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琉珠用随身带着的笔纸拓下那排字,然后才四平八稳地起身回头,睨着唐新火架在她脖颈上的匕首。
她侧脸的弧度显得很紧绷,睫毛轻颤抖落曦光,唐新火甚至才注意到她喉前有一道旧伤留下的白痕。
他觉得很可惜,因为这白痕再也痊愈不了了。
纤细脖颈上的青色血管动了动,似乎想要发声。
唐新脸上仍就纨绔神情,手上动作却半点不留情:“叶小琉珠哎,你先别说话,我问你两个问题。”
叶琉珠转过眼,无声地妥协。
“司辰,是末代那位大祭司、叶离夜是圣女也是你姑姑,这两个我知道。前面的千琛和白未染是谁?”
唐新火很狡诈,他并没有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说出来,而是挑出了众所周知的那一部分,想试探叶琉珠到底知道多少旧事。
“千先生是千家葬海氏的族长,天都覆灭之前殁于剿灭三怨狐意外,千白夫人是她的妻子,因在中原夜产下鬼胎,大伤元气,被千家人送回大陆之外的葬海修养,但销声匿迹至今。所以石头上的字绝对是假的。”
叶琉珠讲完,轻轻吸了一口气。
“现在轮到我问了么?”
“行。”唐新火眯了眯单凤眼,用手指摩娑着自己下颚的骨头。
“请问唐大人,唐家已经对沧澜国主听话到这个程度了么?”叶琉珠眨着眼,似乎在得到回答的一瞬间证实了心底的什么猜想,“你明明心意不决,却非杀我不可。是因为叶家?”
“狎鱼半人族侵犯沧澜领土,我唐家少主,奉国主之命诛九族。”
唐新火打着官腔,心底却被叶琉珠的一声“唐大人”卡得极不舒服。
好她个叶小琉珠,变脸变得比自己还快。
“小舅招兵买马划地为王,不过是自作孽罢了。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琉珠’这个名字可没记在北洋府的宗谱中。”
叶琉珠很好奇,她倒是对于那位野心勃勃的小舅舅的下场一点也不意外,东窗事发是早晚的。只是惊讶于对人族官府班子的办事效率和精细程度。
她从小唯一没被克扣的就是书,再加身上叶家神官的血系,自学成才。对于天都时代祭司殿、族姓制、山冢等体制了解颇深,因而对比得到了一个堪称惊悚的结论——人族政权在从上到下的执行上,是绝对优于天都的。
唐新火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叶琉珠的头顶柔软的发丝,话越说越不正经:“唉,人族虽然傻点,但笨功夫可是一套一套的,我手下的人搜了北洋府附近医馆的诊历,发现上任北洋氏族长千晴姝曾产下一女,当时起字为莘。后来我们从北洋氏在沧澜国边境的府邸中人一路杀到上天都求学的嫡长女,独寻你这个漏网之鱼寻得好生辛苦——有司家血脉倒是个意外的消息,国主正好想抓几个司家旁支研究神血——哎,你说啊,你长得好看,按照人族世家弟子办事的流程,我是不是应该先把你上几遍,再抓回去哈?”
叶琉珠没什么血色的脸庞仿佛羊脂玉,能被阳光照透,纤细的脖颈上突出的筋骨延伸进并不合身的衣裳里,虽不如唐新火从前见的那些个前凸后翘,倒也称得上是一株薄情梨花喜欢压的海棠。
“唐大人要杀便杀,我一条没有完全化成人形的残鱼,大人怕是嫌腥。”
“那可不……”
“哎哎,两位大侠快快停手,莫要因为小王埋的这些来路不明的石头伤了和气,小王有解释的,有解释的!”
被自家神兽刨醒的白脸书生打断了唐新火的话,他见两人在自己面前打架,不明情况,连忙上前制止,按下唐新火的刀,将叶琉珠拉到一旁,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气喘吁吁,仿佛刚刚有性命之忧的人是他。
“两位,两位大侠,小王莲渡蕃国白民国白未离,请……劳请移驾前面谷中扎营之地,听,听我娓…娓道来。”
唐新火剑眉一挑,想到方才石头上刻的字,看着白脸书生在眼中多出几分兴味盎然,显然是回并不急于回沧澜国,在叶琉珠漠然注视下从善如流的从锦囊中拿出一玄铁链,将两人的手腕铐在一起,搂过她的肩膀,跟着自称小白王的白脸书生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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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未离不敢说谎,领着两人所到之地已经聚集了不少前来闯天都修士子弟。因鞍部位于两山谷地,常年不见天日,湿气淤积,未时功夫,已生起了篝火。
“有道曰,天,天地玄——”围着篝火的一群人中,一个身形枯朽的老头子低声念着。
“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这老头子怎的也来天都?天都「神谕」不是只让二十岁以下进去么?”一旁的年轻人极不耐烦地打断道,他双手抱臂,背对着篝火站立,两层楼房高的身躯宛如一块巨石。
“老夫可是人族桫椤圣树,十七年前因沧澜国宝七七四十九朵间语灵蝶停驻在老夫身上修炼得以化而为妖,按妖龄计算,至今年秋分才满十七岁,你这巨人蛮子有何意见?”老头道。
“切,我才不是巨人族的,我是防风氏的后裔,哪像你这什么都不懂的树妖?”年轻人仍是一脸傲慢和不屑。
“呀呀呀,你就是那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身高尴尬至极的防风氏?久仰久仰,在下谿边兽。”
“谿边兽?千里马的始祖——”二人的身后,一个留着长须的人族老修士探出头来搭话,他坐了一把长在地上的木椅,身边簇着一干壮年弟子,倒是个罕见的人族木灵修士。
防风式的小巨人老树妖都认得出,这些人衣袍上绣的是莲渡国王室的纹样。
“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族人都被人族扒了皮做毛毯辟邪的妖兽。”防风氏小巨人这下来劲了,挑眉看向一旁的老树妖,“老树精,你跟人族混了一百多年,应该见过他们这一族的皮毛吧?”
“哦哦,见过见过,大多被帝王穿在身上……”此时老树妖回答着,心思却陡然飘远,他转眼盯着不远处一顶防风帐前啃着喷香流油烤鸡的大黄狗,问它道:“这位小友,不周山地界了无生机,你手上这烤禽是哪儿得的?”
此大黄狗,正是白民国那只特产乘黄兽,它不会言语,却不知学着了哪个的样子,冷酷地将头一扭,甩着尾巴进了身后的防风帐。只留老树妖看着一堆骨头发愣。
“这狗**进水喽”
老树妖嘴里爆出一声沧澜国骂,也不再理会它,同隔了一段距离的莲渡修士攀谈起来。
“哟,天蝉大师,您老也来拜会师尊......”
“贫道此行是随长公主殿下而来。”
“长公主?”
防风帐中。
一张临时支起的长木桌前,一个长着牛耳的中年人落座首位,而左首则是一位衣着繁琐的女人。
两人正凑着桌上的一叠文书商议着什么,男人神情激动,并未抬头,女人听到这边动静回眸看来,却叫唐新火认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公主殿下。”他轻喃了一句,有些不解。
沧澜国主的长女南陌车,她根本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父亲,这两位是我新结识的朋友。”
白未离同主位上的男人打了声招呼,连忙请两人在长桌另一端落坐,介绍道:“这是家父,这位是沧澜国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