪烁着璀璨光芒的钻戒戴在手上。
季四蓦然把我搂在怀中,声音里荡漾起了秋水一般哀伤,那样而那哀伤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诉说着:“我非常非常爱你,但是你不爱我。被所爱的人拒绝……实在是太过痛苦了……仿佛要把灵魂也活活撕裂的痛苦。我做这些,只是希望你能爱我。我会的只是这些手段和方式,我不知道其他的方法。所以,即使你痛苦,我也要做,因为我不能失去你。”
想要好好地温柔地抱住他,却也想彻底狂暴地摧毁他,就此让生命中的痛苦源泉消失,这样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混合,最后我没有说话,只能轻轻推开他,转身看向我的母亲。
“再见,妈妈。”
穿过铁栏,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妈妈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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