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死人坟”里长大的人,李怀安自认为见过许多奇怪的人。
有无论去哪里肩上永远扛着一口棺材的大汉。有痴痴癫癫,吃肉喝酒,一言不合便送人见地藏菩萨的疯和尚,也有李怀安自小时见过,之后却一直容颜未老的天下第一美人。
可李怀安却从来没见过像萧百川这样奇怪的人,他是如此矛盾的一个人,他喝酒的时候很讲究,往往每到一处酒馆,便唤来小二,打发一片金叶子,然后自己嗅着酒味,往往能找到酒馆里窖藏最久,味道最醇厚的佳酿。
他喝酒的地方也很“讲究”,他从不会在酒馆里喝酒,也不在客栈里喝,而是提着美酒在城外找个没人的破庙,然后倚着柱子鲸吞牛饮。
李怀安每次看到萧百川从酒馆出来时,就会隔着老远,鼻子深深的吸一口气,然后暗赞一声,同道中人!
待到萧百川牛饮鲸吞时,李怀安便又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然后捂住鼻子,遮住耳朵,索性侧过身不再看他。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而萧百川每次喝完酒醉意上头后,也从来不会立马倒头就睡。
他先将一直随身携带的包袱,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再警惕的打量一会儿四周,然后眯上一只眼,不一会儿便传来他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他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
如果只是这样,那萧百川对早已见过诸多“奇怪”的李怀安来说,依然难以称得起“奇怪”二字。
可若萧百川的身份是天下“武林第一高手”呢?
即使现在已经不再年轻了,但好歹也是一个曾经的“天下第一”,但凡名头前能加上“天下”二字,且后面能有幸粘个数字的人,都不会是简单的人。
更何况萧百川曾经以“天下第一”的名头,一人镇压整个武林二十年,那二十年是整个江湖最平静的二十年,因为每当有人想从江湖上冒头的时候,都得抬头看看头顶的萧百川还在不在。
若是个好人便罢了,若是个仗着自己有点武艺就烧杀抢掠,采花作贼的恶人,那便祈祷自己的名字不要被萧百川听到,因为当他知道你名字的时候,你已与死无异了。为证明此事,不知道多少不信邪的大盗大恶,被萧百川不远千里追杀,无一例外都化作了拳下亡魂。
因此那二十年,渐渐传出了“江山有主李氏,江湖有侠萧王。”的说法,这样的人岂能“简单”二字,简单的了?
顶着这样的名头,再配上萧百川此时的行为,便很难让不生出“奇怪”的念头。即使是李怀安,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萧百川至少在他见过的怪人中能排上前三!
之所以排不进第一,是因为对于“奇怪”来说,若只于武功高低来论高低,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李怀安此时蹲在破庙的房顶上,透过一片掀开的瓦片,观察着萧百川。
经过几日的跟踪,李怀安对萧百川那个一直随身携带,视若珍宝的包袱很感兴趣。他很好奇,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才能让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变成这幅模样。
可想要在萧百川的眼皮子底下,拿到这个包袱,还不被他发现,难度几乎和杀死萧百川一致。
所幸,李怀安此行本就是来杀萧百川的,所以拿不拿得到包袱对李怀安来说倒也不算如何为难。
若能杀了萧百川,那他的包袱就只是个包袱而已,又长不了脚,到时候自己还不是想怎么翻就怎么翻。
可若是杀不了他,那也不用想了,因为多半那时自己也想不了任何事了。
可即使萧百川早已双鬓斑白,年逾半百,早已不复当年呵斥江湖时的雄风,李怀安依然不会觉得萧百川变的好对付了一点,反而变得更棘手了。
毕竟一个喝酒都要自己亲手挑的人,一个美酒都不肯细细品尝的人,一个睡觉都要睁大了一只眼睛的人,一个如此谨小慎微的人,便是请来天下最好的杀手也不敢说一定能杀的了。
李怀安躺在屋顶上,从怀里取出一把漆黑的小剑,指点着天上的星星。
对付萧百川这样的人物,就像狮子捕猎一样,你可以慢慢靠近,但不能太心急了,只有耐心的等待,等到猎物犯错,等他松懈的那一刻,再一击致命!
“最好的杀手?”
李怀安把玩着漆黑的小剑,因不敢言语,便在心中笑道“:是说你的主人吗?可惜啊,他大概是世上最后一个能主动寻到我踪迹的人了,所以活该他倒霉,杀他的时候倒是有点舍不得呢。”
李怀安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白色的丝绸手帕,摊平了盖在脸上,深吸了一口气,似有暗香浮鼻。
手帕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小鼻涕虫,下月十三姐姐的生日,一定要来看姐姐哟。”
收了手帕,李怀安有些哭笑不得,那个来刺杀自己的“天下最好的杀手”大概死也不会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寻找并刺杀的目标,只是雇主借他的手送一封信而已。
而让他更想不到的是,他用生命送出去的一封信,内容竟如此平平无奇,只是为了告诉李怀安她的生日到了,让他来看她,仅此而已。
如果杀手泉下有知,大概会跳着脚问候这二人的家亲宗长。
真是个心狠的女人。
而这大概是李怀安能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了。
李怀安透过瓦洞,发现下面的萧百川仍是保持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姿态一动不动,脚边散倒着喝完的酒坛。
看来今夜也没什么机会了,闻了一夜的美酒味,得找个地方买酒解解馋去。
李怀安身形一动,便消失在了房顶,那个瓦洞也如初覆上。
李怀安走后,萧百川一直闭着的那只眼睛忽然睁开来,重新打量了一下四方,最后目光落在大门处破落的石狮子身上,方才又闭上了一只眼。
……
自那夜破庙之后,李怀安又跟了萧百川五日时光,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下手的机会,对萧百川的那个包袱也越来越感兴趣。
期间甚至雇了几个逃难附近的无业难民,让他们乘着人流,十分“不小心”的与萧百川擦个肩,然后让他们描述包裹东西的形状,大小,质感,重量。
可听这几个难民讲,他们每次快要撞上那个老头子的时候,那老头子就像个泥鳅一样硬是贴着人滑了过去,几次三番后,别说撞那个老头了,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蠢材!
李怀安低骂一句,也不知是骂那几个没办成事情的盲流,还是在骂有一点心急了的自己。
这下那个萧百川应该是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其实他应该早就察觉到了,只不过我一直隐藏的很好,他不确定而已,可是这几个难民的出现,就等于帮他确定了。
李怀安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扔了几粒碎银子,打发走了几个盲流。
若是再晚一点,李怀安怕自己忍不住就杀了他们。
不过不是因为他们蠢到没办好事情反而暴露了自己,而是因为他们低着的脑袋下那望着李怀安钱袋,相互示意,蠢蠢欲动的眼神。
不过好在他们还有一点良知,最后没有动手,不然……
李怀安看着难民离开的身影,最近北方大旱又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蝗灾,许多活不下去的北民便纷纷逃难来了南方,可他们没想过的是来了南方又能如何,他们只知道南方的水田肥沃,气候宜人,却根本没想没钱没势,拖家带口的他们在这里就和在北方一样没什么两样。
李怀安将钱袋子用力一扔,扔到了难民的脚下。难民们捡起钱袋子回头看,却哪里还有李怀安的身影。
“拿着钱,去买点米面馒头,发给像你们一样的难民。”
难民们朝着李怀安刚刚的位置纳头便拜,口中惊呼着“救苦救难的神仙呐!”
又过了两日,这天李怀安跟着萧百川从城里出来,走到一处山间的瀑布时,终于迎来了动手的好机会!
萧百川包袱里的东西应该很怕水,所以萧百川洗澡的时候将包袱连同衣物一起挂在了不远处的树上。
一个浑身赤裸的人与人打架时,无论他多么的不知羞,战力总会降低一点。而他包袱也不在身上,此时无论是杀人还是取物,对于李怀安来说,他都能很从容的选择。
看着立在瀑布下,依然站的笔直的那道身影,若不是李怀安早就知道,打死他也不信那是一个老人。
最后两相权衡之下,李怀安还是选择先去看一下包裹里的东西。
李怀安提着气,轻功运行到了极致,小心的靠近挂包裹的那棵树,走到树下,又撇头看了看瀑布下的那道身影,然后取下了包裹。
在这之前,李怀安曾无数次设想过包裹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也许打开后里面是一颗人的头颅,也许是一枚传国玉玺,甚至李怀安想过包裹打开后空空如也。
包裹拿在手里,李怀安掂了掂重量。
还好,不是空的。
打开一层层的包裹后,里面的东西终于露了出来。
李怀安怎么也没想到,这让曾经如此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高手,变得如此谨小慎微的包裹,里面竟然只是包裹着一本书而已,准确的来说,是一本日历。
李怀安拿出日历,从装订一侧撕扯的痕迹来看,这本日历有些年头了,日历最上面的日期也是今日,想来萧百川每日都会撕下一页。
可是很快,日历上的字迹吸引了李怀安的注意,他飞快的翻看着日历,上面每一页都写满了的字,字里行间都仿佛透着寒气,李怀安越看越感觉不对劲,直到快翻到最后一页时,李怀安早已冷汗直冒,毛骨悚然。
李怀安手指停留在翻开日历最后一页的动作上,然后他合上日历,重新用包裹包上。
将包裹挂回树上后,李怀安转过身子耸了耸肩,摊开双手道“:如果我说我还没来得及翻开,你……一定不信吧。”
原来,在李怀安心神全被日历吸引的时候,萧百川早已悄悄的来到了他的身后!
“你跟踪我应该很久了,但我一直没发现你,你很厉害,今日若不是我故意露个破绽,你恐怕还能跟我很久。”萧百川与李怀安擦肩而过,从树上取下衣物和包裹,然后当着李怀安的面穿戴起来。
整个过程李怀安有不下三十次的出手机会,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因为即使是萧百川和他插肩而过背对着他时,他依然能感觉到那一股让他汗毛耸立的杀气。
李怀安可一点也没忘记,眼前的这个老人,当年可是凭着一己之力镇压整个武林二十年的“天下第一人”啊。
“说吧,你是谁?我应该不认识你。”穿戴好衣衫,重新背上包裹的萧百川说道。
那冰冷的语气让李怀安差点以为,站在自己对面的是来自地狱勾魂的使者。
若将站在萧百川对面的换一个人的话,会吓哭小朋友的哩。
想到此处,李怀安忍不住笑了,笑的云淡风轻。
朝着萧百川拱了拱手后,说道“:晚辈李怀安,见过萧百川萧老前辈。”
“我是一个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