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连靖涛随手挑片CD放进音响里,撑着拐杖步上自家露台,小心地坐在露台的铺锦躺椅上。旁边桌上的玻璃茶壶正在酒精灯炉上烹煮着香茗,已经在冒着淡淡热气,他倒了一杯,霎时,“贡熙”的幽香弥漫在空气中。他轻啜一口后放下,舒服地靠进躺椅中。宁静的山林音乐隐隐融于“贡熙”的香气里,偶有一丝淡爽的凉风拂过,他难得享受这宁静、惬意的夏日午后。
返美已经一周了,按照以往,他必定会忙碌几天,处理他离开时积压的公事,尤其他这次因为生病又多滞留法国一周,想必会更忙。但如今他反而意外地过上如此悠闲的日子,这全因为夏侯云卷给他下了放长假的命令。
当日,他刚下飞机就被接机的夏侯云卷和娃娃给直接送回了家,并且夏侯云卷明白地对他说:“这次如果你不把身体养好,就别想回公司。”
接下来这一周里,所有人都体会到了,云卷这次有多认真。她不但真的连公司都不许他回,也不许任何人为任何公事来打扰他。
连靖涛对夏侯云卷这次的行为其实是蛮诧异的。
六七年来,他一直知道云卷对他有着莫名的依赖和关注,但也一直不曾干涉过他的行动,并且,她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有时候他不免要好笑地想,如果某天,他要云卷将夏侯集团拱手相送,她大概也不会反对。因此,她这次突然的强硬就不免让他有些适应不过来了。
不过,他明白,这正是云卷的体贴细心之处。细想想,云卷其实还是没变。即使今日已经成了叱咤商界最年轻闪亮的新秀,骨子里依旧是当年那个将温柔细腻藏在倔强、骄傲下的小女孩。不忍拂逆云卷的好意,他于是干脆乖乖在家休息,享受几日难得的清闲。
可惜,他应该是无法和闲散结缘太久的,连靖涛想。就在此时——
“连靖涛、连靖涛——”伴着门铃的声音,“咚咚”的擂门声和熟悉的大嗓门同时响起。
连靖涛微微摇头,啧!果然。他刚刚还在想着,不知这回“他”能够撑几天,希望“他”多少可以有点长进,“他”就跑来了。门铃还在催魂一样地响,门板传来受虐的哀号,大嗓门还在高呼着他的名字,并且一声急似一声。轻轻叹息,连靖涛小心地拿起拐杖,撑起身子慢悠悠地踱向玄关开门去也。
打开房门,果不其然,夏侯恩正顶着一张臭臭的异形脸。
关上门,连靖涛又踱回露台,小心坐下,替夏侯恩倒了杯茶,才慢吞吞地开口:“我家的电铃没坏,我也不是聋子,你没必要按着门铃擂门。我的名字也不劳你宣传。”
“别管那个啦!哪!你的!”夏侯恩也跟着坐下,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顺了气,从衣服里变魔术般变出一堆文件。
连靖涛接过文件不急着看,反而笑笑地挑眉看着夏侯恩怪人一样的脸:一双家有贱狗的眼,五指山左脸,馒头峰补在右脸取得海拔高度的平衡,鼻头红通通的好像被蚊子集中扫荡过,整个脸上青青紫紫的,活脱一个调色盘——显然吃了夏侯云卷的大拳头。他还注意到,刚刚夏侯恩走来走去的时候还一跛一跛的。
“看来,这回云卷很生气。”他翻开公文,“笔。”
“她这回飙十级风速。”夏侯恩乖乖递过笔来,一脸哀怨地控诉。这回妹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生气,捉他回来几个礼拜了,每天给他一顿拳头,还把他抓到公司去蹲监。
“你看!”他拉起衣袖和衬衫,给连靖涛看更加凄惨的皮肉。
“你们四兄弟那么对待她,让她偶尔发泄一下也是应该的。”连靖涛在看完的公文上签下批注,瞄了他眼,淡淡地说,没有同情的意思。
“应该的?我们怎么对她了?我们把整个夏侯集团都送给她了……富可敌国呢!你没看见许多别的豪门世家里为了争夺家产而争得头破血流。我们不仅不和她争,还好心地把全部财产都送给她继承,她不感谢我们,还这样对待我们!哪里还有天理?!”他们四兄弟当初作出这个决定时,可是着实为自己的爱妹壮举大大感动了许久呢,可谁知道小妹根本一点都不领情,还从那以后每见到他们一次,就给他们一顿好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想送,那也得看人家想不想要。”连靖涛手眼并用快速地批阅着公文之余,依旧可以分出心思到和夏侯恩的交谈上。他不赞同地瞄了夏侯恩一眼,亏夏侯恩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他们兄弟四个那点把戏他会看不出来?还不是想早日脱掉夏侯集团的大包袱去逍遥!
“你们的确太过分了!一直逃避责任也就算了,最后还那样陷害她。她当时才不过是个17岁的小女孩。”连靖涛摇头,可一点儿都不同情他们被四处追杀的惨状。但是夏侯恩的话却让他怜惜地想起那个多年来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纤细身影。
夏侯恩没注意到他的失神,他只注意到连靖涛一边和他闲聊一边行云流水地批阅那堆他啃了一个星期都啃不完的纸头,转眼间,就解决了大半——这更加坚定了他此番来找连靖涛的决心。
“喂!你快点和妹结婚吧,然后把夏侯集团接下来。这是我们四兄弟多年来的梦想。”然后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遨游于自由的甜蜜之中了。
连靖涛回过神,随手将批过的文件放在一边,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们就那么急不可待想把夏侯集团送出去,连亲妹妹的幸福都可以出卖?”
“我们这哪是出卖妹妹的幸福?!”夏侯恩一副被冤枉了的表情,“你英俊潇洒、聪明绝顶,天生的商业奇才,又不乱拈花惹草,生活得像清教徒,绝对做不来始乱终弃那套,妹……”理直气壮的话在连靖涛了然的目光下渐渐心虚地微弱下来。
“怎么不继续了?”接着掰啊。连靖涛嘲讽地睨他一眼,继而正经地看着夏侯恩,“你们玩了这么多年,也该收心了。”
“不是我们不收心,你最了解我们,我们但凡有一丝丝理财细胞,也不会逃得这样狼狈了。”夏侯恩叫屈。
瞪着夏侯恩半天,连靖涛终于挫败地叹口气,的确,夏侯家四个兄弟败家本事有多么宇宙无敌,是没人比他更清楚了。但是——
“你们也不能就一直这么下去,总不能让云卷一辈子都帮你们扛这份责任吧?她毕竟只是个女孩子。”这几年来,他一直跟在云卷身边,亲眼目睹她一步一步走得有多辛苦。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云卷并不想接夏侯集团,她志不在此。她一直希望她的兄长可以收回家族企业,要不是因为几个兄弟实在不是经商的料又全跑了,而父母年纪渐大,她根本不会接下这份担子。
看着夏侯恩一脸的心虚和愧疚,连靖涛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他随手拿起桌上的分机,“喂,我是连靖涛……云卷?”连靖涛抬头看了一眼夏侯恩,果然,夏侯恩立刻竖起了耳朵,还屏住了呼吸。
“什么事……夏侯恩在不在我这儿……”连靖涛要笑不笑地看着夏侯恩对他又是打躬作揖又是奉茶捶腿,满脸涎笑,没骨气得像条哈巴狗,就差没弄条尾巴来“扑朔、扑朔”摇了。
“不,他不在。”看在夏侯恩已经鼻青脸肿的分上,连靖涛没多为难他,大方地替他做了隐瞒。
他的帮忙换来夏侯恩更加殷勤的伺候,连靖涛也安心地接受了。
轻啜口茶,连靖涛舒服地享受着夏侯恩的按摩,继续和云卷通话。不大放心的夏侯恩干脆跑去拿了分体式的那部分机,然后一边服侍着连靖涛一边竖着耳朵听着,生怕连靖涛一个不小心把他给抖出来。
不过,夏侯云卷没有再问他的事情,简单谈了几句公事,彼此陷入了沉默。
就在连靖涛以为夏侯云卷准备要挂机的时候,夏侯云卷突然又开了口,声音还吞吞吐吐的。
“那个,连大哥……我……我……”夏侯云卷看着对面令狐宠儿使劲地冲她摆手,用口形对她说着:快说啊,快说啊!
“怎么?”连靖涛耐心地等着。
“我……你……”我你了半天,夏侯云卷终于挤出一句话,“你放心,公司的事情我会认真处理的……呃……”令狐宠儿冲她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连靖涛点头。
“嗯……什么?”夏侯云卷认真地看着令狐宠儿的口形,但研究不出来,情急之下,低叫了出来。
“什么什么?”连靖涛没听懂。
“呃?没、没什么。我、我……”夏侯云卷慌张地摇头。这时,宠儿将一张写满字的纸拍在她面前,无声地做出一个口形:念!
夏侯云卷瞪着字条,像看到了怪物,半天,张开嘴,“嗯……我、我不会害公司倒掉的。嘶——”
“云卷,你怎么了?”他好像听到了抽气声。
“没、没事。”好痛!夏侯云卷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腰侧,呜——宠儿下手好重,一定要淤青了!可是,那么恶心的话怎么说得出来?!
“云卷,你到底怎么了,怪怪的?是公司出了什么事吗?”连靖涛有点担心了,“要不要我现在过去?”
“不、不用、不用。”她一连串的回复特别急促,让他不禁皱起眉。
“真的不需要吗?”他犹疑地问。
“不用、不用……连大哥……”
“什么?”
“你……”看着令狐宠儿写在白纸上的大字——放弃吧!你个白痴!未来的老处女!不知是真的受了刺激还是勇气突然愿意眷顾夏侯云卷了,总之,她突然生出一股力量,深吸口气,一鼓作气快速地全说了出来——
“你要好好休息,我很担心你。真的!其实,我很想去看你,可是我知道你在休息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我也不敢去。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管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一定会嫌我鸡婆,但是,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很关心你。我不要你出事!还有、还有,嗯……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好好处理公司的事情的,请你放心!没了,再见……不对,还有!我知道大哥一定会去找你当救兵,你身体需要休养,不用理那只猪!他给你的公文一定不要帮他看,直接把他踹出去!然后、然后,嗯……然后没了,再见!”
“嘟——”连靖涛愕然地瞪着电话听筒,云卷怎么了?她从来不曾说话如此没条理……
一旁的夏侯恩则嫉妒地看着连靖涛清雅出尘的脸,悻悻地嘟囔:“看我妹多关心你!比对我这个大哥可好多了。”哪像他,被小妹扁得像注水的猪头!
回过神,连靖涛放下电话冷冷睨他一眼,“你活该。”
怪不得夏侯恩这回明明知道云卷不许任何人因为公事打扰他的禁令还这么快就冒死跑到他这里来求救,原来又捅娄子了!刚刚云卷在电话里说,夏侯恩回到公司一个星期以来,已经搞砸了三笔上千万的生意,其中还有一笔损失初步估计已经超过了三个亿!他去救济难民了吗?
“那三笔生意是怎么回事?”他冷冷地问,眉眼间一片杀气。
“嘿嘿……”眼见连靖涛眉眼冷了下来,夏侯恩干笑着搓搓手,“你知道的嘛……那个……我天生败家嘛……”
连靖涛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夏侯恩看出连靖涛真的动了怒,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犯下的罪行,并且乖乖将相关文件都交了出来。
暂时没空理睬这个笨蛋,连靖涛接过文件,示意夏侯恩将手提电脑拿过来,他开始迅速浏览相关资料,同时脑海中开始将相关资料、信息组合汇总。
夏侯恩将计算机拿来,他立刻打开,开始输入一连串的指令,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公司的中央系统。
三个小时后,连靖涛放下最后一份文件,喘口气,将一叠纸和一张磁盘交给夏侯恩,“我把要点都列在上面了,磁盘里有相关的资料。”
“这都是什么?”夏侯恩接过那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挫败地承认,这上面每个字单看他都懂,但组合成句子就不明白了。
连靖涛似有若无地扬起唇角,拿起茶轻啜一口,“我没指望你看懂。你只要把这些东西拿给宠儿就行了。”
突然,他瞥了夏侯恩一眼,向来清淡的眸光瞬间闪过一丝凌厉后又恢复到云淡风轻,他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记得小心点,不该知道的人就不要让她知道。”云卷不肯多讲就是摆明了不想他知道后担心。
夏侯恩被连靖涛最后一眼盯得心里发毛。他乖乖地点头收了那叠纸和磁盘,但忍不住又有些不满地小声咕哝:“既然你那么心疼妹,就干脆娶她嘛!”
连靖涛火了,重重一捶桌子,“你有完没完!你当云卷是什么!”夏侯云卷是他妹妹!他怎可为了自己的自由,就把妹妹的幸福都陪进去!
“卷卷是我的宝贝妹妹呀。反正妹喜欢你,你也一直没别的女人,想来也是一直为妹守身如玉吧。”真搞不明白,这两个人明明那么在意重视彼此,却为什么磨磨蹭蹭蹉跎了这些年,始终维持着这种妾身不明的状况?
连靖涛却一直当夏侯恩在胡说八道,他看着夏侯恩一双贼眼盯着他乱转,心情没来由地突然恶劣起来,他的声音不再平淡,添了警告的意味:“我警告你,你别乱点鸳鸯谱!伤害到云卷,我跟你没完!”
看连靖涛动了真的火气,夏侯恩诧异极了,“怎么,我妹还是没说吗?”
“说什么?”他的火气很冲。
“说她喜欢你啊!”夏侯恩理所当然地瞪大眼。
“你开什么玩笑!这种事不要乱说。”
夏侯恩看连靖涛一脸认真,这才发现不对劲。他正色问:“靖涛,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连靖涛一脸茫然。
“妹喜欢你!”
“哐啷!”杯子从连靖涛的手中跌落地上,在他的呆怔震惊中摔个粉碎。
连靖涛哑然,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虚弱地低声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云卷喜欢他?这一定是弄错了。“怎么不可能?”夏侯恩反问。
“因为……”连靖涛想反驳,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反驳不出来。他的心情怪怪的,说不清是反驳不出来,还是根本不想反驳。他悚然一惊,不想反驳……他在想什么?!他怎么会认为自己不想反驳……
“说不出来了吧!谁不知道我那凶悍火爆、伶牙俐齿的老妹只有见到你才会讲话讲得七零八落、坑坑洼洼。”夏侯恩得意地看着连靖涛的失态,感动地叹口气。呜……妹!别说大哥不疼你啊!我都被你当成蟑螂扁了,还不计前嫌地为你的幸福努力呢!
而连靖涛,却不知所措地怔在当场,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夏侯恩的话在回荡——妹喜欢你!
云卷……喜欢他?
当夏侯云卷放下电话,令狐宠儿已经是一副口吐白沫的休克状了。真是没救了!她怎么会有这么没出息的朋友?!那是告白吗?那是关怀吗?那是甜言蜜语吗?她回美国后,智商都喂狗了吗?哪有人对自己喜欢的男人这样告白的?又不是吵架!
“你……你……你……”令狐宠儿指着她,手抖啊抖的,气得脸都白了。
夏侯云卷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她说了……她真的说了,她说了喜欢……
“宠儿,我说了……”夏侯云卷捧着自己发热的脸,虚弱地低喃。
令狐宠儿突然发现自己说了半天,夏侯云卷根本没在听,完全一副嗑了迷药的神魂颠倒状,她气得拍案直叫:“唉……你……我今天才知道,你不仅白痴,还花痴……草包!”
而夏侯云卷依旧捧着自己的脸,将红热的脸埋进白玉手中,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她望着电话痴痴笑了出来。
嘻,她说了,她说喜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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