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篝火升起,驱散寒冷,却驱散不了人们心中的慌乱恐惧。
夜,是寻常的夜,夜凉如水,寒夜阴森。
火,是救命的火,刮刮杂杂,聚人心气。
守在篝火旁的汉子自然也一般的寻常,打着寻常的呵欠,做着在寻常不过的添薪加火。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逃难的队伍,唯一不普通的或许就是孙靖昌在这支队伍里。
或许有人奇怪了,孙靖昌他们走得不是官道么,官道上可是每隔几十里都提供了驿站,不至于露宿荒野吧。
可问题是他们继续走官道就绕了远路,逃命时候,哪能计较舒不舒服。
因此他们一行人在官道上行不多远,就由着熟悉路况的乡民带着抄近路走向了荒野。
况且就算还走在官道上,此时驿站里的人应该也都跑光了,驿站门一锁总不能指望一帮老实巴交的乡民去破门而入吧。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就造成了这一晚大家的夜宿荒野。
此时选择了下半夜守夜的孙靖昌,缩在火堆旁,强忍困意,背靠骡子半躺着,而骡子在身后却睡得贼香。
这一行本来只有四五十人,但在夜晚篝火亮起来之后,反倒又吸引不少野外的逃难者。
前前后后加起来接近了百人,也就额外多搭建了几团篝火,都是乡里乡亲的,在年老长者的号召下,后生们自愿分配了守夜。
没有虫鸣,没有嬉闹,只有睡不着者翻来覆去的响动,以及实在太疲累者的打呼声,偶尔某些人从梦中惊醒,就也成了睡不着的那批人。
那个混在他们之中的官员鬼魂呢?
是否也在担忧着前途,看不清未来的路呢?
此时原安永县县令,现如今已成鬼魂的李文熙,化身成一个小人,盘腿坐在束额里,翻看着书,悠闲自得,丝毫没有一点点的慌张以及对未来的迷茫。
他现在满心的欢喜。
因为变成文鬼后,李文熙发现只要是以前看过的书,不管是熟读熟背还记得内容的,还是粗略翻过已记不太清的,都能在现在的状态里将完整的书呈现在自己面前。
这种神通比不了真正的过目不忘,充其量只是多了一座随身的书库,比起他年轻时负笈而游,书箱里只能装不多的书要好,又比他拥有了自己满满当当的书房后,却不能随时随地的把书全部带着走要好。不知道这是专属于每个文鬼都有的神通,还是只是属于他个人的。
李文熙有点开心,心念一动,一部接着一部的书籍从虚空中呈现,看者一本本起起伏伏却高低不一摆放的虚幻书籍,他眉头微皱,很快有书橱罗列,按照着类别,书籍一一归位,,接着在满心欢喜当中,一处不知多少卷诗书摆放的藏书室形成。
站在中央,四顾而去其内文章浩如烟海,抬头望仿佛面对着一座书山书海,这是真真正正的书盈四壁。
“蔚为壮观,好一个处则充栋宇,出则汉牛马,我李文熙胸中又岂止万卷藏书!”
这边李文熙洋洋得意于自己读书十分多,那边孙靖昌困得要死又得强打精神。
看起来这个夜虽然漫长,但似乎就要平静的过去了。
但,这个夜真的有那么的寻常么?
飒——
刺骨阴风吹过,篝火光芒突然暗了一下。
篝火的光芒还在,但是不再能带来足够的温暖。
篝火燃烧时的声响仍在,但除了这动静,四周再无其他声。
李文熙翻书的手指停住了。
孙靖昌猛然抬头惊醒。
年轻的游侠突然发现,四周安静了下来,没有了翻来覆去的杂音,没有了孩童梦呓,没有了扰人的呼噜声。
整个世界仿佛都睡着了,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回望着篝火。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拔剑出鞘,踢了踢自家的骡子,果然还是睡得和死猪一样没反应。
翻了个白眼,孙靖昌小心走上前,摇了摇离他最近的一个守夜人。
没有反应。
探探鼻息,孙靖昌长出了一口气。
没死就好。
原来不知何时其他守夜人闭上了眼竟然都昏睡过去。
握剑放眼看去,整个临时营地都沉沦死寂中。
除了他。
这可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而孙靖昌看不到的后方,他家的骡子眨了眨眼,竖起耳朵听了听,就又接着装睡。
冷风又是一阵吹过,恍惚间好像有身影出现在黑暗中。
孙靖昌警觉地望向那,运足眼功,确定了下来。
不是错觉,是真的有一个黑影立在那!
算是住在他额头上的李文熙表情严肃了起来,他做为鬼魂,尤其能感受到隐藏在黑暗中的恶意。
四周有喃喃的声音响起,阴阴森森,而一股寒气随之而来,不断侵染着孙靖昌,渐渐麻木他的血脉,蔓延向四肢,阻碍他的动作。
“我只有一口气的机会。”他在心中默念道。这口气不是其他,正是一口孙靖昌修持多年练出来的内息。
就如同之前所说的那样,孙靖昌这样的游侠放在天南的武林圈子里,绝对是末流般的存在。
但能进入到这个圈子里,也间接说明孙靖昌是入了门的,说明他不是只懂得招式,空会两下套路,毫无内力的杂鱼。
暗运丹田,小腹内有温热气息发散,随着催动他的身子有所暖和,但冷意不绝,如果不能解决正主,他所修不多的内息迟早被消耗殆尽。
江湖武夫搏杀,尤重一口气。
倒不是说其他武学招式,炼体根基不重要了,只是对于孙靖昌这样的江湖小虾米来说,他们能依靠的也只有那口气了。
一口气的长短,决定了一个武夫巅峰战力的发挥时间。
内息开始流转,这口气一旦松懈,他是绝对撑不到第二口气换上来的。只怕在换气的霎那,内息就会被冷意压制。
于是他向黑暗中走去。
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过了昏迷,况且目前来看,散发冷意的存在大概是比他强的,但他明白,对方并没有强他太多,尚在可以对付的范围里。
否则,他就应该也是营地中昏睡的一员。
眼看那黑影站在原地不动,孙靖昌放下了一点心,看来对方没有故意要避开他,没有用这莫名的阴寒之气耗死他的打算。
随着越发靠近黑暗中的身影,对方的样子也渐渐显现,竟然只是一团类人形的黑气!
稍稍惊愕,孙靖昌实在是没想到敌人如此的特殊,瞬间民间的种种神话传说,游侠的传奇演义越过脑海,他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游侠儿的胆气被其激起。
“天日昭昭,今日岂能怕了这小小鬼祟,合该小爷我替天行道。”
孙靖昌内息流转加快,微弓身子快步上前,左脚前,右脚后,力从地起,一记斜劈太苍,剑势凌厉,呼啸而去,看着颇有章法。
却见剑斩黑影颈部,一股劲力反而随剑身袭来,宝剑被高高弹起,而剑落处黑气略有飘散。
黑雾身影,似被激怒,向前而撞,孙靖昌本可以闪开,却有心与其角力试试对方能耐,左手横肘相对抵住黑影,偏生有寒气依附而上,与黑影接触的左臂处一片冰凉。
孙靖昌暗暗叫苦,这鬼祟刀枪不入,寒气逼人也就罢了,怎得还一身怪力?
他随即面色狰狞,一记头槌,凶猛撞向黑影,相撞时护额微光一闪,倒把黑影逼得稍稍后退,而他自己被撞的眼冒金星,两耳嗡嗡隐隐有血迹流出。
此时他一口内息到这,已经去了半口。
而眼前妖物还看不出来哪有损伤。
不过他也试探出来,这妖物行动缓慢,躲不开他的剑招,而且毫无灵智,全凭本能行事。绕着黑影走了半圈,眼角余光扫到黯淡篝火,孙靖昌眉头一挑,计上心头。
“甭管这鬼祟如何能打,只要是阴邪一类,小爷我就还不信你不怕火。”
他开始一触即走的打法,所幸长剑在手,与妖物本体冰寒隔了一层,边打边退,引动妖物往人群稀少的篝火处而去。
至于挡在路线上昏迷的人,皆被他一脚一个扫开,打斗起来此时哪还顾得上他们。
而护额中的李文熙已是认出这黑气凝结的身影是何妖物了。
有三三两两的竹筒、书籍、帛卷,石刻从虚幻书橱中飞出,纷纷展开面前,其中有几行字闪闪发光:
“疫鬼者,非人死之鬼,实乃邪瘟所生之恶灵,不容于正气,喜害人,常行大瘟之地......”
“大疫生,则阴阳必大不谐,故邪异之瘟常伴有妖物出世,霍乱一地,及天地清明,复又自灭......”
“前朝有奇人,善养邪物,立疫鬼神位于家中,忽一日雷火落其家中,有黑气冲天,后大雨倾盆,状似天哭......”
刚刚那一撞,护额里的他倒是没有任何损伤,虽有冷气侵袭进来,也被护额里的文章字句所镇。
李文熙盯着外面的疫鬼,面有怒色而不言。
那疫鬼仿佛感觉到了这股怒意,似受到挑衅一般,发出古怪吼声,紧追着孙靖昌而去。
李文熙的怒意是有来由的,他身为儒家子弟,诗礼名族之裔,最是痛恨这种非人妖物霍乱阳世,况且此地还是安永县辖区,被这疫鬼弄昏迷的多是他治下子民,这叫他如何不怒。
自礼奕立朝,再立法网,同时以儒家教化遍布天下,王土所在,人心所向,大城小镇,乃至山林湖海,皆立有种种规矩,因此神鬼退隐,鲜有再现,而这法网枢纽,正是一本《礼律》。
前朝律离一朝以法家立国,首创法网一物,在统治巅峰时,天下子民认可离朝律法,遵纪守法,那时候律法就是天下子民的守护神,就是煌煌天道,是镇压不臣的治世神刃。
而本朝除了接续前朝立法网的做法之外,吸取教训,还立下种种规矩,教化子民,移风易俗,查补律法难平之人心。
日升月落,四季循坏,云聚云散,有生有死这是先天的规矩。
也有人把这些先天的规矩称呼为天道,也是最原始的天道解释。
而礼奕定下的后天规矩则是将原始的天道细细划分,一一对应人世,立下了阴阳两隔,死生有别,神道不兴,邪魔断祀,妖物不得化形,鬼怪不能行于世等等可谓开天辟地的规矩。
大儒圣人出手,种种规矩,有的写入律法,有的以儒家书籍教化为依凭,化于无形人心,镇压世间牛鬼蛇神三百年,礼奕一朝至今可谓人道大兴。
李文熙稍作思考,接着探手一招,一册《礼律》飞至手中,迅速翻页,锁定至其中一篇,篇名《礼律.执不祥劾鬼物》。
而此时在外面,孙靖昌已成功把那疫鬼引到篝火附近,找准角度,一剑剑挑翻篝火,使得一团团火流星笔直打向那团黑气。
疫鬼嘶吼,却避不开烈焰及身,黑气果然被迅速焚烧,那疫鬼闪躲缓慢很快被打散了人形。
“一物降一物,不出小爷所料,这等阴物果然惧怕火焰。”
然而黑气散开后,一道黑光却是迅猛射出,射断后续打来的一大团火焰,速度相比之前闪躲时不知快了多少倍。
黑光未至,凛然寒气却已逼人,孙靖昌眉心似被人那剑指着一般酸涩。
他心知此时最为关键,一个应对不好,就得交代在此,于是一剑从篝火中挑起,运足内息,剑尖通红带着一点火焰迎向黑光。
李文熙同步以雅言诵读律法,调动起了四周法网的力量。
“凡礼奕国土,阴阳有变,生大邪物,必以礼律劾治之,四方山河,闻之需助。律曰:诘咎非人妄行,大逆诛。”
“某安永县令,告四方山河听闻。”
“今有疫鬼,生于阴阳之变,非人邪物,害我子民,其罪条如下......此诚法理难容,天道厌镇,按律请诛除之。”
“皋!敢斩尔不祥!”
李文熙魂体猛地开裂,却又被一股奇异力量聚合。
四方县界碑震动,石粉簌簌落下,替人承受反噬。
终究李文熙自己,也是非人妖物一流了。
一抹无形清光从剑身上亮起,随即剑尖与黑光相撞。
一边是内息,是火光,是律法,更是天道。
一边是不谐,是冰寒,是大逆,更是灾劫。
两者相遇,孰强孰弱?
一声呜咽,不知属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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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看官,李文熙是个尽忠职守一心为民的好官,生前生后都在操心着事,可天底下的官员难道都和他李文熙一个样么?
有道是,波阔鱼龙应混杂,壁危猿狖奈奸顽。
天南,葫芦州州城,太守府。
此时灯火通明,人员往来,嘈杂不休。不知有多少户州府官员的仆人眼线盯着这里,他们在等,等一个关乎他们全体前途的最终结果。
太守府内,正有两个决定他们命运的官员在商讨着这一个结果。
“周大人,疫情如此严重,瞒是瞒不住了,还请大人及早上奏朝廷,广招杏林中人才是正事。”
“马大人所言甚是,但这如何上奏,奏本里如何写,还请马大人教我。”
“周大人,据实上奏,该如何写就如何写,这还用我教您么,我的太守大人。”
“说笑了吧,马大人,这据实上奏,咱俩恐怕都落不得好,嘿嘿光这晚了许久才将疫情上报一条,这一城官员的头顶乌纱都要没了不说,就怕人头也要没。”
“周贤望,你在威胁我?本官的奏本早已经写完送出,要不是你派人阻拦,说不定南天镇守早知道了,是你周贤望瞒着朝廷,不是我马虢羌!”
“呵呵,马通判此言差矣,我要提醒你一下,从我们收到第一个疫情的消息开始,到今天整整十天时间,足够你上报了吧,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昨天傍晚才写的奏章?现在推的一干二净似有不妥吧。”
马虢羌冷冷地看着周贤望从袖中拿出一本奏章,然后摆放到桌上。
正是他昨晚送出,现在应该出现在前往南天镇守驿道上的那本奏章,看样子现今是被人拦了下来。
“不知道马大人写的奏本里,有没有据实上奏,把自己助我隐瞒朝廷的事也一五一十地写清楚了呢,嗯?”
周贤望好整以暇,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马大人,此时不该是我俩互相内斗的时候,早在收到第一道冥烟燃起的消息时,你我不就做好了约定么,这又是为何,不顾约定背着本太守,偷偷写了奏章往上头送?你马大人此时再装出一副尽忠职守的样子,未免过了吧。你莫非以为奏章晚了十天送到,亡羊补牢朝廷就不会追究你失职之罪?”
看看马虢羌阴沉着脸没说话,周贤望接着说道:“你我心知肚明,出了这事谁都跑不了,马大人就也别和我演戏了,试探来试探去有甚么意思,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善后,如何把你我以及这一州官员摘出隐瞒上报的漩涡!”
马虢羌闻言,阴恻恻回答:“那看来周大人已经有了解决之法?倒是要请大人指教了。”
“好说,好说。总归不会像马大人一声不吭就要自己单干一样,我们只要一切都推说不知,咬死了我太守府在昨晚才收到疫病消息,之前并未有信鸽传达疫情而来,如此可好?”
“你把朝廷上下当傻子了不成......”
“马大人!”周贤望突然打断了对方,提高了自己的说话声:“疫情迅急,两日之内八县燃起冥烟,太守府之前未曾收到消息,有难民来到州城后,经多方打听,无奈确认消息属实,于确认后第一时间上报南天镇守,请求拨动物资人员,只要你肯点个头,加盖印信,我就有办法让这件十天前本来就该如此做的事,真正让它盖棺定论。”
眼瞅着马虢羌还是犹疑,周贤望突然加重声音:“我的马大人,别忘了你我在第一天收到有冥烟燃起的消息时,是为了什么而把消息压下来!
当今圣上登基不过两月,把这事捅上去就是给陛下难堪!给你的恩师难堪!再者,冥烟此物,需要人祭血祭,更是犯了朝堂诸公的忌讳。
你也清楚,即使你我在第一天就写了奏章把灾情递上去,也别想着没事,何况现在?为何现在犯了糊涂。莫非以为举报我隐瞒灾情,到时候你还可以来个将功折罪?
你马大人背景通天,可以不和我们一州官员绑在一块,是条过江猛龙,如果不是我派人盯着你马大人,还真让你得逞了。马大人这又是何苦相逼呢?
马大人你为了存身,我们一州官员可以理解你私送奏章的事,但我也为了存身,我太守府大大小小的官员更要为了存身,你又何必一个人上岸把我太守府上下踹一边呢?
马大人你随我们一条道走下去,在新的奏章上署个名,我自有南天镇守的关系可以疏通。到时候周某保证此事不会影响你马大人的仕途。
当然也不会让通判白白署名,事后自有一州官员孝敬的润笔费,恳请马大人成全。”
马虢羌看着周贤望从袖子里取出的另一份奏本,深深蹙起了眉头,接过奏章翻看起来,分析利弊过后内心有了决断......
片刻之后,有太守府属官送马虢羌离开太守府,而一封加急的文书也在稍后离开州城,闻得消息的大大小小州城官员无不松了一口气。
太守府内周太守清押一口茶,仍旧坐在原位,似在等着谁。
过了一会有属官引着一名身着蓝色官袍的人走了进来,刚一进来,为首的人就恭维道
“还是大人高明,将这一桩祸事算是了了,不过我担心......”那蓝色官袍的官员面有迟疑。
“呵,你担心这事被他马虢锵写私信告诉左相?他恩师刚辅佐着圣上登基,这事若是当初压下来也就罢了,现在明显盖不住了,御史必定会以天人感应的说法弹劾他,我们的左相大人自顾都来不及,哪有心思关注一群远在天南为官的小鱼小虾。”
嗤笑一声,周贤望毫不在意的喝了口茶水。
“大人说的是,现在无非是恢复到第一天就上报的情形罢了,本来还想着顾忌上面的颜面,谁能料到这事......啧啧。”
“闲话少提,苏知府,叫你过来所谓何事,清楚么。”放下茶杯,周贤望淡淡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人。
“自是明白,我这就修书一封,叫人赶在奏章前送往南天镇守,我姐夫看后自然会处理妥当。”
“如此便好,这一夜算是过去了。”说完话,周贤望再次端起茶杯,这次却不啜饮,只在那里小口呵气。
苏知府明白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起身行礼,就此告退。
周贤望看着苏知府离去又望望黑夜,心知自己灾后必被贬官,倒是白费了十日前想要遮掩冥烟的思量。
什么封锁消息,暗中传人断路,都是无用功,这倒是奇了,本来控制的好好的瘟疫竟似活得一般,突然乱窜,前九天只在一县之地肆虐,昨日就突然七县燃起冥烟,奇了怪了。
还好自己身在州城,人道鼎盛,居于有道,到不怵这无妄灾劫。
不过这马虢锵留着可真是个祸害,时不时要跳出来拿自己左相弟子的身份做个名头招牌,今次无非是觉得上次给的不够多,在那以私送奏章来威胁他。
呵,如此不会做官做人......啧啧。
暂先不提这一州太守在那里盘算得失,且先说那离去的马虢锵。
离开太守府后,马虢锵坐在马车上,闭眼回忆着之前的一幕幕,包括着第一天收到疫情的事。
那时候,他也如今日般被人请到太守府,那周太守只与他说了两件事,一是圣上登基不久,朝堂局势云谲波诡,他恩师又是刚被提拔成左相,此时如果上报疫情,圣上颜面有失不说,他恩师左相的位子还没坐稳,估计就要被罢免来平息民众怒火。
毕竟天人感应之说,在本朝可一直是主流。
二是冥烟的问题,冥烟有用却残忍,做为古代巫术一直被儒家所嫌,如果葫芦州治下出现了冥烟,动用了人祭血祭,名声传出去,一州官员在士林当中就等着被人指指点点吧,官场前途自然也没了。
本朝自建立一来,就横扫牛鬼蛇神,打击种种巫道野祀,人祭血祭,如今教化日久,却突然有人使用冥烟对抗疫情,虽说迫不得已,也是拯救黎民百姓的举措,却与国策相悖,与本朝的教化相悖,难保会有巫道神祝卷土重来,到时候无知小民论其源头,牵强附会,捕风捉影起来全得是他们一州官员的责任。
虽说朝廷当年一边说着禁绝人祭血祭,一边在州府县里安置使用冥烟的仪轨,这本身就是在最初埋下了矛盾,现今爆发出来,可算是苦了他们这些儒家出身的官员,白白替前人挨了骂名。
因此他周太守在最开始不准备上报,准备把事情压下来,将这疫情控制在最初一县之地。
而自己竟然被他说服,答应不去检举揭发他这隐瞒疫情的重罪,这既是为了恩师,也是为了自己的官场前途。
“呼”马虢锵长出了一口气,唯一没算到的就是疫情迅急,低估了这场必须燃起冥烟的大疫,也正常,毕竟这是本朝第一次点燃冥烟对抗的疫情,有所错估才是对的。
本来一县之地尚可隐瞒,现在连着七县一日之间点起了冥烟,八县沦落,难民即将到来,这已经不是他一州能控制得住的了。
马虢锵心知,今晚署名过后,算是没有回头路了,他偷偷送出奏章检举,已经算是对得起心中圣贤教诲了,起码他是这么觉得的。
而且既使自己的奏章上去了,真要追究起来,哪怕他背景深厚,但能否将功折罪还是两说,所以他于昨晚得知七县突然燃起冥烟后,他第一时间写奏章并偷送出去,假装要撇清关系是一种对周贤望的试探,更抱有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心态。
这不又有孝敬到手了么。
周贤望既然有手段把奏章拦下来,有办法隐瞒之前的知情不报,有南天镇守的关系可以去攀附,他何必真的和一州官员撕破脸呢。
“啧啧可惜了那李文熙,恩师还曾托我照顾,如今安永县燃起冥烟,早知道应该派人通知他一声。”
十日前周贤望怕消息走漏,除了偷偷下达命令给临近病源县的几个县的知县外,就没有通知其他县。
临近病源县的几个县,他们在太守的指示下,收纳了最初那个县的难民,封锁了消息。
因此他安永县知县李文熙自然不会知道大疫早已出现,虽然马虢锵有机会传出消息的。
但他为什么要传呢,马虢锵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同时眼神阴冷,心道,你李文熙何德何能,受恩师垂青啊。
真可谓世道变坏,从小人得志开始。
而此时除了安永县城的拒命,整个葫芦州上下还没人知道李文熙早已经死去。
八县之地也只有安永县没有在最开始动用囚犯祭祀冥烟。
县令中也只有他,以身殉国。
当时李文熙想的是,县牢之中,无非小错之人,无不赦之徒。
满县上下,皆是子民儿女。
若要先死,请从父母官起。
一州瘟疫之中,有李文熙这样敢于先死的。
也有周贤望,马虢锵这样权衡利弊,不顾灾情的。
一州官场,有黑有白,有善有恶。
放之天下,国有弊病。
又岂全是儒冠误国,书生无用之辈?
悠悠苍天,何其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