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有人自以为能幸免的。
比如以孙靖昌所在难民队伍的速度,再走半个时辰左右,就能看到一伙不惧这场“活”瘟疫的人。
不仅不惧,相反还在大道中央插了白旗,上书“天理昭彰”四个大字,大道两旁有人架起了锅炉,熬制了白粥,准备了清水药品,正候着逃难民众到来。
既然难民往前走能遇上这帮人,没道理比他们速度更快的那支车队会遇不上,于是当看到前路上有这么一群正忙活的热火朝天的人时,有个大大的疑问也出现在先难民一步抵达的车队主人脑海里。
这是一帮什么人?
“潘大侠,他们乃是天理众。”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像是看出了马车主人潘思衡心中的好奇,作了准确的回答。
“哦?天理众?莫非是那天理教的信者,这家宗旨潘某早年也有所耳闻,好像是一家儒武合一的学派,听说乃是儒家化教的一支,其中秘要乃是尊奉所谓的天理老人,貌似为朝廷大雅所不容,乃是乡野杂学一流,看今日这架势却是要救济灾民,他们不怕染上瘟疫病疾?”
对于这些个疑问,那个苍老的声音却没有再回答,只是说了句:“你不也在路上救了我?”
“哈哈葛先生只是体力不支跟不上队伍罢了,又不是患了瘟病被人抛弃,潘某自认这点眼光还是有的,何况先生即使一人踯躅,也有一番读书人的气度在身,潘某自是乐意捎带老先生这样的读书人一程路。”
这个年代,对于读书人总是有一些无形中的优待,马车主人是在行进路上看到老书生一人步履蹒跚,明明前途渺茫,生死未卜却仍然端正衣冠,面无惧色,口吟诗歌,持杖而行。
他因此觉得甚是奇怪,因为这一路上他见多了形形色色慌乱绝望的人,倒是第一次看到落单已久,希望渺茫的人能如此泰然的把逃难当成踏青般对待。
当然光是如此他也不会救人,这一路上他见过的逃难的读书人也不少,主要原因是某架马车里的人发了话。
那是个即使他是三辆马车的主人,面对那个人的要求也必须给予尽量地满足和足够的尊敬,何况那人一般不发话,这次也只是救一个人罢了,举手之劳。
所以他将那个自称某个村庄学塾夫子的老书生邀请或者说救上了他的马车。
这老书生不是他人,正是孙靖昌心中所想到的那个有几天没唠叨的老头。
潘思衡心众思虑百转,却是压住种种对于此时碰到这么一群天理教众的疑惑,朝充当马夫的大弟子贺纪亮吩咐一声,自有人前去接洽这帮天理道徒。
儒武合一,儒家化教,这两个词很好形容了葛先生口中的天理教。
自从礼奕以儒立国后,江湖上就时常会有些什么四书帮,五经派的江湖门派出现,打着自家也是儒门一份子的名头,在江湖上立足,别人嘲讽起来,他们就说自己儒武合一,练的乃是圣贤书上的武功。
这些儒不儒,江湖不江湖的门派统合起来在江湖上倒也有几分威名。
儒家化教则复杂的多,涉及到了正统儒门当下的发展变迁,但在潘思衡看来这什么天理教也就和那些四书五经派一样,只是打着一个名头,扯虎皮做大旗,瞎闹着玩罢了,真要说和儒门有多少关系那可真是竹筷子和毛竹子的关系了。
也不怪潘思衡开始没认出这些赈济的江湖人是天理教,因为对方之前的行事风格倒是偏向学派授徒居多,因为某种原因最近才开始往江湖发展。
此时的潘思衡自然也不会知道,未来这天理教发展势头之猛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还牵扯出了几桩江湖大事,这又是后话了。
且说这马车主人的潘思衡潘大侠,那可是个在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大侠,为人豪横,也算是个武林中正当年的风流人物,年少时乃是津门八绝之一的传人。
这津门八绝是哪八绝呢?
分别是八仙醉行,周身打穴,漫天拨云,神行太保,黑砂迷魂,清净布气,铜砖霹雳,乾坤一掷。
这津门八绝名头响亮,有诗为证:
八仙醉饮剑气足,天罡地煞打穴功。
漫天拨云扫一片,神行太保身无影。
黑砂迷魂追亡鬼,清净布气莲花开。
铜砖霹雳折凳凶,乾坤一掷金光闪。
八绝技里有剑有拳,有暗器有奇门,有内功有轻功,甚至还有点穴的功夫。无一不是江湖里响当当的上乘武功。
那这潘思衡大侠传承的是这八绝里的哪一门绝技呢?却鲜有人知道了。
因为知道内情的人不会特意去宣传,与他为敌的则没有这个命去讲出来。
多年前潘大侠就离开津门来南下来天南发展,此次北返,却也是为了躲避瘟疫,去他一个至交好友那做做客。
话回正题,不止潘大侠一行对于天理教众的出现有些惊讶,殊不知比他们更加惊讶的正是那些天理教众。
“李老八,你不是说今天会有一大帮难民经过么,怎的竟是这么一支富贵人家的马车队伍?”
被称为李老八的天理道徒也是有点懵,心里暗自嘀咕,“莫非是刘助教望气望错了,不是说今日必定有大股灾民逃生经过此处,只要候着就能赈济灾民么。
刘助教可是奇人一个呀,平素讲理画符治病都挺有一手,这次还展现了以前没有过的望气手段,怎么可能会搞错。”
天理道徒,助教这都是天理教内部的等级划分,普通刚入教的自然只是天理众,比他们高一级的是天理道徒,算是个小头目。
而此处天理教赈济点,除了李老八之外都是普通的天理众。
“小四带两个机灵的上去问问。”
李老八眯眼看着对面车队下来了人手,马上派自己这边的人上前接触交谈,心中慢慢理顺了关系。
“看这架势,的确是逃难的富贵人家了,嘿瞧这一个个骑手蒙面的样子可还行,大伙想啊这种大门大户的出逃,又怎么会和普通灾民一起走,我料定他们不是我们要等的人,此次刘助教望气必定无差,大队的灾民肯定还在后头。”
其他天理众听了之后,点点头觉得李老八说的不错。
十几个骑手将三驾马车围成车阵后,骑手们纷纷下马休息,马车中也有人掀开挂帘走下来透气。
突然一个骑手上马脱离车队向来时路狂奔而去。
李老八皱了皱眉,“咋回事?把小四给我叫过来。”
“李大哥,刘助教可真准呐,刚车队里的人说了,他们来时看到了大股的灾民在后面,”小四是个瘦小的年轻人,一来不等询问就先把知道的说了出来。
“那个呢?”李老八心中微微一动但面上保持平静,嘴往骑手去的地方一努示意。
“好像是那边有个刚下马车的老丈吩咐的,看装扮也是读书人模样,说什么要告诉后面的灾民我们赈济的人在这,叫他们勿自弃。”
“勿自弃?”李老八思绪一时飘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失神,回神后重重一点头,“是个妥善做法,老丈洞察人心啊,光这一份慈悲心肠,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上去拜访下老人家。”
李老八整整衣衫,想了想,又掏出一顶墨冠戴在头上,说来也怪,墨冠即首旁人看来李老八自生了一股说不清的气势,多了些许威严。
旋即他也没叫人拥簇,独自走至车阵外,言说自身乃是此地天理众首领,特来拜访此间主人,途中他也看到了有人从其中一辆马车中不断搬卸物品,正在那里拼装什么,也看到了有人在一旁倒水袋清洗着蔬菜。
那马夫装扮的大弟子贺纪亮耐心听眼前的天理道徒说完后,拱拱手说道:“这位兄弟请了,在下贺纪亮,乃是侠帮纪字辈的弟子,里面是我的师傅,津门大侠潘思衡,不过......他老人家身体不适,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言说。”
李老八是个江湖上混过的,自然听得出对方话里的意思,无非是对方车队主人是个江湖上有名望的前辈,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用去打搅了。
同时他也知道了眼前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车队,或者说不仅仅是富贵人家,他们这是碰上江湖同道了。
他本人对什么津门大侠倒是没什么感觉,这年头从津门出来的十个里面有三四个自称津门大侠的,相反他倒是对对方侠帮身份更加在意一点。
“原来是侠帮少侠当面,失敬失敬,少侠喊我一声李老八即可。”
于是互通名号,场面话过后,他就说明了来意。
“勿自弃?哦原来你找的是葛先生啊。”贺纪亮明显有些意外,对方竟然找的是他师傅半路捡回来的老夫子。
“正是正是,想我天理教也是儒门一脉,晚生自然要叨唠一下老前辈。”
这儿的老前辈自然是读书人的老前辈了,指的就是那刚下马车的老丈。
贺纪亮自然对李老八这个往自家脸上贴金的儒门一脉说法是嗤之以鼻的,又不是没听他师傅讲,乡野杂学罢了,不过他面儿上没表现出来,相反很客气的派人去请教葛先生。
前文有提,天理教也是儒武合一的门派,不管外人怎么看他们,但像李老八这样的正式门徒自然是读过不少圣贤书,并以儒家弟子自居的。
因此贺纪亮把人请过来后,葛先生和李老八两人就开始作揖攀谈,言语中李老八对于葛先生叫人传话“勿自弃”的做法颇多认可,而贺纪亮一个没多少文化的粗人自然插不进读书人的话题,听了一会索性寻了个理由离开。
话分两头,另一边的骑手原路返回却是很快与孙靖昌所在的逃难队伍相遇。
吆喝两句“前方有江湖同道赈济灾民,尔等勿要自暴自弃”后又拨转马头,疾驰回去,毕竟他们有个优秀的厨子要做饭了。
骑手带来的好消息如一剂强心剂般给了这些逃难人员以生的希望,随着人群从前往后传递消息,整个逃难队伍的行进速度都随之加快。
灰头土脸的孙靖昌笑出了泪水,赶忙拉了拉缰绳,抱着骡子脖子就是吧唧一口。
“士林啊,总算他娘的有人管咱哥俩了。”
骡子欧欧叫了两声表示对这种亲昵的抗议,当然他狂喜的主人自然不会去在意一头骡子的想法。
不到半个时辰,孙靖昌就坐在路边的树荫底下,吃着天理众提供的面饼就着热汤,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天可怜见啊,这有多久没那么安心地吃一顿啦。
虽说这顿吃的安心,但这天底下的事最怕的就是比较。
孙靖昌望着另一边马车那一行人吃饭的讲究,心中泛上的是微微的酸意。
怎么一个讲究法?
锅碗瓢盆俱全,灶台是用携带的不知名材料现搭的高级货,种种食材摆在砧板上,有着助手去洗净处理。
这也就算了,关键的是那些厨具非金则银,满身肥肉的主厨手里金刀亮闪闪的简直能晃晕土鳖的眼,但最亮眼的还不是那把金刀......而是主厨施展的刀功。
行云流水的刀法,将洗净的食材或雕或切,这是一个技术活,稍有不慎将破坏一道菜式的品相。
然,厨子连看都不看砧板上飞速在运动的金刀,只是微抬头颅,闭眼似在享受着什么。
飞刀乱斩,乱却不坏,刀刀皆是恰到好处,种种食材在厨子手中过了一遍,就仿佛重获生命一般夺目。
哪怕他有着梦中的记忆,也从未听过看到过这样的奇人。
金刀,活了过来,它像有眼睛一般在食材上宣泄着种种天马行空匪夷所思的想法,厨子落刀之前就已然在心中完成了作品。
他做的不是菜,他是在赋予菜品以生命,在笃诚的践行自身的道!
孙靖昌看得出厨子脸上的自信,那是一种成千上万次重复一件事之后的自信,那是一种笃诚于信仰的疯狂,同时他也知道这厨子在享受什么,他在享受众人对他刀功的惊艳。
他的确应该自信且享受,因为他的刀功甚至夺走了那些金银厨具的光芒。
这是一个极其自负且天才的厨子。
官道一旁,孙靖昌和流民们看得目瞪口呆。
最后厨子幽幽的叹了口气,睁开了眼,而在众人眼前呈现的是一道豆腐雕花的复杂菜式,有种种辅材衬托着仿佛天宫宴品,那个琉璃盘盛装着这一道菜品更是相得益彰,看得流民们纷纷低头羞愧。
他们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看到这样的一道菜品,甚至有些气愤于如此珍品怎么能在荒郊野外做出来,它本应该在御厨中被制作出来,然后被端上富丽堂皇的厅堂里。
孙靖昌同样看到了这道珍品,但他宁愿自己没有这么好的眼功,因为天底下最让人无奈的正是可望而不可及。
这手刀功在围观的群众眼中无疑是神乎其技的,这道菜式更是孙靖昌从没有见过的华丽,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有人可以将菜做的如此艺术。
但看着厨子脸上落寞的表情,众人突然有点同情他。
原来这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