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说完还极为亲昵的抚了抚我的脸,我却只觉得这气氛古怪至极,干干的笑了两声,便将手从他的掌心抽离开,果然这溺宠关怀的话语实在不适合我和他。只是即便如此,我却不得不佩服君墨舞敏锐到极致的观察力,不过才仅仅四月,宫里的宫人便被虞水心大换了一遍,面对那些物是人非的景色,说不惆怅却也是假的。
只是刚刚抽手的动作却过于生硬刻意,为避免尴尬,我偏了偏头想寻思些别的话题却不料正好瞥到了他手中的书,不觉笑道:“我道王爷是在刻苦钻研什么正书,没承想竟是拿着本佛经琢磨了一夜,倒果真是惬然的很呐。”
他闻言也笑了:“不过是拿来解解闷罢了,整日里对着那些个兵法权谋,孔孟之道的正书,即便再好也会生出几许倦怠来。”
我问:“王爷可是悟出了什么道理?”
他低头,轻抚着那书皮,沉凝了好半响才道:“佛学本就博大精深,飘渺虚无,感悟道理之类的我却也不敢妄自菲薄,只是看着一句话倒甚好。”
“哦?”我兴味的扬了扬眉:“不知王爷说的是哪一句?”
他抬头,目光中流转着几许清水般的淡然,说道:“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念了念却是极有道理的。人生漫漫数十载,不管你是生于清寒贫户亦或是钟鸣鼎食之家,谁也无法逃脱这上天注定的命数。”
我闻言笑道:“‘生老病死,别离长久’这六苦皆是天地命数,却也的确逃脱不得。可这后两苦若能真正觉悟到佛之精髓,倒也算不上什么劫难苦楚?”
他望我,若墨画般的眉眼清俊尔雅,不经意的划过一道亮光:“没想到王妃也是礼佛之人,墨舞可是该讨教一二才是,何为佛之精髓,那两苦又因何不苦?”
我垂着眉眼道:“少林六祖慧曾能有偈语:“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便是禅道最高的一种境界。这世间万事万物本就是空的,心自然也是空的。既如此,任何事从心而过,又怎么会沾染尘埃?又怎么会有求之不得放之不下的东西存在?人之所以会有求不得,放不下的苦楚,归根到底不过一个‘欲’字。若能真如六祖慧能那般,超脱于欲望荣辱之外,领略到佛之精髓的境界,又何愁那两苦?”
君墨舞始终动也不动的凝望着我,目光看似温雅平和,我却有着一种如坐针毡般的紧迫感。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过于明显,以君墨舞之聪慧狡黠,又怎会琢磨不透?
片刻后他果然开了口,依然微笑的唇角,淡淡的让人摸不透真假:“王妃这番话确然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只是这世间真正能将心灵澄澈至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的人只怕是少之又少吧。不知墨舞可否冒昧的问一句,在王妃心中可是有求之不得,放之不下的东西,如若有,那又是什么?”
平静的话语很是波澜不惊,入我耳却能掀起一片的腥风血浪,心知他在试探,所以我丝毫也不敢马虎:“王爷说笑了,锁情也不过一介妇人,自然达不到六祖慧能那般超然的境界,要说这七情六欲之事,自然是有的。所求的不过是希冀能在这乱世之中,寻一执手之人,相伴清欢到老。放不下的也只是这烽火硝烟中的黎民疾苦,只愿求得一段静好安稳的岁月罢了。”
他闻言,却只是悄然的握住了我的手,没有再言语。清眸淡淡流转,恍然间我似乎看懂了些东西,却转瞬如沉沉迷雾般,隔绝了一切。
因着昨夜的酒还未散尽,吃罢午饭我便睡下了,心头却好似压着一块石头般睡不安生,辗转了一两个时辰才勉强入眠。即便是睡着了,脑海中却断断续续的划过一张张淋漓阴诡的画面,伴随着无数女人的惊叫声与哭声,声声刺耳,令人胆寒。
直至最后,那凌乱的画面汇聚成了一片渗血的猩红,隐约间似乎有一个佝偻的老人从这片血色中走来。梦中的我惊恐的睁大眼,却依然无法看清他的脸,依稀能辨析出那副苍老嶙峋的身躯,瘦削的好似枯竭干涸的树干,令人没由来的胆颤心寒……
他一刻不停的在我耳旁呼喊着,那样子的撕心裂肺,惨烈绝望的好似头颅碎裂时的乍响。
“王妃……王妃……”
“王妃……宝胜是冤枉的……”
“王妃……宝胜死的好惨……宝胜没有偷钱……宝胜死的好惨啊……”
“啊!”我在这片鬼魅般撕心裂肺的叫声中惊醒,这才发现背脊早已冷汗涔涔。门外的芷溪听到了异动,慌张的推门而进:“王妃,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我抬头望着她稚嫩焦急的小脸,摇了摇头,“不要紧,许是白日在屋里头睡的多了,有些气闷,想出去走走。”
说着便推开她,随意的笈了双水色的绣鞋便出了门。迎面便是一阵透凉的寒风,吹散了我一身的萧条,我这才恍然的发觉,原来我竟已睡到了大半夜。看着这深黑的夜色,恐已经两更有余了吧。
沿着走廊缓缓的走,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柴房。透过一扇脱了漆的木窗,我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纤细的身影,心念一动,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推门而进。
门内是一片温暖至极的安宁,左手边的炭盆呲呲作响,燃起一片橙色的火光,软融融的映亮了两张沉静的睡颜。右边的床榻之上,梨澈安宁的浅眠着,而画扇则和衣歪倒在床边,细致的嘴角微扬,蔓延开一片令人嫉羡的幸福。
我蹑手蹑脚的上前,见她额间满是细密的汗珠子,便顺手抽过床边挂着的一条毛巾,拿到门外润了润。再进门时却发现画扇早已醒了,站在床边,见到是我忙弯腰想要行礼,我却上前拉住她:“几日不见,怎么就生分了,起来吧。”
画扇起了身却只是低头侧立一旁,没有说话。我知她心头的怨气还未消散,便识趣的闭了嘴,转身望向了病床上的梨澈。见他额间似也沁溢出了几许细汗,便低头顺手想要替他擦一擦。
画扇却意外的抓住了我的手:“不必麻烦王妃娘娘了,这些活交给贱婢就好。”
动作慌恼不堪,精巧玉面之上的戒备与害怕使得我心隐约一沉,不觉便蹙了眉毛:“画扇,你我之间何时竟要这般疏离客套的以王妃贱婢相称?难道——”我的声音顿了顿,不自觉的便低了下来,哑着嗓子问:“难道你以为我会在这帕子里下药来害他?”
画扇垂着头,默然无语,那神情分明便是默认了我刚刚的猜测。我气得发抖,忍不住靠上了床柱,大口缓了两口气方使得自己平静下来:“画扇,你自小儿便跟着我一块儿长大的,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闯祸……在这宫里我一个真正的亲人都没有。在这十几年的岁月里,我真真是将你当成我的亲姐妹来对待。我以为这次即便是所有人都误解我,怪我,骂我,至少你是能够理解我,能够体谅我的苦衷的。可是你刚刚……你刚刚竟以为我会害梨澈?”我顿住,声音有些哽咽:“我们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一个恶毒狠心的女人吗?我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不过是想要保住梨澈的命罢了。”
画扇的眸微微一闪,显得有些迷惑不解,面上因我刚刚的话微微动容,动了动唇瓣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只是安静的选择了沉默。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殷殷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你说,也不知该如何说起,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真的从未想过要害梨澈。我所做的一切,包括这次害他昏迷的事,一切一切的出发点都不过是想要保住他的命罢了,我……”
忽然,我顿住,目光焦灼到了某个点。因方才这房间有些闷热,我便擅自将窗子开了个缝。而就在刚刚抬首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一抹身影从窗缝间一闪而过,且估摸着那身形,竟像是一天未曾见过的——凉衣!
画扇似乎对我莫名的停顿有些迷惑不解,正欲开口,我却极快的捂住了她的嘴,神色微凛。不过片刻间,画扇似也明白了几分,朝我点了点头,我这才放开她,将手中的帕子放在了她掌心说:“梨澈便交给你照顾了,我还有些事需先走一步,改日再来看你们。”
她默然的接过帕子没有说话,却在我开门的那一刻在我身后轻轻道:“公主。”我顿住,她继续:“万事珍重。”
我怔了一下,这才推门而出。初冬的夜晚凉薄如水,那一刻我却只觉心间一阵融融软软的暖意,忍不住便扬起了嘴角,片刻后却化作一片凛然。脑中很自然的便映起了刚刚窗外凉衣行走的方向,似是在朝酹月府北面在走。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柴房该是酹月府极北面的一方破旧陋简的住处。若是再往北,似乎只有一条泥泞的小路,且鲜少见到有人往那里去。我曾也一时好奇想去瞧瞧,君墨舞却拦住我说,那北面尽头是一片荒地,葬着许多酹月府过去死掉的内眷,因阴气太重,被列为禁地,一般人不得踏入。
我本也只是好奇,听闻如此便没再坚持。只是今日凉衣这半夜偷偷摸摸的行为,却着实让我来了兴致,也顾不上其他,便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
淌过一段脏泞的泥地,又越过了一片杂乱的荆棘,眼前才豁然开朗出一片平地来。而在这平地之上竟有一栋修葺的很是华贵的房屋,屋外围成一片花园,园子内开满了大片大片的状似百合类的花朵。也不知是因着这月色亦或是怎的,我竟觉得那些花朵均是沉如墨玉般的漆黑。
而刚刚一直跟着的凉衣,此刻便身处在这片花海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萧索凄清的站着。半片惨白如纸的侧颊在黑暗中隐隐的发着抖,身体仿若飘浮的无骨幽灵,空灵清寂的没有任何存在感。
我在园子口寻了个视觉极好的位置隐藏好身体,一动不动的观察起来。凉衣刚开始只是有些微颤,渐渐地渐渐地便抖如筛糠,脸色简直惨败难看到了极致,忽然腿一软便狼狈的摔倒在地。手颤颤然的摸向了自己的腰间,掏出一个瓷罐,低着头十分虔诚的默念着什么。因距离隔得远,听不清内容,我却只模糊的觉得那声音诡异的像是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过了好半响,她才停止‘念符’,颤抖着手将瓷瓶扭开,歪着瓶口小心的将瓶中的液体一一洒向了身旁的花朵。猛然间,我惊恐的睁大眼,几分不可思议的望着那动作。只见昏黄灯笼映照下的洁白瓷口,汩汩流出的竟是一片——猩红的液体!
色泽妖娆瑰丽的令人毛骨悚然。我无意识的便抓紧了前襟,只觉胃中一阵翻山蹈海的恶心,胸口却是茫然至极的空惶。
林叔哀嚎的噩梦,阴气深重的黑色花园,空灵惨败的凉衣,血色蔓延的瓷瓶……
今晚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那样的莫名与不同寻常,诡异到不过只是想一想,便是一阵凉透心底的害怕与惊惶。
凉衣洒完那猩红的液体便拾掇好瓷瓶,屈膝跪地,十分正式的朝那花园正前方的屋子行了三个叩拜礼,这才重又握住灯笼,走出了花园。只单单落下一把沉重的金锁,似只有这样才能将这有别于人间的‘阴气地带’永隔。
待她走了很久很久,我方从隐藏的角落站起,默默然的走到了那花园的门口。透过根根分明的栅门,我看到如辉月色下肆意绽放着的黑色花朵,缓缓的扬起了唇角。
或许今晚发生的这一切,便能成为一切真相揭晓的切破口罢。
房内,君墨舞则依然静静的立在了原地。几许稀薄的晨光透过精致的木窗,淡淡的打上了他半片侧颊,薄薄的镌刻上一层柔软的暖意,另外的半片却依然是不带任何感情的素简,清冷。
隐约间,身后似乎有轻纱‘呲呲’拖地的声响,透亮的琉璃地板上也映出了一双纤秀的,特属于女人的完美双足,轻盈的穿过内堂,停在了他身后。与此同时,一双手柔弱无骨的缠上了他的腰,袭来一阵撩人的暗香,宫人们极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墨舞……”声音绵柔入骨,带着女子特有的酥融味道:“知道你现在的神情像什么吗?”
“像什么?”君墨舞侧过头,目光极绻倦温柔的凝向了她。
她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小时候,你不像其他的男孩子那样喜欢舞刀弄枪,整日里跟个书呆子一样,总是爱捧着一本书待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的看一天,让我一番好找。每次当我辛辛苦苦的找到你时,总是会生气的将你手中的书一把夺过,撕个干干净净。那时候的我总是愤然的想,是不是只有让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书卷都消失,我才能真正成为你最为珍爱的唯一?”女子轻笑起来:“我是不是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