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手法不错嘛,做这一行很久了?”
若不是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这句话定然是相当有歧义的。
远观镇郊外,一身货郎打扮的唐新火与那独臂姑娘搭上了话,他一双凤眼高挑,眼波潋滟,笑意若妖。
可那独臂姑娘却仍是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反驳:“剩下的,不是我做的。”
“那可以是你的同伙呀!小爷我看姑娘你骨骼清奇,相貌姣好,不像个人,想必姑娘的同伙也是个半人族高手吧,可否为小爷我引荐一二?叶家司家的都死光了,姑娘想必是千家人?”
唐新火十分轻佻地将脏兮兮的货郎帽摘下,一头未束的乌黑长发随意垂到腰间,却是将穷酸货郎的粗布衣衫也穿出了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敢问姑娘可否将芳名告知在下?”
“不是我偷的,我也没有同伙。”独臂姑娘显然不想懒理这披头散发的疯子哥儿,只留了几分余光警戒,依旧是径自往前走,“公子若是心火难耐,大可现在转头回远观镇青楼,那儿的姑娘想必是很欢迎公子这般相貌甚佳的入幕之宾。”
“天下第一青楼不就在前方么?小爷我何必为了那些歪瓜裂枣放弃那美人青姬。”唐新火挑眉邪笑,“姑娘,你说对否?”
“小女愚钝,不知这荒山深处何来美人,还请公子明示。”
独臂姑娘说话间,眼神微凛,藏于袖中的左手微动,顷刻间,八枚小巧的细针已扣在指缝中。
“还需要小爷提醒吗?‘千里天都埋骨窟,三尺青馆红罗布’姑娘难道不是去天都的?”
唐新火意有所指地看向不远处云雾缭绕的不周山,暧昧地凑到叶琉珠颈边,眼底笑意不减。
“这种货色可入不了小爷我的眼。”
“倒不知公子眼光这般独到,依小女子之见,针,能伤人便好。”
话音刚落,独臂姑娘忽地转身,手中细针瞬间呈扇形射出。
极细的针在阳光下划过,细微至极的破空之音只有耳力极好的人能够察觉。
“姑娘这样的,小爷我就很喜欢,只是可惜这木针虽轻而易用,却原本是用来钉孔编书的,没浸过松油,飞得慢了些。”
唐新火依旧笑道,轻轻向后弯腰避过木针,身形一动,却是用轻功闪到了那姑娘身前,一手拦住她的腰,另一手中匕首抵在其腰间,刺破了少许衣物。
须臾之间,高下立分。
“我探你骨相,是北洋氏的半人狎鱼,没记错的话,腰,是你们的鳞甲唯二护不到的地方。”
“公子也是好大的心,就不怕我是修士么?”姑娘感到腰间冰凉,不再妄动,只是平静地反问道,神色丝毫不见慌乱。
“半人族不能食丹药,十五岁受万柳拂尘行洗髓礼得以修炼,而十五年前圣德堂四院长老元气大伤,无力支撑再启万柳拂尘之阵,所以这一代的半人如今皆非修士,不是吗?”唐新火盯着她的眸子风流的笑道,“古书上记道狎鱼腰间的阳关穴甚是重要,如今看来此话不假。”
感受到那冰凉之物不怀好意地戳着自己腰间命门,独臂姑娘冰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龟裂:“那么公子也应该知道,狎鱼自古独霸北洋,脾气暴躁,素来不喜拐弯抹角。公子自入镇就跟了我一路,若是图谋之事并非坏事,小女倒也可帮忙参详一二,只是还请注意举止,以免旁人误会。”
“那不行,说最有歧义的话,做最有歧义的事。这可是小爷我的平生最得意的一句座右铭。”
唐新火邪笑道,“不过既然姑娘问,那我就再说一次,敢问姑娘芳名?”
“叶琉珠。”她极其不乐意地回答。
“原来姑娘不姓千,是叶家人。倒是小爷单凭骨相臆断了。那么…叶姑娘,小爷我刚刚看你买那兽骨觉得甚是好玩,也顺手牵羊牵来了一具,我现在放开你,还请姑娘帮我鉴赏鉴赏。”
唐新火笑咪咪撤了匕首,叫人看不清眼底真实情绪,大手一挥,一具白森森的骸骨便悬浮在了二人面前。
这白骨大体与人骨无异,只是多了对收敛齐整的翅骨,且腿骨稍长。
照理说,未超度过的修士尸骨是会保持生前最后一刻的姿态的。但它的姿势平整,乍一看就如那些厚葬的尸首一样,死状甚是安详。
只是琵琶骨中有一洞,洞中那一枚代表天都守军的兽面军章使二人都认定这是一位战死天都将士。
叶琉珠却对这具骸骨感到莫名熟悉,细细想来又说不上是哪里。
“半人族,男,戾气很淡,战死,胸部贯穿而死……无名指长于中指,是叶家白氏,神官……不可能!”
话音未落,她余光突然却瞟到了某处,瞳孔猛地一缩,慌忙上前两步,将骸骨平放在地,半跪在旁,朝其食指指骨处凭空画了一道显影符,口中念念有词。
半晌,那惨白的指骨上渐渐显出了几丝青黑的火凰纹路,扳指似的绕着指骨长了一圈。
叶琉珠手指一抖。
“凤凰交颈,相拥而栖……”唐新火眼神微烁地望着这个印记,轻道,“莲渡国师?”
“不可能!”叶琉珠还是重复着之前的那三个字,抬着颤抖的左手,一遍又一遍地将自己食指上那个赫然相同的印记与之对比。
奈何老天爷总是不喜欢给人以太多希望。
两道印记虽一道在肉、一道在骨,却是分毫不差。
她紧紧地抓着那只手骨,似是要将其生生变成骨灰,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神态早已不复之前的冰冷,隐隐有崩溃决堤之态。
“叶家……”唐新火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证实了心底的猜测,目光从骸骨上移开,转向了半跪在地的叶琉珠,“叶姑娘,现任莲渡国师、旧朝天都的主神官——叶离川,与你是何干系?”
传说中旧时天都的这个主神官叶离川,那是两袖清风、功绩如山,最难得的是他一生未娶,无儿无女,就算是坊间流传的各种话本里唯一一个女角色,也不过是和叶家白氏历来针锋相对的千家北洋氏上任族长千晴姝。
叶琉珠低垂着头看不此时清神态,面纱滑落在一旁,背影略显颓然,却让唐新火兀觉得有着些许梨花带雨之意。
只听她声音沙哑地道:“叶离川是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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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按你说,天都死城里头的「万鬼披霞」阵特别厉害,连那个攻破天都的人皇南宫佳仁都死在了「万鬼披霞」阵里的阿芙蓉根下了?司招哥哥?那我们怎么进去,到圣德堂找治我眼睛中毒的龙须草?”
千棠忧心地坐在一块阳光下的石头上,手里拿了一捧路上摘的野李子,一枚塞到自己嘴里,两枚分别塞进了了一旁两具白骨嘴里,又拿了一枚抛了给正在一旁用铁锹挖坑的司韶。
“是的。谢谢。音字旁一个召,念作‘勺’,不是形声字的。”司韶侧过头对她笑了笑,手上动作不停。
几刻钟前,两人买了簪子正要走上街,恰巧经过摆摊大娘撑起遮阳的大纸油伞,阴影之下,千棠发现自己的眼睛又变得看不清,经过一番试验,她发现眼睛里的这种毒在光线稍暗的地方就会发作。
千棠倒是没慌,毕竟自家哥哥和卫阿公都是颇具才学的药师和医师,她当即向大娘买了面镜子,挤眉弄眼地给自己望闻问切了一番,下了诊断,买了药,却少了一味极其难见的药引——龙须草。
司韶焦急地思索了一番,记起书中记载,圣德堂从前的三长老收集了不少稀药,便急匆匆要带着千棠上天都,于是才有了现下这一幕。
“哦,司韶,之前没看清。”千棠咬了咬手背掩饰尴尬,找了个话题,“你作什么要偷灵骨?我看你骨相看不出你是哪族的。”
她一边嚼着李子,一边毫不含糊地盯着司韶说话。
真真不是她贪恋美色,而是司韶这张脸实在是长得天妒人怨,就连她不爱读书的都能想出几个譬如夭桃秾李、蛾眉皓齿的词出来形容。
可惜啊可惜,人美心黑。
“我本想买另外一具的,只是被人偷梁换柱抢了先手,当时情急,我是将银子留下了的。”司韶极为认真地解释前一个问题,却回避了第二个问题。
“你还知道付钱呀?”闻言千棠杏眼微微睁大,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嗯?什么意思?”司韶面上仍不改色,心底却一个咯噔。
“什么什么意思啊,那个卖灵骨的客商不是你的人么?监视了我三天,就为了把我搞到不周山上去呗,你把我一个笈并的人当三岁哄啊!”
千棠咽下最后一口李子,随手掷了核,压下心中恼火道起了连珠炮:
“正常流民是不会到远观镇这种是非错杂之地的,那个小鹅精是你让他监视我的。
远观镇周围的天都将士的遗骨早几年就被我们千家村掘地三尺清理完了,那小客商哪来这么好运气一口气找到十二具毫不掺假的兽族遗骨?难道不是你给他的?
那卖簪花的大娘前后穿着都不一样,前面引我进去的那个是你的人,后面来的那个才是真的。
前一个磕了瓜子满地扔,后一个连摊子旁边的头发丝都要捡起来,你别告诉我她们是一个人。
天食居里头就是你自导自演引我去天都的一出戏,你如果要反驳就解释自己凑巧出现在后门的原因,别告诉我你是买了那三头舞女春宵一刻的变态金主。
纵然龙须草这药材千金难求,为何这么巧你第一反应就是带我去天都?
以及,你的目的?”
千棠紧紧盯着司韶,生怕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寻常坏人她是不怕的,但按照自己从小到大的经验,但凡和天都扯上了关系的,水都极深。
“阿棠……好生聪慧。”被盯着的人无奈地苦笑两声,竟还有心思纠正,“但其实有三点是在我意料之外的,
其一,客商手里的货并不是我直接交给他的,而是我托别人买来放在他来远观镇的必经之路上的。
所以发现他手里的遗骨有问题要买回来也是真的,因为在跟着你到镇上之前我并没有见过这批货。
其二,卖簪花的那位妇人不是我派,我本来的计划是让小白,那个鹅精小男孩,引你去天食居的。
其三,毒不是我下的,那舞女也不是我安排的人”
“那你的目的呢?”
“目的的话……”司韶余光扫了扫两具嘴里塞着李子的火狐遗骨,“我们先把两位前辈安葬好,再来讲,好吗?”
千棠想了想,点头,反正她也不急于这一时得到答案。
于是很自然地将话题扯回到现下处理灵骨的事情上:“这地方树根太多,只能挖一个坑,两个怎么葬?要不将他们合葬?就当是夫妻?”
“阿棠,你既然会看骨相,那三阿公没教过你男女有别么。”
司韶心下思量着怎么回答千棠,显然也没意识到这个严重问题,此时被这丫头的虎狼之词猛地一惊,将铁锹靠树放下,一脸严肃地走过来教训。
“教过啊,雌的有......唔!”司韶直觉她将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快速伸出一只手捂住了眼前张口若悬河的小嘴,告诫道:“女孩子家家的,非礼勿言的。”
“唔唔......”千棠瞪着大眼睛拼命点头,乱动着想让司韶将手拿开,却不小心舌尖舔到了司韶的掌心。
唔.....?.淡的。
唔......没有闻起来好吃。
感觉到掌心微痒,司韶手一僵,耳垂泛起一丝绯红,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唔...司韶你干嘛?!”千棠趁机挣脱。
“对不住,冒犯了。”
两人各自往后退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