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元年,上初登大宝,即有秽疫行于天南,民众多北逃,朝野以上失其德,非之。——《皇极旧事》
要说皇极元年的这礼奕天朝,可算有趣了,朝堂之上新旧交替,风云诡谲,新皇帝在雨水节气前刚登的基,可这还未至立夏,两月的功夫天南就起了瘟疫。
可以料想的是,此刻龙椅上屁股都还没坐热的那位新至尊定是忙的焦头烂额。
新帝刚刚登基,朝堂局势未及稳定,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老皇帝在位时期的党派势力,新帝潜邸时从龙的功臣,以及争龙失败后还没清理完毕的旧皇子势力,一切都还在这个皇极元年里乱如一堆麻线。
而就在这个时局里天南起了瘟疫,偏偏那里的官府无能无德,还用了冥烟巫术这等手段,一时间心怀怨恨与不轨者仿佛找到了发泄口,谣言如风四起于京畿高门贵户与寻常小巷,种种荒谬言论在茶余饭后被人偷偷提起:
“新皇得位不正,被天所厌。”
“天朝立国三百年,从未见此冥烟巫术,亡天下之兆矣。”
......
从愚民口中吐出的话语就仿佛他们是浩渺的天意一般,一个个是非口舌的样子殊不知只是被人利用的棋子。
更有一批注定要被新帝淘汰的老臣子旧贵勋们为搏取清议,想要借此发挥最后的余热,在朝堂上下蹦窜,生怕未来史书上不再记录他们一般,一个个在这时节成了那为民请命,规劝圣王的贤臣谏臣。
为身后名计,一句句类似于“此苍天警示,圣人当少行酷烈,宜自省,以求化解灾祸”,诸如此类之语喧嚣其上。
这里的圣人自然指的就是至尊位上的皇帝。
新皇偏偏还不能责罚这帮快离朝的老臣,因此让这位不算年轻的皇极帝憋了一肚子当初江湖游历时从没有过的火气。
所幸天朝以礼立国,儒为正统。
值此新帝登基,天南大疫,朝野上下纷乱之际,到底还是有一批心怀苍生,奉公谨守不欺心的官员勇于事功,记得那些因此背井离乡的民众。
遵循旧年应对灾疫的对策,层层中枢指令下达,地方上的官府也开始物资运转,用粮食药品的发放,号召募捐等行动来救济逃难民众。
至于一些平常被正统打压,被排斥,难以登临大雅之堂的野教杂学势力们,在这个皇极元年的季春也开始了浑水摸鱼。
......
礼奕羲都,一洲首城,龙庭所在。
羲都做为北清灵洲唯一王朝的京都,自然是一副繁华大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世景象。几年前便曾有一位默默无闻的落魄画师,将此盛世京都描绘入了一卷极长的《羲都盛京图》: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各行各业,熙熙攘攘。
富庶,繁盛,众生百态,令看到此图者叹为观止。
可惜的是这么一副注定被记载入史册的画卷成了那位丹青圣手的绝笔。
史载张姓画师一朝功成,得意非凡,临湖饮酒,却疑把水中月,看作那天上月,醉眼朦胧地捞月坠于湖中,魂归九重天外。
这史书里记载的这一幕,死的是何其的诗情与画意,也让后世的有心人在翻到这页史书后,品出了极其讽刺的味道。
这位名动后世的落魄画师生性孤僻,一生未娶,所幸还有一二好友可以帮办葬礼,在清点家中遗物时发现了这么一副《羲都盛京图》。
此图被其中一位友人收起,后在一次文人雅会上被请出,初点评即是被与座翰林盛赞为“朱墨镂心肝,细毫穷造化”。
据画师好友所说,画师喜爱饮酒后作画,每次作画如颠似狂,涕泪横流,心中似怀有悲愤,偏落笔极为稳健。
他揣测,画师落水可能正是因为这副得意画作新成,难得出门散心,不想醉后落水,就此长逝。倒也令与会的才子们惋怆扼腕,也对替好友扬名的那位画师好友高看了一眼。
屡试不中的画师好友被这京城才子们一高看,就看出了个金榜题名,看出了个富贵功名。
画师捞月的这一段传奇故事广为在礼奕民间传播,期间被人演绎加工出种种儿女私情,爱恨情仇的情节。
光在酒楼茶馆里经常被说书先生提及的就有两个版本:
一者,有人说画师是谪仙下凡,因作画的功绩被天帝认可,于是醉死水中,召回天上去描绘天宫盛景。
这种说法暗捧羲都繁华,不输天宫圣境,因此这一段话本被称为画仙京;
另一者,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画师是醉后在水中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却不曾在一起的心上人,向水中美人伸手时不慎跌落水中。
这一段则被称为谪画仙。而以谪仙话本为原型,接着被演绎出的各种版本故事却是最为未出阁的少女所津津乐道。
这两种话本,无非是一者迎合了官场报喜不报忧,首善之地民众高人一等的心态,另一者迎合了这万万千千痴情儿女的朦胧憧憬,一句愿嫁少年谪仙郎,羞杀多少风流本子。
但偏偏所有的故事都选择性遗忘一样,这位丹青圣手,原是个天生被人看轻的侏儒矮民。而在所有广为流传的故事里,永远都不会提及这一茬。
而今日,在羲都某个茶楼内,戏台上说书的所讲的正是一段谪画仙。
底下一桌桌的八仙桌列满大堂,坐上客喝着茶水吃着点心开怀笑着,哪怕四周有些没座位的,穿着粗布麻衣的也都乐呵呵的在那听着。
可谓听书人看着那说书人讲着书中人了。
“......那少年画师惨遭退婚,心有不甘,欲要练就绝世画技,回来再一逞威风,自此之后,一扫懒散作风,每日勤修苦练神人所传画功。而那退婚少女看在眼里,满心欣慰。
诸位看官,且打住!这就有个疑问,明明是这少女提出的退婚,为何看到少年奋进,少女却欣喜不已?莫非退婚一事当中还另有隐情?”
随着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一句百年未改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激起台下一片嘘声。
众人都是意犹未尽,但也都懂得规矩,没对说书人多做纠缠。
说书先生手拿折扇,面带微笑朝四周看客连连作揖,而坐在茶楼某个雅厢内的两人也是摇头不止。
莫看这两人做寻常士子打扮,却都是正儿八经的户部主事。
年龄稍大的那一个,略带点感慨地语气点评了句:“这谪画仙的话本真是越来越花哨了,当年我和张兄相交的时候,可从来没听他说过他还被人退过婚。”
稍小且带点贵气的那个哈哈笑笑,不以为意地回道:“欸,这京城文坛士林谁不知道冼兄与张国手当年相交私密,那《羲都盛京图》都是冼兄传出来的,不过这民间演绎话本嘛,本就是捕风捉影,再度修改的故事,何必在意。”
“倒是我着相了,平白让谢公子看了笑话哈哈。”
“那冼兄是不是该罚哈哈哈。”
这两人闲话聊毕,就转回了正事。
“今日倒要感谢谢公子为我送行,冼某以茶代酒,敬谢公子一杯。”
“好说好说,冼兄此去天南赈济,路途遥远,为国分忧,倒是谢某困居京城,碌碌无为,甚是惭愧了。”
“谢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这话说得可是愧杀冼某了。公子高义,人尽皆知,冼某在此,再敬公子一杯。”
“冼兄客气,日后你我可多多亲近。”
“承蒙公子高看,待日后冼某从外归来,必定宴请谢公子,以酬今日茶楼送行之礼。”
隐话讲到这,两人也都互相明白了各自意思,谢公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枉他把外出赈济赚功劳捞银子的机会让给对方了,既然如此上道,那日后自可多亲近。
谢公子是京城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自然看不上京官外出赈济的机会,对于一些背景不够深厚的官员来看,这是个极有油水的差事。
但他可看不上底下官员的那一点孝敬,再者为了户部功劳簿上小添一笔,就要跑到天南去,太不值当。
他又不是没有门道去得一个上等考评,因此何不把机会让给那些寒门出来的官员,卖个人情。
从这点说来,他倒是感谢这次天南疫情事件,不然他哪来的机会拉拢同僚,
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咯。这才是他的为官之道。
至于灾民如何,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能够去管的了,自有朝堂上衮衮诸公决断,他呀,就安心地听从父辈安排,过好自己的富贵日子就行了。
大灾之下,有太多太多的人,如鱼得水。
......
再看朝堂之下,这大疫来的突然蹊跷,此次天南民间受灾严重。
虽说春夏交替正是百草发芽,百病发作之时,但时机如此凑巧在新帝登基之后,又不像寻常瘟疫起于一地随即扩散,而是天南北部七州,各有瘟疫源头,起初并不相连。
初始行瘟之地乃是葫芦州的八县,再突然爆发后不久,大约隔了五六日的功夫,天南北部临近葫芦州的六州疫情就也如雪花般传来。
其余六州官员还不能说人葫芦州什么话,毕竟他们州县爆发的瘟疫不管从力度还是种类上,都与葫芦州的不同。
但随后疫区扩大相连,封锁了正常没有染上瘟疫的区域,再然后就是瘟疫区慢慢蚕食收缩。
如此的瘟情姿态倒是让之后调查皇极元年瘟疫的人暗自皱眉不止。
在这场只是波及天南北域的瘟疫往南止步于云梦州,往北不越葫芦州,但对于当时生活在其中的百姓来说却是一辈子噩梦一样的回忆。
家家缟素,家家出逃,昔日繁华的城镇几日内就会变成不闻犬吠的空城,人人惊慌失措,似乎往哪里逃都有瘟疫的存在,人心煎熬又起伏不定。
天南北部大地的那个时节里烈阳高日之下是一队队行走匆忙,沉默寡言的逃难百姓。
春风已尽,暑气渐至,天南的土地上阳光总是比北边来的更灼灼些,但灼灼耀光却难息忽生的疫病,更灼不尽人心上的灰暗。
现在的葫芦州一地,疫情越发的严重,又何止起初那样只有八县之地燃起了冥烟呢。
好像一下子里,整个世道变了一样。
葫芦州的州太守周贤望隐约觉得礼奕的规矩在葫芦州不是最大了,有一股甚至两股三股的力量在干扰着这片土地上原有的秩序......
这是一支向北逃疫的人群,他们不得不向北奔走,因为北边有着州城,到了州城就有了希望,而他们身后的瘟疫仿佛鬼国无常一般驱赶着他们。
恐惧的气氛始终笼罩在这一支队伍中,特别是人群中也有着其他县里半路逃疫加进来的灾民,他们带来的四周其他县的种种灾疫消息更是闹得人心惶惶。
难民队伍越发的庞大了。
中途有人加入,自然也有人倒下,加入的不一定能找到生的希望,倒下的却大概率成了无常收割的对象。
从这支规模不算太大的逃难队伍后方传来了一阵隆隆的马车声,若是有人回头看,定可看到后方黄沙被马蹄激起飞扬的景象。然而麻木且疲惫的人群早已没有了观望的力气。
他们害怕着,他们恐惧着,生怕一转头就看到了日渐稀薄的人群,害怕再也看不到熟悉的,或者才眼熟的同伴面孔,害怕着一转头就再也追不上逃难大队伍的步伐。
大灾之下,顾好自己与家人已是勉强。甚至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成了孤家寡人,已经只剩下一副躯壳在行走。剩下的人更要节省好每一份的体力向前走,带着仿佛这个族群千万年来已经深深烙印于血脉中的不屈精神,扛着行李,推着小车,一步步向前走。
既然南边,东边,西边遭了灾,我们就向北,向北,再向北,向一切可能存在希望的地方而行。
很快十几匹快马围着三驾马车从苦苦挣扎却又缓慢的逃疫队伍旁呼啸而去。
那些骑手们统一身着黑色劲装,头戴帏帽遮脸,隐约又可看到下垂的丝网后竟人人蒙面。
中途有辆马车车帘一角被掀开,似有人往外瞥了一眼,隐隐约约有婴孩哭闹声传出,但是车与马都没有停留,骑手们也没有一人回头,仍是向前疾行。
这一行人疾行着,直至在难民队伍最前头步行的孙靖昌眼中消失不见。
孙靖昌幽幽叹了口气,他已提不起任何其他的情绪去抱怨了,但还是生出了“这些富贵人家就没一个好东西。”的念头。
从第一次遇见车马经过时的希望,到第二次的心存侥幸,第三次,第四次......希望渐变失望,失望又转而怨恨,怨恨再转不甘,直到现在的幽幽一叹。
“靠山山倒,靠墙墙塌,与其奢望这帮老爷们的救助,倒不如自己挣口气,再多走两步路。”孙靖昌晃了晃脑袋,干粮快吃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天。
“那个一直絮絮叨的老夫子咋说的来着,人定胜天?”孙靖昌想到了那个在逃难人群里时常给大伙鼓劲的穷酸老头,好像听说是某个偏僻村子的学堂教书匠来着。
“呵,人定胜天,”孙靖昌再次晃了晃头,驱赶下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疲累导致的昏胀,拉了拉骡子身上的缰绳,心想,“这些平日里无甚用处的书上语言,不曾想此时拿来安慰安慰人心倒是不错。”
他早已没舍得再骑着骡子了,这一路骑行,他自然看得出那大青骡子的疲累。
因此长途的行走加上为了节省食物而造成的饥饿已经让他的反应变得迟钝,孙靖昌总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又走出几步后,他猛地一愣,身形稍稍停滞,就又吃力地继续向前走,“老头的声音好像有两天没听到了......”
这意味着什么,孙靖昌自然是清楚的,起早贪黑的逃疫路上,总有人会因为年老体力不支,因为太过疲惫而渐渐与大队人群拉开距离,逃难的人群不会停下来去等待那一两个落单的人。
“这场瘟疫好像有着生命,它会追着人在跑。”孙靖昌觉得自己快疯了,他能时刻感受到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催促着他快跑。
他曾看到过刚刚经过的城镇,在离去不久后就点起了冥烟,白天的明亮衬托着那黑乎乎冲天而起的气流越发的明显。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瘟疫是活的,仿佛在追逐着阳世还活着的生灵,这种觉悟带来的恐惧感比他面对鬼祟时更甚。
在这几天逃亡的路上,他除了见识过黑气聚合的鬼祟,还见到了死尸重生为僵,野兽发狂袭击人群等等怪事。
一次在睡梦中被嘈杂的声音惊醒,回头却恐惧地发现在一水之隔的南边,另一支逃疫队伍的驻扎点里有大群行尸突袭,而半个时辰前他们的队伍才刚刚渡河到北岸休息。
那一次冷汗是不受控制的在他身上流淌,就好像有人持剑指着他的眉心一样,似乎下一秒利剑就会过河横扫。
南岸的民众拼死拼活渡河过来,慌乱中也不知道是谁点燃了渡桥,来不及过来的民众多有直接跳入水中去逃命的。
那只逃疫队伍可没有像之前那支一样有足够的好运,这同时也是孙靖昌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那就是在那一晚德林县小溪对岸的那个营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而在被行尸袭击的当晚他们一群人没有留在原地的,大家都拿起行李疯了一样就跑,孙靖昌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停,停了就会死”。
这已经不是他对付鬼祟时用火就可以制服那么简单了,那是一群群的行尸啊。
从那晚以后他就一直呆在了难民队伍的最前方,这样就算是被瘟疫赶上,被行尸从后突袭,他也是最有希望活下来的那一个。
孙靖昌抬头眯眼,看着黑色的乌鸦盘旋于他们这只队伍上方,眼眸中仿佛再次倒映出那黑乎乎,冲天起的笔直冥烟,同时伴随在耳畔的则是梦中小说家所写的一句叹词,
“生者悲苦,死者平安。”
好似有亡者轻俯在侧,嗓音沙哑,一脸肃穆却宣说着充满不详意味的判言。
又好似无数人脸重叠,面目狰狞,声声悲苦。
葬乐重重,哀鸣回荡阴阳,往返不休于还活着的人心中。
大灾之中,死亡如影随形,谁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