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就在司韶开始被千棠酿酿酱酱的时候,叶琉珠和唐新火从西面的寒水渡口乘船顺利到达了不周山西麓与湿山之间的鞍部。
话说不周山这个地方自古是祭司和圣女二位夫妻神司掌百川供禄的山头,又是几百年前绝地天通唯一一处被留在人界的福泽仙地,本该是处处都钟灵、哪哪都毓秀。
可叶琉猪和唐新火上岸的这个鞍部怪异的很,两边的山夹成一道喇叭口,里头全是林子,寒水就从这林子里流出来。午时刚过,日头不过是倾斜了半乍宽,山的阴影就将地面割成了阴阳两半,阳的那一半石子儿都烫,阴的那一半凉风习习。
“说山穷水恶有点夸张,但总让人觉得别扭。”唐新火四下观察了一番,下了个结论。
话落,他偷偷转眼观察叶琉珠,见这姑娘丝毫没理会自己的意思,也不气馁,继续独自美丽:“感觉就像是叱咤风云的龙王到了老年,因为年轻时风流坏了腰,就算再讨厌也不得不到臭脾气的药师琉璃光府门第讨几服药,啧啧,就是那种不得劲的滋味。
诶,叶小琉珠,天都神兵寺里是不是供了一尊药师像?我方才替你琢磨了几副生筋的药方,据说那天都圣德堂的三长老那儿存了天下奇药,要不等上了天都咱们试试?“
“谢谢,不用。”叶琉珠的回答很冷淡,语气中的意外和感激却被唐新火听了个真切。
叶琉珠此时心中很复杂。
自从儿时被血亲断了臂、又遭苛待奚落,她便拼命逼着自己不再奢望任何人,想不到平生第一个关心她竟是这来路不明的浪子,她一下子想不到任何词来形容心中是何滋味。
唐新火看着这个表面上冷冷清清的姑娘,大约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但又想到自己的真实目的,心底暗骂了两声畜生。
两人各怀心思地走着,直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在极近的地方响起——
就在和两人所立之处仅隔半里不到的一棵槐树下,有一条形似黄狗但多长了两只角的灵兽正歪斜舌头奋力用前爪刨地,灵兽旁边蹲着一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怀中抱一堆石头,每看到坑够深就放一块进去,再用土埋好。
这一人一兽玩泥巴玩得热火朝天,没哪个注意到这边来了俩人。
“这位公子......”叶琉珠食指凌空一划,将原本画到一半的十字为杀阵半道改成了貔貅驱邪阵,“请问需要帮忙吗?”
唐新火警惕地将匕首出鞘一半,却只见那小少年小脸蔌地一抬,明显被吓了一跳,白胜雪的五官因恐惧扭作一团,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盈满了泪。
砰——
敖——
小少年眼皮一翻昏倒过去,一旁长了角的大黄狗也紧跟主人步伐,精力满满地哀嚎一声,四脚朝天仰面倒地,口吐涎液。
瞧瞧,这得多业余,连口白沫子都不会吐。
没等唐新火多作吐槽,就见脚下土地突然一阵异动,几十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土中窜出,铺天盖地地砸向二人。
“琉珠当心!”
叶琉珠离得近,心思又全在那一人一兽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唐新火见提醒无用,一招燕摆尾将叶琉珠整个人拉入怀中,用背挡住了石块来势汹汹的攻击。
突如其来的禁锢让叶琉珠脸色一白,胸腹中呕意翻涌,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听唐新火忍痛的声音伴着让人痒痒的哈气响在耳畔:
“琉珠,我腰要断了。”
夏季的衣物本就不厚,再加之叶琉珠被唐新火搂得紧,少年人身体炙烫的温度传递到了叶琉珠冰凉的皮肤上。
伴随了叶琉珠许多年的、只要与旁人接触就会翻滚的恶心毫无意外地出来作祟,想要脱开的抗拒感瞬间传遍她的四肢百骸。
叶琉珠心头一悸,挣脱开来,确认了那些石头不会再有动作,连忙转过唐新火要替他检查腰伤,那种抵触与人触碰的恶心之意似乎悄然退散。
因为身高的差距,唐新火很配合地坐下来,解了外衣,撩开里衣,露出大片被石头砸出的淤青。
他比叶琉珠虚长两岁,从小习人武练就了一副比同龄人更高大的体型。
而叶琉珠则因是从小生活在北洋府浊气最重之地,体型比之蒲柳有着过犹不及的瘦小。
两人这般一坐一站地姿势,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形同女儿为父亲捶背无异,正如一大堆落地之后便动弹不得的石妖看得哇哇乱叫的——
“啊啊啊,这个老爷好年轻啊——长得这么俊!”
“瞎叫什么瞎叫?眼瞎了么?明明是那个女儿生得更好看。”
“嗯——吾觉得这个小妹妹和那位活得长长的大人一样好看。”
“喂喂喂,尔刚刚才听到人家叫父亲了么?说不定人家是道侣呢。”
“啊啊啊啊啊,父女作道侣,这什么神仙组合?”
“额——那个帅的好像叫了两声那个漂亮的的字。”
“什么字什么字?快讲快讲,吾也想叫,刚刚只顾着砸渠腰窝子了。”
唐新火闻言玩心大起,脸上闪过一抹坏笑,抓起那只叫自己老爷的石妖砸在装晕大黄狗的脑门上,又抓了说要喊叶琉珠字的那个,用食指按住它出声的那个孔,得意道:
“我的人,她的字只有我能喊,明白吗?”
“不明白!”
那石妖顽强地在自己的眼孔上方又开出一个语孔,坚决反驳。
被砸得泪眼汪汪地大黄狗灵兽郁闷地朝这边望了望。
两房僵持之际,一直低头在空间玉佩里找狗皮膏药的叶琉珠探出头,九天仙子般不通人情世故地来了一句:“琉珠不是字,我单字一个莘,莘莘学子的莘。”
“阿莘~”
唐新火和手中石妖一齐唤道,前者的眼中满是矫揉造作的委屈;而后者的脸上......额,看不出哪儿是脸哪儿是表情。
“咳咳...既然叶琉珠讲了自己的字,那么小爷我也要告诉你们小爷的字!”唐新火突然又拿起了公子腔,不知在心中又打的什么弯弯道道,
“小爷我姓唐名新火字郝,赤耳郝!”
“叶莘唐郝!叶莘唐郝!叶莘唐郝!”
到底是五窍初开,灵智单纯得很,跟着起哄的石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歧义之处。
只是张开五窍没一会儿,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刺鼻的硫磺气味。
唐新火问:“你们温泉里来的?怎么口气是这么重硫磺味?”
叶琉珠被石妖们喊得尴尬,闻言,快速拿起一块察看,头低得很低,仿佛眼珠子不会往下动一动。
唐新火看着她这副模样,忽而有发散性思想作祟,想起了一件自从同舟过后就想问的事情:“叶小琉珠,你这副身子不是完整的人吧?”
“是。”
叶琉珠声音清脆,答得毫不拖泥带水。
正当唐新火斟酌着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见叶琉珠朝他摇了摇手中的石妖,其背面有一用硫磺写成的“是”字,“是”字之上是个古体的编号“一”。
两个字都像是用毛笔写上去的,中规中矩的笔锋末端还有些墨干时的毛糙,可偏偏的硫磺入石三分,照常理论只能是用刀将石头镂空再填进去的。
感情是在念字……唐新火沉默无言。
“喂,石头,你们背上写的这什么东西?”
一直聒噪的石妖们七嘴八舌地回答,却谁也讲不出个所以然。
叶琉珠手下动作不停,半刻时间,按照古体字的编号排列好了石妖。
几十块石妖,竟全部在重复同样两句话——
“千琛杀司辰”
“白未染杀叶离夜”
乌云遮蔽日盘,四下虫鸣渐消,无风起雨,让不知天意的人不知该如何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