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新平县的殓房并不难打听,家声只是问了几个人便知晓了地方。殓房又称义庄,是存放棺材的地方。当然,棺材不会是空的,棺材中都有尸体。
义庄又分民间的和官府两种,民间义庄多由一些富户出钱出地,算是捐助的义举,大都是一时还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乡,家人准备运回本土去安葬,或是穷得无以为殓,只好暂时寄放在义庄之人。而官府的义庄中一般都是死得蹊跷,官府立案调查之人,或是外地来此赴任而客死他乡之官员。
家声来到县城的西北角落,这里有一排七间旧屋,门前是木桩围成的院子,院门上一块老旧的木牌,上书:“新平义庄”四个字。院中仅一佝偻身子的老汉,正在把玩着手中的一串佛珠。
“老丈,老丈,”家声轻叩木门,叫道。
那老汉费力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朝外望了一会儿,这才步履蹒跚地过来打开门,颤颤巍巍道:“你是何人?来此做甚?”
“老丈,我是过路的,因口渴难耐,来讨碗水喝。”家声见他反应迟钝,以为他是耳聋眼花,便放大了声音。
“哦,你不用那么大声,老汉我耳不聋咧。”那老汉转过身,手指着一屋,“水缸在那儿,自己去吧!”
家声去舀了瓢水来到院子里,一手又从褡裢中取出早上的两张饼来,那老汉见到吃的,直盯着家声,家声见状,拿着一张饼给老汉,道:“老丈,饿了吧?吃吧。”
那老汉也不客气,接过手中便狼吞虎咽起来,看来是饿了许久了,只几口,一张饼便下了肚,家声一见,将手中剩的一张饼也给了他,片刻间,也吃完了。老汉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家声顺手将水瓢也递了过去。
“老丈,你这是多久没吃东西了?饿这样咧!”家声见他吃好喝好,问道。
那老汉长舒了一口气,道:“唉,不瞒你说啊,老汉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这干的了,天天就是两碗清汤寡水,直饿得我头晕眼花,浑身没劲。”
“这义庄就您一个人守着!”
老汉吃了饼,有了精神,笑道:“怎地?一个还不够?再来一个,估计县衙连我一天两顿也要省了。再说了,哪个好端端地愿意来这里守着死人。”
“你不怕?”家声好奇道。
“怕?有啥子好怕?老汉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就在县衙做仵作。仵作你懂?天天和死人打交道咧!再说了,见多了你就会知道,这个世道死人不可怕,活人最可怕咧!”这老汉见家声东问西问,且看打扮并不像行路之人,疑惑道:“你这后生娃,我看你不是过路的嘞?这个地方又没得人家,又不在城门口,你这是特意来此的吧?”说着便努力抬起身子,看着家声的眼睛。
“老丈说啥咧?我来这能走啥事?就是讨碗水而已。”家声被老汉看破了心思,一下竟慌乱起来。
“呵呵,你这后生不老实。老汉在县衙做仵作几十年,也算得上阅人无数,难道你心里的这点小九九还能看错?你既不说实话,水也喝了,那你就去吧!”
家声没料到这老汉刚刚还吃了他的东西,态度温和,如今竟转脸就变,让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脸憋的通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汉见了哈哈大笑:“怎样,被我说中了吧!你知道以前县衙的那帮蠹虫都怎么叫我?”
“咋叫?”
“刘一手。呵呵,因老汉我姓刘,做事又大多留个后手,因此得名。要知道,这仵作行事,大都事关人命,其中关系利害又是错综复杂,如果不多留个心眼,凡事留一手,恐怕哪天丢了性命还不知道咋死的,那可就糊里糊涂做了个冤死鬼了。”说罢,老汉满脸得意。
“真是个老狐狸!”家声低声道。
“不错,说得好,狐狸好啊,狐狸狡猾,这两个字甚妙。这天底下大凡是个正常之人,不管是做官的,还是经商的,只要你想人上人的,多半身上都有些狐性,狐狸味大着咧。”
家声没想到自己本是贬低之词,却被老汉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而这些说辞倒是新奇怪异。
“后生,我见你倒算坦荡,老汉也是古稀之人,也不拿你打擦了。念在你给我饼的份上,说吧,到此为何,看老汉我能不能帮上你。”这老汉正色道。他心知,能来义庄的,除了送进领出的,必定都有事而来,一般人都嫌这里晦气呢。他为人圆滑之处就在此,能不得罪的坚决不得罪,谁也不知来此的啥人咧,说不定就是个上头派来的,亦或有钱有势的,这种事以前遇到的可不算少。
家声一听,也正中下怀,问道:“老丈,这几天县衙可曾有人送来?”
“嗨,这话问的,我这啥地?这年头天天死人多了,县衙三天两头就有来的,你问的倒是哪个?”
“这?”家声心中犹豫,不知说出李毓的名字有无关系,“就是有一个已经封了棺椁的……”
“有,”刘一手一听棺椁俩字立刻应道,因为平常送来的尸首大多并无装棺,要待家人来认领后,或是待仵作验尸完毕,方才殓装。所以家声一提到已封棺的,他立刻就想了起来。“前日县丞大人带人送来了一具棺木,听说是个官,姓李,有什么病,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的。”
家声一听,忙道:“对对对,就是他。”
“那李大人是你什么人?”
“他是……他是我家远房的一个亲戚。老丈,我能否见见他?”
刘一手疑惑道:“见他?那可要开棺的。县衙都已经钉上了,你就直接把他接回去不就是了?”
“唉,刘老丈,不瞒您说,我现在还不能接他回去,可是我又必须亲眼见到他的尸身呢!”
“这?”刘一手捻着胡须思量片刻,“你要见他尸身,莫非怀疑这位李大人……不是自尽!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可是县衙定了案的,若是被人知道老汉让外人开棺,那可是要了我的命了!”
家声心中正有次虑,可开棺验尸又是阎大人势在必行的,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今日不得不试一试了。“老丈,只要你答应我这个要求,你想要多少银子或是其他,你尽管开口,我一定答应你,绝不食言。”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老汉似乎并不相信。
“我……”家声犹豫着,想死阎大人的吩咐,不能透露,“老丈,我的姓名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这样,你提出你的条件,我一切备好交来给你,到时候你见钱办事,可否?”
半天的沉默,刘一手以前也做过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可是据说这个李大人身份不一般,自己要不要冒这个险呢?可是眼前的后生说得斩钉截铁,而且要求还任他提,如此财大气粗的样子似乎也不是个普通人家。如果不答应恐怕也会带来祸患。权衡再三,刘一手决定再做这一次,就算为儿孙留下一笔财富吧!“好,今夜三更,你带二百两银子,十斗粮,前来此处,若你能做到,我就让你开棺!”
家声听罢,心道:果然狮子大开口啊!不过既然此事能成,相信阎大人也不会顾惜这点银子吧!于是两人便议定,今夜三更,交钱办事。
家声回到阎宅,阎洪还未回,阎老和夫人坐在厅中,面色凝重,两人的面前杂乱放着李毓的遗物——几件衣裳。
“先生,怎么了?”家声低声问道。
“你看看这件,”阎老见家声进门,拿起一件衣裳递给家声。这是一件墨绿的绸缎长衫,只见衣襟前斑斑点点染了几处污点,家声细看,又放到笔尖嗅了嗅,“这是……血迹?”
“不错,这件衣服正是李毓离家赴任时穿的,这血迹虽模糊,却时间不长,想来是那帮人未及细看,被这颜色遮了过去。老夫更加确信,李毓绝非自尽。家声,你那边查得如何?”
家声将在义庄和刘一手见面的情况一一详说了,“只是,那刘一手提出要二百两银及十斗粮作为交换。我……我未经先生同意就擅自做主应了。”
阎老皱了皱眉,“两百两?真是狮子大开口,一个小小义庄看守都如此般狮子大开口,可见新平县官场贪墨成风。不过无妨,此次老夫前来银子还是带了不少,这粮?就先把家里的带去吧!之后咱们自家再想办法。夫人,你先去准备,家声,我和你说件事。”
家声在堂下坐定,阎老和他说了另外一件要紧之事。原来此次旱灾,直接影响晋冀鲁豫陕黄河流域五省,而后续紧接着蝗灾等,更是让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真是哀鸿遍野,饿殍载道。为此,山西巡抚曾大人才为山西赈务计,数次上书朝廷,请求朝廷尽全力进行赈济。
可是朝廷各方意见不一,争论不休,以李鸿章为首的洋务派不建议立刻救灾,因为他正在建北洋水师,不想把钱挪作他用。清流派则坚持马上赈济灾民,不但要赈济灾民,还要停止一切洋务运动,不修铁路,不建洋厂,不整幺蛾子,这样才不触怒上天,干旱才能过去。
吵到最后,太后拍了板,严正声明赈济灾民是头等大事,可是朝廷也缺银子啊,两次鸦片战争,清朝廷给外国赔了无数款子。加上国内连年战乱,平定太平天国、捻军等叛乱早把祖宗留的老本花了个精光。最后她只从洋务经费里抽了一点钱,象征性拿来赈灾,而且只关心靠近北京和新疆的地区,没理受灾最严重的山西,河南这茬。
更让山西火上浇油的是,左宗棠此时正平定陕甘回乱,朝廷连军费都掏不出来,只好分派给各省,山西就是重要的军饷供给省份之一。所以此次赈灾,还是需要以地方自募为主。为此巡抚衙门多方筹措,除了府库调拨赈灾粮赈灾银,还动员社会募捐,允许洋人赈灾。
正因为此次赈灾艰难,所以巡抚大人更注重于整顿吏治和稳定秩序,认为这是赈灾之要着,如果吏治不清明,秩序不稳定,即使花费甚巨,赈灾的效果也会微乎其微。
四月间,和顺县夏知县修理衙署,复匿灾而不报,征收钱粮,在曾大人的眼中,这便是括万民之脂膏,供一己之宴安,任听民间卖儿鬻女,尽填贪吏之欲壑。最后夏知县被摘去顶戴,以观后效。更有阳曲县的仓书,一个管理放赈的小吏在承办粥厂放赈中侵盗米粮五十石,就被巡抚下令就地正法。可巡抚认为就这几人还不足以震动官场,平正风气。
此次不管是李毓等查赈委员,还是他本人来到新平县,都肩负着朝廷和巡抚之嘱托重任,要整治官场贪墨风气,查一批,杀一批。否则人祸将更甚天灾也。
来新平之前,曾经收到过李毓的一封书信,信中说发现新平县除了官仓之外,还有几处私仓,他怀疑官仓和私仓之间账目有问题,甚至有偷梁换柱、以次充好之嫌疑,之前留给家声的那本账簿,就是李毓收集的官仓进出之账务,可仅凭一本账簿尚不能细化定罪立案。所以还要进入私仓细查。前日家声在巷子里救了他,正是他和阎洪去一处私仓被守护之人发现,被人追杀。
所以,至于城中还有几处私仓,私仓中究竟有何秘密?也就是接下来要查找的大事情,要和查明李毓死因同步推进,如果贪墨证据不查清,那么李毓的死因即便查到,也是不能给贪墨者伤筋动骨。
是夜三更,阎老和家声租了一辆马车,来到了新平义庄。那刘一手已在院外张望。
“刘老丈,是我!”家声低声喊到。
进了院子,昏暗的灯光下,刘一手看了看俩人,清了清嗓子,“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您点点。”说罢将车上之物卸下,放到了老汉住所内,那刘一手看着那些银锭子,手都开始颤抖,又解开袋口,抓了一把稻米,扔了几粒放嘴里咀嚼着,连声叹道:“好东西,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老丈,我承诺的已经兑现,现在我们能进去了吗?”
刘一手连声应到:“哦,当然,当然,这位是?”
家声见他问阎老,说道:“这是我家先生,你无需细问。今日之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俩知,你快带我们进去吧!”
刘一手见状,再不多问,径直领了二人进去到了一具棺木前,棺木上早已备好了开棺用的撬棒和铁锤,家声和刘一手合力,将棺材钉一一起开,打开了棺盖。
“李毓,老夫看你来了”!当阎老亲眼见了李毓的尸身,还是忍不住伤心起来,声音都有些颤抖。
家声朝棺内看去,只见李毓一片黑紫,刘一手解开他的衣衫查验,浑身也是青黑,阎老用手轻轻按压,立刻淤下一块,再看脖颈处,一条勒痕清晰可见。刘一手道:“依老汉三十几年的仵作经验来看,这是中毒无疑了。”
“老丈,你可能确定李大人是中何毒?”
刘一手不紧不慢从怀中取出一个皮包,从中取出支银针,插入李毓腹中,再拔出时,银针已是乌黑,他将发黑的银针放入一盆中洗了,又探入喉咙,也是乌黑。再查看了口鼻,隐隐能见血迹,眼角也有不明显的血痕。随后刘一手叹道:“果然毒辣,这是砒霜之毒啊,这量也忒狠了些。你们看这银针,用皂角水洗过之后依旧乌黑如此,可见砒霜量大,口鼻中皆有毒血流出过,只是中毒之后,有人将这血迹清理过。我敢断定,李大人死于砒霜之毒,死后清理了尸体,再被人悬在梁上,做出悬梁自尽的假象罢了!”
“可恨!真是不杀难泄老夫心头之恨!”阎老重重地一掌,拍在棺木上,咬牙切齿道。
家声和刘一手重新将尸体整理好,钉上了棺钉,告辞了刘一手,回到家中。本以为家中人皆睡下了,可一进院子,就发现屋中烛火通明,阎洪正在屋前走来走去,脸上焦急万分,一见二人回来,忙上前道:“伯父,出事了!”
二人心中一惊,走进内房,只见房内一片狼藉,衣衫行礼,笔墨纸砚,扔的满地,阎夫人神情紧张,手足无措,见到阎老,眼眶一红:“老爷,家中进贼了!”
“贼?可少了什么东西?”
夫人回道:“少了些金银细软,还有……还有老爷收着的那本账簿。”
“什么……”阎老一听,如同半空中想了个旱雷,一下呆在原地,自言自语道:“那可是李毓用命换来之物,怎地贼偷了去?”
阎夫人说起了事情经过,原来他二人出门不久,阎洪回房睡下了,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阎夫人只道他们有事返回,便去开门,可是开门发现并没有人,可刚一回房,敲门之声又起,阎夫人又出去看,这才见到个人影从巷内跑去,夫人只道是谁恶作剧,便追了上前,可那人影跑的太快,没有追上,等夫人回房后,发现家中已经被翻的乱七八糟了,清点了才发现,少了那本账簿。
阎洪补充道:“我开始睡的沉,并没有听见敲门声,直到大娘追出巷子叫喊,我才醒了过来,怕大娘有事,也跟着追了出去。大娘后来没追上那人,便和我一起回来,可……”
过了好一会,阎老定了心神,看了一眼家声,又看了看狼藉的地面,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来者不善啊!你们先回屋吧!夫人,收拾一下也早些歇息吧!天都快亮了。”
家声心中有好多疑问,只是见阎老神色疲惫,也不忍再提,便各自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