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曲子从缠绵转为尖锐澎湃,最后又渐渐趋平和缓慢,曲子终了的那一刻,我轻轻的松了一口气。只是还未等我来得及缓过神来,却发现不知何时舞台上出现了一个穿着龙袍的戏子,身后跟着同样戏服的文武百官,我怔了一下,片刻后才恍悟过来,这原来并不仅仅只是一场简单的舞蹈,竟是一场戏?一场六年前曾真实发生在天虞王朝内,血淋了无数人记忆的戏。
这戏中,有秋袅袅,有君墨崖,有后宫三千佳丽,甚至还有此刻阴霾坐于位首的——虞水心。
一曲动天下,选伴君侧,从而宠冠后宫,直至最后一把大火,香消于一片熊熊烈火之中。
此刻的晚宴现场是一片难言的静赖,所有人都缄默不言,表情紧张凝重的注视着舞台的中央,空气中流窜着一股令人沉然压迫的低气压。
“啊!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要化身厉鬼生生撕碎那些害我的人!”
那女子在烈火中撕心裂肺的尖叫中与恶咒声,使每一个听闻的人都忍不住色变胆寒。我微斜眼朝上座的虞水心望去,却见她脸色阴沉,一副想发作却又极力隐忍的模样,甚是可笑。
直到此刻我却不得佩服君墨舞的睿智,舞台上这场戏虽明摆摆的是在讽刺虞水心,但每一个人物都是用的化名。虞水心即便此刻怒到极致,却也发作不得,不然只会徒增些做贼心虚的笑料罢了。
剧中的‘袅袅’死后,我以为整个故事应该已经完了,却出乎意料的还在继续,故事的重点放到了‘虞水心’和‘君墨崖’身上。我看到,那个身着凤冠,一身尊贵的女子一次又一次使人在御膳中下着小剂量的毒,一天天,一月月,直至最后的那一夜,那龙袍男子终于倒地而亡,充血的眼直到死前都睁得死大,绝望的无法瞑目……
“砰”的一声巨响,位首的案几随声落地,虞水心终还是隐忍不住暴怒而起。就在她站起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身侧君墨舞缓缓弯起的唇角,淡漠中流露出血腥的戾气。
“给我把这群妖言惑众的伶人给我拖下去斩了!”虞水心怒喝。
宋岩不敢有片刻迟疑,马上便下令抓人,不过片刻间,整个宴会现场便呈现出一片惊慌失措的混乱。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声,哭喊声,拉扯声汹涌的袭向了每一个人的耳膜。在场的大多数臣子们见此都低垂着头颅,选择明哲保身,仅剩的几个也只能蹙眉看着这片混乱,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在这一片颓唐的紊乱之中,一个人却突兀的站了起来。君墨舞端着酒盏,丝毫礼节也不顾的晃荡到戏台旁,神色间有些迷乱的微醺,醉意慵懒的问:“嫂子这是不喜欢臣弟安排的节目吗?”
嫂子?君墨舞此话一出,现场的气氛立刻由刚刚的嘈杂混乱转换成一片剑拔弩张。还未等虞水心开口,马上便有狗腿的官员沉声斥责道:“大胆君墨舞,你也未免太目无法纪了些!你该尊称陛下为恭仁女皇,怎可如此——”
“真吵。”君墨舞淡淡打断他,玄而仰头,饮完杯中剩余的酒水。
‘砰’,酒盏碎落的同时,前一秒还在义正言辞道貌岸然的斥责着什么的官员,忽然便重重的摔倒在地。眼瞳涣散,面色青白,脖颈上赫然是一道极锋利的伤口,血水肆意流出,蜿蜒的流满了整个地面。
呆凝了半响后,人群中蓦地传来一声尖叫,接着便是比刚刚更为淆乱的场面。君墨舞微使了使眼色,罗青衡与秦连立马便心领神会的起了身,一把把刀架上了在场大臣的脖颈之上。而宋岩也早在前几秒便察觉到了不对,派出层层侍卫军固守于虞水心及邻近的几位大臣身前,局势有着暂时的控制。
我遽然侧身,朝身旁的君墨舞望去,他竟然大胆至此?难道他已经在盘算着如何动手了吗?
一双温掌却在此时覆住了我冰凉的手背,君墨舞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前方,眼神好似没有焦距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声音却宛如沉静的春水,莫名的抚平了一切。
“不要担心。”他说。
宋岩壮实的身体屹立在侍卫军前,脸上是冷峻的讥讽:“酹月王爷,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你那不过区区几万的虾兵蟹将又怎么能抵抗得了我十几万精心训练的御林军?”
话音刚落,更多的御林军围了上来,以一种密不透风的方式将整个宴会现场层层包裹,操箭手们也上好弓拉好弦,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我有些担忧的起身,却被君墨舞投来的目光冷冷一瞥,马上便有张麒麟的部下将我护在了身后。众人之中的君墨舞不但没有因这局势的压近流露出丝毫紧张的气息,反而畅然的笑起来:“嫂子,晚会还没有结束呢,我们要不要将节目看完?”
沉默了许久的虞水心皱了皱眉,终于开口:“王爷,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乖乖束手就擒的话,我会看在你死去哥哥的份上,赏你一副全尸的。”
“哦,是吗?”君墨舞笑起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差点忘了告诉嫂子了,哥哥昨夜来找臣弟了。他说地狱里真的很冰冷很寂寞,他拜托臣弟一定要带嫂子过去陪他。”
“大胆!”虞水心脸色大变,伸指朝身边的御林军命令道:“给我把他拿下!”
侍卫们踟蹰的朝宋岩望了一眼,就在这几秒的犹豫间,君墨舞惬然的开了口:“宋岩将军,本王有一样东西想要给你看一看,相信你会有兴趣的。”
宋岩湛眸微沉,显然察觉到了几分不妙:“什么东西?”
君墨舞笑了笑,下一刻张麒麟便将一个暗紫色的檀木盒捧到了他身前,轻轻打开。马上,不止宋岩,就连他身边的几个亲卫也不由得变得脸色,而他更是一片死寂般的灰白,霍的一把握住了盒中的东西,紧紧的攥在了手心里,健壮的身体竟有些微抖。
半响才哑着嗓子问:“你把她们怎么了?”
君墨舞没有回答,马上便有一个侍卫跑了过来,惊乱的跪倒在地,神色晃恼的道:“报告将军,城西宋府忽然发生大火,火势急速蔓延。小的想派人救火,但府前却围着一群官兵,粗略数来也有好几千人,和小的僵持着。小人怕再不进去救人,夫人太太们只怕会——”
那侍卫的声音戛然而止,如此却是更加的令人心思惶乱。宋岩虽极力保持着平静,但黝黑的脸上越发的青沉,昭示了他心底的不安。
好一出釜底抽薪之计。不以正面作乱避其锋芒,却在最合适的时机攻其不备,使敌军不战自乱,首先在心理上便大大的占了上风。
这个奉国将军宋岩传说不近女色,对金钱名利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唯一的特点便是‘惧内’与‘至孝’。对老婆几乎宠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即便年近四十膝下无子,却从未像其他王孙大臣一般妻妾成群,算的上是一个极专情的情圣。而对于久病在床的母亲,更是不辞辛劳与污肮,每日里无微不至的伺候在旁,简直居的上二十四孝之首。
这样一个世人眼中的绝世丈夫与至孝儿子,又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子与母亲生生的被火烧死呢?不得不说,君墨舞的这一招,的确够狠、够毒!
果然,双方僵持了好半响,直到那侍卫再一次焦急出声时,宋岩终于颓然的扔掉了手中的兵器,以示投降。随着他的动作,更多的侍卫也相继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输了,这一次确然是输了。
饶是再糊涂,此刻的虞水心也大致明白了几分。北漠不在身边,带走了大量兵力,唯一称得上左膀右臂的宋岩此刻也军心浮动,有了外心,果真是大势已去。
念此,她却忽然大笑出声,越过了身前的层层布垒,拖着华丽矜贵的淡金色长裙,仪态万千的朝我走来。气质韵丽高远,不卑不亢,即便狼狈如此刻这般绝然的境地,却依然没有失掉半分身为女皇的华贵优雅。
保护在我身前的侍卫戒备地退后了一步,更多的侍卫则蠢蠢欲动的想要靠近。她却意外的停在了我几步有余的位置。淡淡的站定,伸手到我面前,说:“丫头,过来。”
丫头,与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唤我丫头。她要我,去她的身边,一时间,我有些恍惚,眼前隐约浮现出两张人脸,相似的眉眼,截然不同的气韵,却意外和谐的融合在了一起。
“娘……”我失声,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为何,为何……为何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我恍然竟看到了过去时常坐在林府太明湖边,总是以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静静看着我的母亲。
“卿吟……卿吟……卿吟。”
是谁在唤我,我情不自禁的朝她伸手,却在半空中被人生生拦住。茫然的侧身,我看到了君墨舞微皱的眉眼,他在提醒我。
提醒我,成王败寇。今晚,他才是这里所有人的王者,而她,则已经沦为了地位最为低下的奴,可随意处置甚至剥夺其生命的奴!
我忽然便忆起,眼前的女人其实是我母亲的亲姐姐;我也忆起,五年前若不是她我早就该命绝于刀闸之下;我也终于忆起,除了她这世间我再没有了其他的亲人。
我忽然便觉得空茫,这么多年来,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恨的,又是什么呢?
决绝的,用尽一切力气的,我将君墨舞的手狠狠甩开,随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世间,我唯一能执住的手。
随后,我问她,那个纠缠了我整整五年的问题:“我爹当年,真的背国投敌了吗?”
她摇摇头,我松了一口气,又问:“当年,你有没有参与过这件事?”
她又一次摇了摇头,心间沉着的石头终于砰然落地。我想,我已经足够了。不管这世间的人如何骂我的父亲卖国投敌,不得好死,但冤冤相报终没有了的那一天。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我和她,因为五年前的那场阴谋,而永久的禁锢进虞宫这样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
紧紧的执着她的手,丝毫都不愿分开,眼光却朝君墨舞望去,声音平静到连我自个儿都觉得诧异。
“酹月王爷”我淡淡:“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他意味的扬了扬眉,很轻易的便猜到了我要说的话:“你想保住她?”他笑着瞥了一眼我身旁的虞水心,摇了摇头,残忍的断掉了我最后的一丝念想:“这是不可能的。”
“你还没有听完我的条件呢。”
“我不觉得王妃你现在有和我谈条件的筹码。”他的语气几乎算得上讥讽。
我抬头,望了望漆黑一片的天空,随后含笑望他:“君墨舞,我曾经告诉过你,你很聪明也很自负。但有时候,一个人太过聪明了,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抿唇,安静的等待我接下来的话。
“你猜——北漠现在在哪儿?”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微诧,神色却是一贯的平静:“算算时间,也该从南越朝天虞赶了。”
我摇摇头,笑而不语。忽然又是一个侍卫慌慌张张的从人群外跑来,跪倒在地,急急道:“禀告王爷,战威将军赫连北漠忽然领着百万大军进了京师,只怕不到两个时辰就会到达宫门口,到时——”
剩下的话已经无须再听,我静静的低下头,无声的笑了。
一双手牢牢桎梏住我另一只空悬的手腕,君墨舞的声音响彻在我耳边,第一次有了些浅浅的乱:“告诉我,你是怎么通知他的?你两次告密信不是都已经被我拦住了吗?”
我看着他难得的狼狈,忽然觉得畅快至极,眯着眼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君墨舞,这一次,你输惨了!”
我畅快肆意的笑,毫无屏障的映入了他隐隐含怒的眼,片刻后又一次恢复成了寒潭般的平静。他松开手,淡淡冷冷的道:“说吧,你的交易。”
我将虞水心护在了身后,理了理心绪道:“北漠现在正率着百万大军朝宫内赶,不出意外两个时辰是肯定赶的到的。我想以王爷你加宋将军总共不过三十万兵力,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然后”他抱胸,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我向他告密时并没有将今晚逼宫的事宜说得很清楚,所以他也只是‘猜测’而已,率兵进宫也不过是为了验证这种‘猜测’。只要有一个人能在宫门口拦住他,并瞒住他今晚所有的事,甚至拿到他的兵符,那么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他走近我,看似毫无侵略性的动作却挟着股隐隐的压迫:“王妃你就有如此大的信心,能成为那个唯一拦住他的人?”
“他不会防备我,至少,今晚不会。”我信誓旦旦。
他轻笑一声,缓解了这紧绷的局势:“好,那么王妃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事成之后,放我和姨娘一条生路。我们会离宫,甚至会离开天虞,再也不出现在你的视线里,再也不会威胁到你君家天下。从此,天涯海角,永不相见,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