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平静的眸色忽然便深晦如墨,好像想用那一片沉然的黑色隐藏其下的波涛汹涌。他又一次握住了我的腕,甚至比第一次更加用力,突然的阵痛使得我差点便要叫出声来。
稳了稳心神,我又问:“如何?”
他静静的盯了我半响,这才缓缓地松开了我的腕,侧开颊,脸上不带任何感情:“我可以放了她,但你,必须留下!”
我错愕:“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直接拔过一把剑,抵在了虞水心的脖子上,“我能退让的尺度就只有这样。王妃要么选择妥协,要么我便杀了她,然后以三十万大军上战场。以少胜多的把握,我还是有的。不过浴血一场,不管成亦或是败,我君墨舞都认了。”
不过浴血一场,无论成败,都无所谓吗?
都无所谓吗?
我握拳,明白了此刻多说无益。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旦认定了什么事,是绝不会轻易更改的。放了虞水心,是他唯一的底线,他不可能再让。
默默的回头望了望那双与母亲似曾相识的眼,我在心中下定了决定:“好,只要放了她,我都听你的。”
他僵然的神色松了松,放下了手中的剑。
“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他看我,精湛的目光似要用力望进我心里:“之后你挽晴苑内的人我几乎全给你换了个遍,而你也未曾踏出过院子,也不可能用飞鸽传书之类的方法,你是怎么通知赫连北漠的?”
“呵呵……我也没有把握,我只是试了试,碰巧成功了而已”我看着他,“之前我曾经绝食了整整一周,那是我故意的。”
他更加迷惑的望着我:“故意?”
“五年前父亲被人诬陷通敌卖国进了牢房,而我们这些家属也一并被关了进去。牢房里的狱卒收受了父亲曾经官场上政敌的贿赂,故意不给我们饭吃。我们被饿了整整五天,好多丫鬟奴才还没有上刑场就被活生生的饿死了。那时候,我还小,饿的只知道哭,最后甚至吃光了牢房地上铺着的干草,但还是饿。有时候半夜里看到老鼠爬过,都恨不得将它剥光了吃进肚。终于,熬到了第六天,未鸢通过他爹是当朝宰相的关系,才得了机会到牢房里看我。当我狼吞虎咽的吃着她送来的东西时,对她说,‘这辈子,我林卿吟最痛恨的死法,就是被饿死!就算是要死,我也要做个饱死鬼!’。”我顿了一顿:“所以这一次画扇死后,我故意绝食,就是要将这个消息通过丫鬟们的流言蜚语传到未鸢的耳朵里去。未鸢很细心,她知道我绝不会以绝食来寻死见,之所以如此肯定是有话要告诉她。而我不能见她,唯一能和她联系的方法就是——”
“每日里冷掉了的,会被丫鬟们直接倒在后院门口垃圾篓里的饭菜是吗?”
他接下话茬,“将告密纸条塞进冷饭冷菜里,这方法可真够绝,要是中间哪怕出现了一点点的意外,就功亏一篑了。”
“但事实上,它成功了。”我笑着打断了他脸上的不可一世。
半个时辰后,我独自一人站立于巍峨的宫门外,不过一漆红墙,但早已将一切隔的物是人非。
我静静的站立着,耐心等待。心知身后的隐蔽处早已布满了天罗地网,一旦情形不对,立马便是一场血战。我自然是相信北漠带兵打仗的神勇果敢,却也丝毫不敢轻心于君墨舞的阴险狡诈。
当年年仅十四的他,便以区区五万兵力力挫南越二十万精锐之师,如若今日真的开了火,着实是胜负难测。况且虞水心现在还在他手里,我若是行错半步,只怕换来的结果便是——玉石俱焚。
远远地,我听到了马蹄踏地的噔噔声,声音由远及近,直至最后,连绵成一片惊天动地的‘轰轰’声。随着这声音的临近,我的眼前豁然是一片的火光冲天,无数身穿黑色旗甲的步兵骑兵肃整的朝我奔走而来,大旗上的‘虞’字清晰可见。
在滚滚硝烟之中,我一眼便望到了屹身于千军万马之前,身着银色铠甲的北漠。那样的风发意气,让我好不容易积聚的勇气,在那一瞬间差点消失殆尽。
北漠也看到了我,怔了怔,玄而挥手止住了身后的队伍,独自骑着马走到了我身前,皱着眉没有说话。
我稳了稳心神,抬头朝他笑道:“赫连将军,好久不见。”
他皱着的眉眼越加的深,沉然的黑目朝紧闭的宫门淡淡一扫,“锁情……”
一切不言而不语,他在问我,为何要将他急急唤回宫。他在怀疑,怀疑这紧闭宫门内翻天覆地的一切。
我摇摇头,并作出一副嘘声的动作,说出了早已在心底打好的腹稿:“今日的元宵宴会,母皇身体稍有不适,正在宫里卧病休息,任何人不得惊扰。赫连将军这些天路途遥遥,周马劳顿,只怕困倦疲乏的很,不如先回府休息。稍作整顿后再进宫面圣如何?”
他静静的盯了我半响,眼神古怪深沉的令人发毛,忽然便甩掉缰绳下了马,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我遽然一惊,害怕他此番动作会引起身后埋伏人的怀疑,忙拉开些距离,笑道:“将军还愣着干什么?快带着劳累了这么多天的士兵们去休息吧。”
“锁情——”他沉声唤我,若有所思的朝宫内瞟了一眼,迟疑了片刻:“宫里——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有”我肯定的摇摇头:“除了母皇身体欠安以外,什么事都没有。”见他依然一副凝重的表情,我又举手诅咒道:“我发誓!”
他拉下我的手,默然了片刻:“锁情,不要骗我。”
我的心悄然一沉,一时间竟有些心虚的厉害,不愿再面对他,我挣脱开了那双满是粗茧的大掌,走到了他身后。几乎用了最大的声音,朝那一片黑沉沉的人头呼道:“弟兄们辛苦了,女皇有令,适逢元宵佳节,特赦众将士休假三天与家人团圆,并额外赏饷银五两,算作对大家一直以来辛苦卖命的奖励。”
说话的同时,我还亮出了那枚专属于虞水心的金牌,意外的,现场却是一片安静的岑默,所有人都将炯炯的目光投向了我身后的北漠。
这情形的出乎意料使的我手心不自觉得便冒出了细汗,看来我确实是小看了这严明的军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有理由相信,此刻北漠若是执意闯宫,这百万大师是绝对会誓死服从的。
手中的金牌被身旁的他一把抽过,北漠将之拿在手心里,若有所思的摩挲,低垂冷峻的神情让人无端端的感觉到了一片横亘的冷漠。
他抬头,又一次问:“锁情,是这样吗?”
这一次,我顿了顿,终于咬唇答道,“是!”
昏暗的火光下,他的目光有些明灭不定,恍然的经瞬间,似有一丝复杂的失望划过。待我再看时,却早已不见了踪迹。他将金牌递还到了我手心,转身朝队伍大声喝道:“女皇陛下体恤军心,特颁布恩赏,从明日起按编排次序依次休假三天,赏银我也会吩咐内务尽快发放到每个人手中的。”
接着便是一片欢腾的呼喝声,在这一片人声鼎沸中,我再一次走到了他身前,举了举手中的酒坛子,问:“有没有兴趣陪我喝一杯?”
他有些迟疑,以往的年岁,每年元宵,我和他都会邀上未鸢一起,酌一壶好酒,欢度新年。但今年,却有些不同,不止是因为身份上的隔阂,更因心的久久疏离……
“这是什么酒?”他问。
“梨花酿。”
他一怔,接着是毫不迟疑的声音:“好。”
初宸殿,这里是关押虞水心的地方。守门的两个侍卫看着眼前这个拿着点心盒,执意要进去的美人,态度坚决的挡了下来。
见硬的不行,素染换上了温软的神色,以商量的语气道:“两位大哥,我真的是奉王爷的命令过来的。王爷怕女皇陛下半夜饿得慌,所以特地吩咐我来送些吃食,两位若是不相信,可以看我的腰牌的。”
说话的同时便将一个金镶玉,其上刻着‘酹月’二字的腰牌亮了出来,的确是酹月府的东西。两人看了后,不觉得便是几分迟疑。这美人刚刚就一直跟在王爷身边,确然是他的身边人,此刻又拿着王爷的腰牌来这里送东西,让人无法不信。
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侍卫问:“送的是什么?”
素染忙打开点心盒盖:“不过是一些蜜豆糕和红豆汤圆,两位大哥若是不放心,可以检查一下的。”说着便将手中的食盒往两人面前递。
顿时一股浓浓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两个吃惯咸鱼腊肉的大男人忍不住厌恶的皱了皱眉,挥手道:“拿远点拿远点……”
素染笑着收回来:“那大哥……我可以进去了吗?”
“进去吧进去吧……”终于耐不过这美人长达半个多时辰的‘软磨硬泡’,其中一个侍卫终于打开了门,最后不忘加一句:“送了东西就快点出来,知道吗?”
“好的!”美人甜甜的应了一声,只是在关门的那一刻,脸上所有的笑容却瞬间殆尽,随之而来的是一片诡异的黯淡、冷漠,令人窒息。
赫连府。
夜凉如水,月色浓重。
我端着刚刚煮好的汤圆朝院子里走,不意外的看到了一脸谄媚,笑嘻嘻朝我跑来的未鸢。
“怎么,肚子饿了?”我笑昵了她一眼。
她蹦到了我身边,撅着嘴捂了捂肚子:“情姐姐你要再不煮好,我就真的要被你饿死了!”
“瞧你这嘴馋的”我空出一只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小心吃成了个大胖子,被人家嫌弃,不要你了!”
“他敢!”未鸢扬眉,挥了挥拳头,龇牙咧嘴的故作凶狠。
“现在一副母夜叉的模样,等会人家来了,保不准立马便成了一只乖顺的小绵羊!”
“情姐姐!”未鸢气的小脸通红,作势就要挥拳打我,我忙避开:“我的小姑奶奶,我现在可端着你的命根子呢,等会儿东西摔了,你可别怨我!”
说话的同时忽然感觉到手腕一轻,一道沉然的声音在我的身旁道:“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没什么,在逗那傻丫头呢”我感激的朝他望一眼:“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嗯”。他点点头,却再没有多说一个字,沉默的端着汤圆朝花园最中间的石桌走去。
未鸢刚还嘻嘻哈哈没甚顾及的瞎闹,一见到北漠忽然就红了脸,抓着我的袖子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
我们三人在石桌边坐好,北漠起身细心的分好碗碟,再依次倒酒,轮到未鸢时他却停了下来,照例就欲倒甜酒。
未鸢明显不满意的努努嘴,将面前的杯子抽掉,闹别扭的嚷道:“今年我也要喝酒嘛!”
“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我说。
“什么小孩子?”未鸢挑眉:“今年我就已经及笄了,马上就是能嫁人的大姑娘了,怎么就喝不了酒了?”
我一把夺过她的杯子,递到了北漠手中:“我记得距离你的生辰还有一个多月吧,既然还没有到,自然就喝不成了!”
“情姐姐就爱欺负我!”未鸢跺脚,一副生气的模样,此刻的北漠也将甜酒倒好,放杯子的同时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别闹了,锁情也是为你好。”
果然是重色轻友的沈未鸢啊,刚还一副不喝到不罢休的模样,此刻被北漠这计‘迷魂汤’一灌,立马就恢复了她乖巧柔顺的‘绵羊本性’,抱起了面前的甜酒,像只小猫一样开始轻轻舔起来。我揉了揉她的脑袋,对她的觉悟表示肯定。
“为什么忽然叫我回来?”北漠端起了面前的酒盏,看似漫不经心,黑色的眼睛却有着夜色般的凝重清冷,淡淡的落在我身上。
我搅拌着手中的汤圆,没有抬头:“只是想告诉你,之前南越活埋天虞几千战俘不过是西络使的一个计罢了,目的就是为了激化南越和天虞之间的矛盾,好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待你带兵离开之时,它们就可以倾全国兵力,打天虞个措手不及。”
虽然不是完整的事实,但我也并不算说谎。
他端着杯子默了默:“这件事女皇陛下知道吗?”
“因为是我偶然探听到的,还来不及和母皇说,就急急忙忙的让未鸢通知你回来了。”
他低着头,荡了荡手中澄然清亮的酒,忽然道:“他——也参与到这件事里了吧!”
“砰!”
我手中的勺子失神的落了下来,溅起的热汤,灼伤了我的手背。我尴尬的想要去擦,身旁的未鸢却早已惊叫的抓过了我的手腕,细心的替我吹起凉气来,一边吹一边问:“情姐姐,疼吗?”
我摇摇头,侧头却看到了北漠静静看我的眼,冷冷的触不到丝毫温度。
“或许吧”我低头想要去喝酒,却被他一把夺过了杯子,他盯了我好半响,忽然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重重放下。
“锁情,你知道吗?虽然你一直故作聪明,但我知道你其实很笨”他扬唇,露出了今晚的第一抹笑容,却浸漫出几许淡淡的苦涩:“明明是替我准备的酒,你却差点自己喝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