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是临安城最煎熬的时候。就连林子里的知了都叫得异常疲累。
一辆满载的牛车拖着嘶哑的车辕声,从林荫深处摇头摆尾地探出脑袋,很快便又晃悠进了并不大宽敞的官道上。
赶牛车的老汉一身粗布麻衣,不时地用打着补丁的下摆往那张布满褶子的黄脸上抹去。这汗珠却像挂在他身上似的,怎么也揩不干净。他索性将裤脚也卷了起来,露出一双早已磨坏的手编草鞋。老汉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城门口,向牛车后张口道:“要进城喽!小公子坐稳当喽!”声音嘶哑艰涩,一如他那破旧的牛车。
“好嘞!”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铺满草堆的牛车下面传来。只听这声音又继续道:“大爷,您这是要往城中哪里去呀?”
“俺们这是要给城里聚福楼送货去!”
“聚福楼?那是何处?”清脆的声音继续道。
“一看这位小相公就不是咱们临安人。这聚福楼啊,可是咱们临安城里最好的酒楼!就是在那贵人扎堆的京都,那也是排得上号的!”老汉似是被挑起了兴头,得意道:
“这酒楼的老板娘是陶家的大姑娘姜娘子。说起这姜娘子,委实是个厉害货呦!两年前这陶家当家的说没就没了,我们这些底下的还道这酒楼估计也撑不长了。哪晓得才十五六的丫头片子却生生撑了起来。做起生意来,比她老子那是真的狠厉多了。从不拖欠一分钱,却也不让别人赊她一分账。嘿,还别说,这酒楼自她掌家后,虽多有些波折,生意却是比往日红火了。”老汉说到这里顿了顿,舔了舔早已泛白起壳的厚唇,从旁边的车板上拿起一个牛皮水袋来,对着嘴巴就“咕咚”喝了起来。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脆响:“这姜娘子倒是个生意好手。想来自小身在商贾,耳濡目染,自是懂得些营生的伎俩。”
“哦呦!不晓得的人嘛都是这样说的!”老汉一口水没咽下,呛声道:“也就我们这些聚福楼的老人才晓得这里面的头尾!”说着偷瞄了下牛车两边没什么人的小道,接着又絮絮说道:“这陶大当家的还有个弟弟叫陶大年,也就是姜娘子的二叔。呸!什么狗屁二叔!那是个黑了心肝的。平日里好吃懒做,全靠他大哥接济度日。陶大当家刚走那会,这个没脸货竟然私底下找人偷房契,准备变卖了陶家的产业,还扬言要赶走姜娘母女。就连族里都开了宗祠要把陶大当家的产业划给陶大年。后来闹得呀连知州大人都来了呀!”老汉唏嘘不已。
“这是为何?这大当家的虽已亡故,可是他妻女尚在呀!如何能虐待遗孀遗孤至斯?”车后一阵义愤填膺。
“说来说去,不就是家里没个带把儿的嘛!”老汉叹息道。
“这两年俺是看着姜娘一路摸爬过来的。原也是个娇滴滴的美娇娥,闲时绣花绣蝶的,现在啊,是算珠不离手,银钱不离口。每天都要为这一两厘的利钱纠缠不清。”说着也义愤起来。
车后一声同感:“也是个可怜人啊!”老汉眼眉一跳,暗道:这“也”字用得奇妙啊!不由得扯着脑袋往后探去,见那小公子一手掩袖遮面,一手枕于脑下,倚躺在草堆上没有言语。老汉自知今天说了好些家私,便也不再多言,只赶车的手加了把力道,牛车破锣般的声音更响了些,竟似这天也不甚热了,人也不甚渴了,话也不甚多了。
没一会儿功夫,他们便来到了老汉口中那鼎鼎好的酒楼——聚福楼。老汉忙拉住缰绳,那黄牛似是有些不满地仰头挣了挣缰绳。抬眼望去,只见那酒楼雕檐映日,画栋飞云。镂花的乌木联牌上镶着三个錾银的大字:聚福楼。酒楼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女子身穿青衣纱裙,十七八岁上下,只一支镂花银簪将长发高高束起,并无更多环佩装饰。女子立于酒楼门前迎来送往,巧笑盈盈,似是和每个人都熟稔热络得很。身旁的女婢逮着机会就赶紧拿帕子向那女子的额间揩去,一边不时用蒲扇给女子扇着。老汉见此,瞬间激动不已,赶忙下车,匆忙之间草鞋被纤绳绊住差点从牛车上滚下来。车后的少年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起身欲扶。一起惊到的还有迎面赶来的青衣女子。
“王伯,您慢点儿!担心摔坏了身子,那我可就罪过了。”只见那青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亟亟上前扶着憨憨傻笑的老汉。牛车后的少年也从车上跳了下来,望向青衣女子,细细打量起来。只见这女子声音柔和带着关切,又不失爽利,一双丹凤眼波光明媚,竟让人看痴了去。看王老汉如此行事,想来这就是他口中说的那位姜娘子了。又见酒楼门前立放着一块红漆木板,板上贴有一张红纸黑字的告示,细细看去,竟是一张招募告示。此时,青衣女子也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从车上跳下来的少年。见这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长得唇红齿白,一双眸子骨碌碌地打着转,显得分外机灵,只脸上有些许脏乱,发髻松散,瞧得出一路的风尘。虽是一身的青衫布衣,也沾了不少泥渍,却与这熙攘来往的贩夫走卒一比,自有一番与众不同。
女子巧笑嫣嫣道:“呦,瞧瞧,王伯你家何时添的小相公,竟生得如此俊俏好看!”话虽是对着王老伯说的,那双丹凤眼却是瞥向布衣少年。这时王老汉已经在和后厨房的伙计们一起卸货了,闻声憨笑道:“姜娘子说笑了,就俺这糙货模样,哪里能出得了这么俊的笋?!这位小相公是我顺道捎上的。”老汉嘴上虽说着话,手里的活却没停下。而一旁正在打量酒楼的少年自是没有留意二人。此刻的他正托着下巴作思考状,嘴里喃喃自语,如果细细去听去,他说的竟是:“反正也没地儿去,不如就留在这?!”似是下定决心猛一拍掌道:“如此甚好!”转身便看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少年愣怔片刻,赶忙行礼道:“姐姐如此神采,定是这聚福楼的当家阿陶姐姐了!”声音清脆,却让人舒爽,如沐春风。
陶姜不禁嗤笑:“你叫我什么?”
“阿陶姐姐啊!”少年一脸理所应当道。“姐姐,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可以留在这里做个跑堂的吗?”说着用手指了指楼前的告示,接着道:“我很聪明的!只要姐姐管我吃住就成。可以吗?阿陶姐姐?”说着,就去拉陶姜的衣袖。
陶姜讶然,一旁的婢女名唤喜儿的,厉声斥道:“哪里来的小相公,真是不知羞!快把手松开!”说着,一把打开了少年拉衣袖的手。少年被打得有些吃疼,委屈地望着陶姜,额前一缕乱发掉了下来,遮住了少年那双如珍珠般沉静地明眸,少年不甚在意地挥手将乱发别在了耳后。陶姜侧目看了看少年小巧玲珑的耳垂,沉吟半晌,遂开口道:“只要管吃住就成?”
“嗯嗯。”少年点头如捣蒜。
“小姐!”一旁的喜儿亟亟喊道。
“成!喜儿你带……对了,你叫什么?”陶姜问道。
“杜……”少年欲言又止,眼睫微颤,明眸转了又转道:“杜小洛,人称小洛阳。阿陶姐姐唤我小洛便可。”杜小洛讨喜道。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聚福楼的人了!待会你去柜台找陶掌柜的签个工契。”陶姜爽声道。话毕,便带着喜儿转身回酒楼了。只喜儿回头狠瞪了一眼杜小洛,恨恨离开。
“我以后就是聚福楼的人了?”杜小洛喃喃自语道。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暖暖的,好像终于有了归属似的,陡然就甜了起来。于是,便冲着前面离开的背影大声喊道:“阿陶姐姐,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啦!”说着,兴奋地舞起了那双有些泥巴的手。
只见前方那抹曼妙身影堪堪走到门槛处,听闻身后一阵鬼哭狼嚎,一个趔趄,差点摔去,幸而身旁的喜儿帮扶一把。陶姜稳住心神,整了整仪容后,又恢复了老板娘的常态,依旧是那个眉目含笑,风情万种的临安第一酒肆的大当家陶姜娘。身旁的喜儿投来一记挖眼杀,惊得杜小洛一身寒颤。
不过,杜小洛终归是找到了落脚处,心下暗喜,便拧起了包袱,向王老伯拜了别,便也紧跟其后。穿过一面紫檀架大理石的大插屏,入了酒楼。视野立马开阔了起来,酒楼分有上下两层,一楼大厅甚为宽敞,东侧便是半人高的柜台,柜台后是各种贴了红纸黑字的酒罐子,西侧处用木板搭起了一个说书戏台。此刻,却无说书人于台上。二楼栏杆环顾一周,倚栏处设有看桌,走廊之后便是各个包厢。
怪道这聚福楼是临安第一酒楼,单凭这内中装潢之精巧,场地之恢宏,便是京都也鲜有酒楼能与之媲美。原本杜小洛只想着暂时落脚于此,没成想,杜小洛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离不开这聚福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