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饭局不是全剧组的,定在B组附近的郊区酒店,就要了一个包房,除了制片组人员,来了两个男主演作陪,李闻达没来,女演员也没到场。
陈谅本以为是个男人帮拼酒的局,进了包房才知道是个商务饭局,演员统筹拉来了好几个年轻女孩,一一介绍,这是小涵那是小洋??都是影视院校大一的学生。
陈谅了然,这局名义上是冲自己来的,也可以说不是。自从上个电影票房爆火,这种事时有发生。如今这些小姑娘十八九岁就野心勃勃,刚考上大学就削尖脑袋往电影圈挤,能攀上的关系一般是演员统筹、演员副导。他们游走在大大小小的剧组,负责招募主演之外的角色。
姑娘们看上的可不是主演之外的角色,演员统筹却没这个权限,主演一般得制片、导演定,要考量的因素太多,有人气有经济收益,通常不会冒险用新人,可姑娘们又没这自知之明,一门心思想结识导演,认为见了导演就有机会。
于是这类饭局出现了。导演们心照不宣赏脸吃吃喝喝,给合作方一点面子,演员统筹们有了面子就去忽悠小姑娘——要主角不是没可能,得舍得本钱去活动关系。
正是这个原因,演员统筹、副导们的女朋友总是年轻漂亮的新人小姑娘。小姑娘们“舍了本钱”没捞着主演又能怎么办呢,眼前有个配角也只好将就演了,有总比没有强。大部分女孩在三五年间攒了一堆打酱油的配角还没让观众记住名字,从头开始路就选错了。
回到饭局上,演员统筹“哥”来“哥”去叫得亲热,埋怨着名叫小涵的女孩子:“快点来和陈导敬酒,怎么一点都不机灵!”话是说给陈导听的。
陈谅的职业病是看人先看看脸上不上镜,这女孩??身高一米七四,骨架粗大,大眼睛扁平脸,瘦成皮包骨也不精致,生活中能算大美女,外貌条件在荧幕上发展有限,更适合去演话剧。可人家敬酒总不能不吃。
女孩鼓着脸把并不好喝的白酒一口闷了,拿出手机要加微信。
演员统筹在一旁撺掇:“谅哥下个片考虑考虑我们小涵,挺不错的,上学期专业第一台词第二。”
陈谅点点头:“行啊,到时候来试试戏。”
名叫小洋的更青春活泼,绕了半个桌叽叽喳喳跑过来:“我也要加导演,我也想试戏。”
陈谅看她适合演网剧,杨雪那型。杨雪当初也是这么认识的,她算运气好,后来被吴澜签了,找对了自己的路。
二维码页搁桌上,一群女孩子都加上了微信,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演员统筹回去肯定得吹牛:“没骗你们吧,导演见上了,角色预定了,哥什么时候食言过!”
这边酒继续喝,手机“嘟嘟嘟”进来好几条微信,不用看也知道是小姑娘们斟词酌句发来的开场白,都希望留个深刻印象。
过两天导演若是不回微信,演员统筹又得说了:“怎么可能阿猫阿狗的微信全都回,当然还得哥帮你周旋才行啊。”
饭局上的都是同行,没一个看不懂其中名堂,这也算潜规则的一种,酒席间多几个可爱靓丽的小姑娘活跃气氛,当当男人们吹牛的听众,谁会拒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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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点03分,陈谅进家门,玄关处留着一盏小灯,洛川照例睡在沙发上。
他没管她,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沙发扶手边,进房间找换洗衣服洗澡。
待到听见屋里响起持续的水声,洛川迅速起身从他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划开屏保。果不其然,又新加了一串女演员,一个个点开,每个人都年轻漂亮、说话语气谄媚。陈谅都没回复,但不代表现实中没有交流。
她知道导演在片场处于权力中心,平日工作所有人都配合他的指令,这是工种赋予他的优越。工作之外呢?如今他事业有了起色,生活中也越来越多人众星捧月。
他会和这些女人发生关系吗?她不愿去想。
小时候她做过不止一次这类事,替爸爸删掉手机里忘了删的小三短信。发生了什么不重要,只要妈妈不知道就不构成伤害。
她把手机放回陈谅的衣服口袋,重新躺下。
借着玄关处微弱的灯光,她发现窗边白墙上那块霉斑又出现了。
为什么会反复出现霉斑?她怀疑附近排水管渗漏,排查起来可是需要叫物业上门的大动作,劳民伤财。
夏天雨季曾有过一块粉饼大小的霉点,她用软抹布擦去了事。但现在它不仅再度出现而且面积扩到手机那么大,看来得买些乳胶漆来粉刷才能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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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场的戏不好拍,场地虽然也选在郊区,但附近有好几所高校,不管工作日双休日,平时客流量都不小。外联制片协商下来可拍摄的时间只有三小时。
“Cut。”陈谅精疲力竭地用对讲机叫停,朝溪川走过去,“理解不了?要我给你讲戏?”
剧本上,她和男主吵架,互甩耳光,冷静下来泪流满面,一转头正好与男二偶遇。商场理应有路人,摄影机轨道铺设还受柜台限制,场面调度比较复杂。
偏是溪川迟迟进入不了状态,耳光甩了无数个,真的假的都有,她依然一张无动于衷的脸。
男演员知道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这里,默默走到旋转门外抽起了烟。
“还是那个原因?”陈谅叉着腰低声询问。
她却不想承认,绷着面孔拿出了大牌的架子:“为什么不清场?”
陈谅微怔,四下扫视了一圈:“清了啊。这都是群演。”
她的视线落在站在副导身边的郭俊身上,男人们也在边抽烟边闲聊,郭俊穿过腾起的烟雾懒洋洋地盯她,叼的是一支外烟,又细又长,显得他阴柔邪气。
陈谅顺着视线发现端倪,笑出一声:“他,又不好赶走。这不是正好让你体会‘难堪状态遇见最不想遇见的人’吗?”
溪川并不笑,淡然说:“打乱我步调了。改天再拍吧。”
陈谅没辙,知道她只是找个台阶下,剩余时间也不足以拍完这场大戏,只好鸣锣收兵。
往后连拍了七天公路外景,陈谅和制片、统筹协商时的说法是:趁天气好,把特殊场地、需要武行的大场面那些都拍完,后面就轻松了。
大场面走得慢,一天两三场,争取了不少时间。
但一颗心悬着,溪川的情绪一定是有了障碍,这些拍完她还恢复不好就棘手了。
其实也不能算天气好,虽是晴天,郊外风大,灯光组蔓延起了流行性感冒,只用了一天又传染了摄影组,片场人人抱着保温壶靠感冒冲剂续命。
雪上加霜,第七天,雨戏。几个主演被消防车浇了一晚上,剧情需要,柳溪川不能撑伞。制片怕她也跟着病影响拍摄进度,强压着陈谅在后半夜换了替身上场。
因为拍了夜戏,次日在午后才开工。
外联制片又掉链子,没谈下地铁,地铁戏移到实景棚里拍,这才有了第一个不再“风中凌乱”的内景,其余人稍事喘息,女主男二两个人在“站台”跳上跳下,被武术指导折腾掉半条命。
一场戏拍得很碎,陈谅不满意,烦躁地指挥执行导演重新摆弄他们的位置。
大半天,更准确地说是八天来的疲劳挫折蓄积到这一刻,咬破一个缺口。
“秦老师,女演员重得抱不动吗?表情控制一下。”话是冲男二去的,可难堪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现场鸦雀无声,气氛冷却了长长的几秒。
在一旁看戏的制片敢怒不敢言,疑心他在公报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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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川逐渐明白这空虚的麻木感是从何而来,过去的改变生效了。在一些新产生的矛盾记忆中,夏新旬并没有和自己交往过,他们只是普通同学关系,但他依然在高中毕业后因救人而丧生。
十年来这件事对溪川造成的心态影响并没有消失,可是两人之间的情感联系——这些影响的缘由却消失了,悲恸失去了根基。
现实变得更糟了。
她已经没了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做。16岁那位倒没受她左右,依然在继续和新旬针锋相对,发来的短信汇报最新进展,她又当众对学生会试用的量评系统提出异议,反遭到男生吐槽她是犯个人偏好错误的佼佼者。
年轻真好,没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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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小公主的四岁生日宴定在一家高消费的粤菜酒楼。姐姐家目前的经济状况是“大钱没有,小钱不缺”,买不起市中心16万一平的豪宅,点够山珍海味宴客的排场还算有。镜子的同学家境都在中产以上,自己这边又请了几个明星,洛川拎得清,眼下不谈节约。
到场的明星中有两个本地节目主持,早就过气了,嘴上还硬撑资源多多,“上周和老谋子喝酒,昨日与凯歌兄小聚”。洛川忙着招待时把吹嘘听进耳去,辨不出假,反而羡慕不已,话里话外请他们关照陈谅的事业。
名叫杨雪的女演员却不一样,戴着帽子口罩进包厢都有家长自发认出来,几个年轻妈妈围着讨签名,小孩也闪着崇拜的目光叫姐姐。
镜子顿时感到自豪,跟在这姐姐身边粘得紧。
杨雪和四岁小孩很能玩到一起,带了礼物来,哄得小朋友们绕膝聚了一圈。
陈谅和溪川都是剧组收了工才匆匆赶到。一进门见到这种场面,溪川脸上当即挂不住笑。
杨雪却没有半点眼力价,火上浇油地扯着陈谅说笑:“导演,镜子太可爱了,我认她干女儿你看好不好?”
“这我决定不了,你得问她妈。”陈谅随口敷衍,没当回事。
杨雪又亲昵地去叫洛川:“姐,怎么样?”
洛川开口前先露出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被溪川抢白:“这里又不是福利院,平白无故认什么亲?”
杨雪脸色稍稍一僵,须臾就缓过来,甜笑着给自己解围:“干妈而已嘛,又不是要抢宝宝。”
“是啊,”溪川挑了挑眉,“宝宝有什么好抢,不如抢老公。”
陈谅天灵盖被猛击一锤,怔怔地回头去看她突然发难。
反而洛川先呵出声:“溪川!”
溪川接住了她眼神里的怨愤,对视几秒,心知自己才是不受欢迎的人,放下礼物,无声地推门退出去。
有点意外,跟出来的不是姐姐而是陈谅,跟来的目的却是道歉。
溪川穿高跟鞋,腿又短,走得再急,好像也到不了让他“追”的地步。
这人插着兜悠闲地逛:“下午抱歉。‘天气好’这种借口骗骗统筹还行,在现场的谁都知道是为了迁就你,集中连拍这么多天外景大家都累,容易生怨。制片还护着你,更是捧杀。我做个样子好顺顺气。”
她停下来瞪眼:“你以为我刚才这一出是还击?”
“不是吗?”陈谅兀自一笑,“我记得你最讨厌被说胖啊。”
有正当理由,有郑重致歉,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公报私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