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像之前就认识的老友般,一点窘迫的态度也没有地边走边说。纯一拿出名片递给妇人,坦白道:
“我刚从老家来到东京,虽然目前在谷中租屋而居,不过书本真可说是没带来几本。若是文学方面的书籍,有许多旧书都是我想要好好拜读的。”
“是吗?有文学的书,还有一整套的全集。另外,历史方面的书籍也不少,先夫虽是法律学者,不过他的书大部分都收纳在大学的图书馆里。”
纯一这时才知道她是名寡妇。他想到能够邀请自己这种初相识的人到家里看书的,只有一家之主才可能做得了主。妇人看了小小地印有纯一姓名的名片一会儿,便从腰带中拿出袖珍纸夹把名片放了进去。一面拿出自己的名片,一面问道:“你老家在哪儿?”
“Y 县。”
“啊!那和先夫是同乡呢!虽说是刚离家来到东京,不过你一点乡音也没有呢!”
“不不,偶尔还是会有。”
妇人的名片上写着气井礼子,纯一一看便十分有礼貌地问道:“您是气井恒老师的夫人啊?”
“你知道我家在哪儿?”
“不,我只知道尊夫的大名。”
气井老师身为 Y 县出身的学者,是个有名望的人。他用汉文翻译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Espritdeslois)获得极高的评价,虽未广为流传,不过《拿破仑法典》的典型翻译,在身后依然价值不减,目前气井一家便是靠其为数不少的收入而生活。纯一听说老师过了四十岁仍未成家,后来不知何故娶了一个年龄足以当女儿的美丽妻子,不到一年老师便死于脊髓病,这是纯一在中学时代听到的谣传。
传言不只如此。老师除了本职的法律大学教授,也被代代当权者交付种种工作,活跃于各个方面,因此死后留下一笔遗产。这些财产都由夫人一人管理,从旧地主开始到老同乡一概断绝来往,过着漫无目的的日子。明明没有子嗣,却也不打算找个养子。从没听说夫人和哪个人特别要好,虽说住在老师生前不久才落成、位于根岸别墅式的洋房,却一点也没有吊念先夫之意,生活比老师生前还要奢华,听说这样的生活是秘密之一。
纯一的少年幻想在故乡听到这个逸闻时曾经描绘出种种幻象,因此气井夫人便宛若有趣的小说女主角般,在纯一的记忆里刻画而出。
纯一回答自己听过气井先生的大名后望着夫人的脸,那张脸上浮现出无意,或说是掩饰原意的微笑。两人伫立在西翼楼梯下。
“要不要上去瞧瞧?”夫人道。
“好的。”
两人登上阶梯。
此时,从上方的长廊处传来一个声音:“这不是小泉兄吗?”只剩四五层阶梯就登顶的纯一抬头仰望,原来是大村。
“大村兄吗?”
纯一回答完,夫人便点头示意,快步登上阶梯,一个人往左边离去。
纯一与大村站在阶梯顶端,旁边的柱子上钉了一块写着餐厅名的板子,下方画了一个从下往上登并指向左方的箭头。纯一怀念地看着大村道:
“好巧,一起来看戏!真是不可思议呢!”
“什么话,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演出只有两天,我们都一定会来,这样看来不就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性会碰到嘛!而且,‘DIDASKALIA’的那些人大部分都会一起来,这样就几乎是有百分之百的机会碰到了。”
“濑户也来了吗?”
“听说来了。”
“这般华丽的剧场,再盖个如‘foyer’(游憩室)般的散步场也不为过呢!”
“不行啦!走廊的部分可以当成‘foyer’,另一边宽广的部分则要做成餐厅,与其边走边聊,日本人更爱用餐,所以餐厅的空间要占大一点才好。”
适才坐在纯一左方的两个女孩手牵着手,边聊边从旁边擦身而过。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大村不时向纯一介绍这位是谁,那位是谁。
之后,纯一与大村聊着走到餐厅入口,短暂地驻足在玩具店旁眺望出入餐厅的人群,此时铃声响起。
纯一与大村告别,下了阶梯要返回自己的座位,在排排椅凳间的狭小走道被人潮簇拥着时,纯一又闻到了香水味,转头一看,视线与气井夫人谜样的目光不期而遇。
雪白的帷幕拉起。儿子被薇尔顿夫人带走,怀才不遇的乐天诗人书记官,虽被响着银铃声的雪橇弄伤了腿,却仍然祝福着儿子的前途,回家安慰在孤灯寒夜下暗自饮泣的妻子。背景道具一变,场景成为丘陵之上。野心勃勃的实业家老主人公看到了穷毕生之力所描绘出的大工厂幻影,在雪地的长椅上长眠不醒,温柔的旧情人与一直以来水火不容、同床异梦的□□,在老主人公的尸身上和解般地手握着手,落幕。
纯一想到出口处会人潮汹涌便暂时停步在走廊处,看着舞台一方。舞台原本落下的幕又被升了起来,演员们站在最后一幕的背景中,摆着最后一幕的动作,供人拍照。
“再会。需要用书时,请来敝宅阅览。”
纯一转过头去时,只看到气井夫人的背影已然混杂在出口处的人潮中,连回答都办不到。纯一目送她消失的身影,突然想到:“我和女性讲话时,总是觉得无聊得很,但为何和这位夫人聊天时却一点也没有这种感觉?而且这位夫人的眼神真是奇妙,她的眸中到底蕴藏些什么呢?”
纯一在回家的途中也略微注意了一下,不过既没碰到大村也没碰到濑户,倒是看到原本坐在左手边的两名女孩频频叫着车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