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在身旁禁不住感叹道:“二位可真恩爱啊。”
“恩爱什么呀,他老爱干这些没用的事,这天气哪有那么冷,送来送去的也不嫌麻烦?”老婆婆虽然说着抱怨的话,眼里的甜蜜却是骗不了人的。
老伯闻此又是憨厚的一笑,转身替老婆婆将刚刚煮好的两碗馄饨舀出了锅,满满的装了两大碗,送到了我和君墨舞身前。我望着那热腾腾的一片,胃口竟是出奇的好,忙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薄软皮馅配上鲜味正浓的汤汁,眼里所能见到的是阙桥下透彻无波的碧水,耳边所能听到的是路旁卖艺人的咿呀弹唱,鼻翼间嗅到的是远方翻卷而来的桂花香,如此色香味视俱全的绝妙环境下,我自然是吃的不亦乐乎。
偶一抬头却发现面前的君墨舞始终都没有动筷子,黑色的眼眸不张扬,不灼热,不带一丝感情,只是那样淡静的望着我,空寥虚无到让我恍惚以为他只是在透过我望向我身后的另一片世界。
“怎么了?”我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却被他立时抓了住,覆在了桌面上。
“没什么”他握起一杯茶水,“只是没什么胃口而已。”
我沉然的握紧了筷子,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个妙妙是谁?”
闻言他的神色忽而变得极为素冷,淡淡的转了眸道:“与你无关。”
与你无关,与你无关,与你无关。
我向来便不是一个多嘴的女人,既然他已经说的如此简单明了了,我自然是不会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的。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是出奇的安静,安静到我险些以为马车里的我和他,会就这样子一直一直沉默的坐到天荒地老。
下车,进府,我们始终无言以对,默然并行。只是在走进挽晴苑时他忽然便缠绵的吻了上来,腰肢被他紧紧箍住,竟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这一次的吻不同于第一次的试探与撩拨,却是出奇的猛烈而有力,满是迷乱的沉陷与掠夺。我的耳根发烫,心脏不可抑制的砰砰乱跳,整个人几乎便要陷进那霸道到近乎窒息的男性气息之中……
这便是君墨舞,褪去了温润谦和的假面后,他的内心里永远是霸道而强韧的,带着掠夺一切的野心与魄力。可是,似乎有哪里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气喘的推开他,努力使自己平静,盯着他的眼,很认真很认真的问:“我是谁?”
他迷惑的望着我,似乎有些不明白我为何要这样问?伸手掬起了我耳旁掉落的一缕碎发,沉默的赏玩着。
我执着的追问:“我是谁?”
他依然不说话。我冷笑一声,推开了他的手,转身便欲走。我想我有足够的骄傲,所以我不允许自己成为替身。不管那个人是死是活,都不要!
他却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从身后将我轻轻拥进怀。唇附在我耳侧,声音清冷中恍似有着夜一般的质感,款款在我的耳内盘旋:“你叫锁情,虞锁情,你是我君墨舞的妻,唯一的妻。”
那一晚,君墨舞留在了我房内,我和他却没有发生任何事。寒夜潇潇,我们交枕而眠,沉浸在那份属于他的药草气息中,我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似乎还做了一个很绵长很绵长的梦,梦境的内容早已忘了大概,却只记得最后的那一幕,是一片漫天的火光。嚣舞的,狂乱的,带着企图吞噬一切的热度,狠狠席卷而来……
在这一派的火光冲天中,似乎有一个女子在不停地不停地放声大笑,凄惨的,声嘶力竭的,每一声都像是用无数根锐刺狠狠戳人了旁观之人的脊梁骨,泛起一片毛骨悚然的寒凉与恐惧。
我在这梦境中醒来,奇怪的是醒来时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恐惧,心思竟是出乎意料的平然。床边的他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方清冷微凹的枕畔,提醒着我,昨夜那人的存在。
唤来芷溪询问,她明显有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半响才迟疑道:“娘娘,王爷一早便到那西域蛮子那儿了。”
我一怔,接着便是微笑。接下来的十几日,我这个名义上的王妃娘娘却是再也没能有机会见上他一面。酹月府,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但不管多么大的空间,若是你诚心想要躲一个人,却还是十分容易的。
听说,君墨舞将那素染安置到了离吟竹阁极尽的雅宁苑;听说,君墨舞为了她特意远道从西域运来了许多当地的水果与特产;听说,君墨舞赏赐了许许多多珍贵的无价珠宝与她;听说他们俩每日里在雅宁苑内耳鬓厮磨浓情蜜意,好不快活。听说,君墨舞有迎娶素染过门,甚至于废掉我这个正妃的打算……又听说……
听完到这一切,我发现我其实并没有多少难过的感觉,从始至终,我都只是疑惑而已,因为我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懂他了。看不懂他为何总是能在温柔待我的同时转身一刀,看不懂他在说出那样一番令我怦然心动的情话后,转眼间便能将别的女人拥入怀,百般恩宠。
因为不懂,所以只能放下,只是放下的那一刻,心间隐约微刺的疼痛,却被我刻意的忽略了。
就这样闲闲散散的过了十几日,却万万没想到在半个月后的某天清晨,这个人会主动的找上门来。桂花树下,我关合掉了手中的书,起身朝着面前的紫衣女子微微的颔了个首,神情疏离的道:“不知素染姑娘找本宫所为何事?”
那女子站在距离我五步之外,一身淡紫长裙拖地,颜色素雅通透至极,初冬晨风的吹拂下,竟让人产生一种随风而去的错觉。纤腰盈盈一握,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简单却不失大雅。精致的面庞略施粉黛,神色漠然的遥遥望着我,即便如此,却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闻言,她笑了笑,走上前:“公主,我想和你聊聊。”
我凝眉,很敏感的察觉到了来者不善,看着她却不言语。她却忽然极为不礼貌的抚上了我的右脸,细细的一打量,波澜不惊的笑道:“真像过去的我,难怪他会喜欢你。”
我一怔,随即厌恶的偏开了脸,“素染姑娘,本宫希望你能够懂得一些为客之道。不管你现在如何受宠,别忘了,此刻这酹月府中做主的人,依然是我。”
“呵呵……”她笑,盯住我的眼一字一顿的道:“只是做一个人的影子,公主你——难道不会觉得很悲哀吗?”
只是做一个人的影子……只是一个人的影子?
看着眼前笑容诡谲的她,我忽而有些迷惑不解起来,心中似有一片隐秘的空白,此刻正泛着神秘莫测的光芒,罪恶的指引我走向沦陷。
我紧抿着薄唇,半响才开口:“本宫不知道素染姑娘的意思。”
她微掩鬓发,轻轻笑起来,妩然间便是一股极美的韵致,却是莫名的熟悉:“死有何难,心亦何甘。不知素染可否冒昧的问一句,那年桃花之下卿吟姑娘许下的那三个愿望,如今是否一一偿现?”
我的身体遽然一抖,瞠大眼不可思议的瞪向了她,脚尖好似有一团沁凉的寒气,瞬间便侵袭了我一切的感官,翻卷起过往种种的记忆。
卿吟,林卿吟。那是一个埋藏许久,久到我几乎便要忘却的名字。
那年,年仅十岁的我只能眼睁睁的在刑场之上看着林家几十口家眷人头落地,血淋至极。
那年,我嘶哑的哭喊了几天几夜,却只能任由父亲的头颅屈辱的悬于城门之上,接受世人的唾弃。
那年,我绝望的想要一死了之,却不料及被一双清丽无双的明眸看破,只淡淡的一句‘死有何难,心亦何甘?’,便瞬间消弭了我一切的勇气。
那年,我华妆盛服立身于仇人身侧,得名于锁情。从此湮灭过往纷繁,心锁一切爱恨情仇,只愿嘴角永以桃花为帜,淡笑此后诡谲云起。
“这世间,最容易的,便是死。”
“你真的甘心吗?”
“甘心吗?”
当记忆中那模糊轻灵的声音与此刻的她生生切合,我不可自制的退后了一步。因为太过震惊,我已经忘了要如何隐藏情绪,只是像个傻子一般睁大眼瞪向她,摇头,再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明明已经死了,死在了漫天吞噬的火光之中,化身为灰烬,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即便她还活着,也不该是眼前这副容颜,虽说此刻的她依然是倾城绝艳之色,比起我记忆中那人过犹之而无不及,但确实是截然相反的两张脸啊。
“没错”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她若有所思的靠近了我,“我就是清芙,四年前被活活烧死在涟漪殿内的清芙。”同时她又恶意的笑起来,贴身在我耳侧,一字一顿道:“同时我也是你夫君君墨舞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秋袅袅。”
“砰”手中的书不知何时落了地,掀起一片飞扬的沉芥。我想,那一刻我的表情应该是极其慌恼无措的。片刻后我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书,强自镇定的道:“素染姑娘,你的谎言并不高明,事实上,你和清芙夫人一点儿不像,不管是年纪亦或是长相。”
即便是她刚刚说出了那样一番只有我和清芙才知晓的过去,我却不得不对她感到怀疑。如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十岁那年我进宫时,清芙夫人正当妙龄,不过一十有八的年岁。如今过了五六年,即便没死也该二十三了。而观眼前的她,也不过只比我大两三岁的样子。况且清芙祖籍水乡笙竹,容貌有着江南女子水一般的精致婉约。而她,却是肤色皙白鼻梁高挺,美眸顾盼间很是妩媚风情,浑然天成似地就带着几分异域风情,又哪里会有半分清芙的影子?
她闻言却只是笑了笑,丝毫也没有被人拆穿的惊慌,从从容容的道:“锁情公主你进宫半年后就生了一场大病,全身长满奇怪的疹子,却又不想引人注目所以没有请太医。最后还是被我撞破,利用家乡的一些土方替你熬了些药服下这才好,是也不是?”
还未等我开口,她又道:“你11岁那年父母的忌日,想出宫替他们上香却找不到借口,最后还是我寻了个去寺院为东临祈福的因由,君墨崖才应允下来,是也不是?”
“还有一次——”
“你到底是谁?”我打断她,目光中满是意味与探寻的将她死死盯瞧着。若是刚刚我还能抱着几分不相信的态度,此刻听完她的话,我却是不得不信了。
她向前走了一步,柔笑吟吟间携来一股迫人的气势:“我说过,我是清芙,当年盛宠整个后宫的清芙。”
我沉默的立在原地,却并不退后。自最初的惊讶后,我的心思渐趋平和,明白此刻慌乱起不到任何作用,于是干脆迎面,淡淡朝她看去:“这不可能,当年清芙的尸首是明明白白的被压在火后的涟漪殿内的,且由君墨崖亲自安葬,现在又怎么可能活过来?况且你和清芙夫人不仅相貌没有一点点的相似,就连年龄也与以往大相径庭,又怎么可能——”忽然我顿住,脑中极快的闪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是?
察觉到了我停顿的怪异,她竟似心领神会的笑了起来。只是虹膜却泛着一层冰冷的暗蓝色,飘忽而清幽的望着我,空灵的好像一个死去许久的人,我的心不自觉的便是一凛。
忽然她抓住我的手,贴上了她冰冷的颊,幽幽道:“很美,对吧?”
我一愣,片刻后方才明白她指的是她的脸,心底陡然间便抽起了一股凉气,想缩手才发现手指早已被她狠狠掐住,动弹不得。她依然只是表情麻木的望着我,执拗到近乎偏执的重复着同一个问题:“很美,对吧?这张脸很美,对吧?这张脸比以前那张更美,对吧?”
我沉然,片刻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是,很美。”
她像是终于得到了心中想要的答案般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喟然叹道:“又怎么会不美呢?这张脸可是将西络四大美人脸上最为精华的部分吸取融合而成的,又怎么能不美呢?哈哈……当年虞水心那样子千辛万苦的想要毁掉我的容颜,不惜陷我于死地!如今她若是知道了我还活着,并且比以前更美了,不晓得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她掩嘴轻笑起来,笑容灿烂而狡黠,妩媚入骨,我却莫名的从那笑容中触及到一片绚烂过后的清寂与苍凉。脑中不自觉的念想到四年前发生的那件大案,心又是一沉。
因特殊的气候水土,西域自古以来便是美女丛生的一方宝地。而‘西域四美’更是艳名远播于四海之内,引得三国无数王侯将相趋之若鹜。而大约在四五年前,‘西域四美’忽然便在一夜之间纷纷遇害,且个个死状惨怖至极!脸部的皮肉皆被生生剥离,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据说当年好几个见到那副画面的人当场便呕吐不止,且后来再也不愿在其他人面前提及。此刻想到这件悬而未决的大案,又联想到她刚刚的话,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海中划过,我指着她,指尖隐约颤抖:“难道你的脸……在那场火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