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杨成林脱掉那身深蓝色、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换上一件洗的发白的、领口已磨的起了毛边的藏青色夹克衫,裤子是一条新的蓝色牛仔裤,喇叭口是那两年最流行的款式,只是穿在他身上的这条牛仔裤右小腿处有一条长长的口子,不像是自然破损,倒有几分人为的痕迹。杨成林动作迟缓的把衬衣下摆扎进皮带里,一条深红色略微泛黑的牛皮带在他手里翻转,那皮带带着油腻的光泽,像是古玩店里的物件,似乎包着浆。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缓缓的走出车间,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和他擦肩而过,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径自走出那扇铁门,路过保安室时看到门卫老丁那条大黄狗慵懒的蜷缩在门口呼呼大睡,似乎周遭的人群已引不起它的任何兴趣和警觉。这狗的状态倒是挺让人羡慕的,杨成林心里想,多想也找那么一个地方,缩着,不去理会任何人、也不去理会任何事。
穿过几条街巷,杨成林回到自己家门前。这是一个青砖结构的小院,正房是三间平房,左手是厨房,厨房边上搭了一小间临时存放煤和木柴的彩钢房,彩钢板有使用过的痕迹,那是杨成林从矿上废弃物品里捡回来的,稍作加工改造,成了一间颇为实用的小房间。院墙是一码的青砖砌筑,带门楼,两扇大门紧闭,斑驳的红漆已片片脱落,一如杨成林此刻的心境,它剥落的是那股子心气。
在门口点了根烟,倚在门框上慢条斯理的抽完,杨成林还是没有进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愿意回家了。隔着大门,院里传来女儿的阵阵啼哭,中间还夹杂着妻子李桂枝的呵斥声、咒骂声。“我让你哭,让你哭、让你哭”,同时,棍棒抽打在孩子身上的声音清晰的传来,杨成林捏紧了双拳,黝黑的脸庞涨的发紫,嘴角在不停的抽动。
“你那个狼心狗肺的爹都不要这个家了,你还给老娘哭丧,想把老娘哭死呢!你个婊子养的!”院子里继续传来李桂枝的怒骂和抽打孩子的声音。
杨成林脸色铁青,恨不得冲到院子里去把那娘们给杀了!正在这时他看到路口转出一个人来正往这个方向走,杨成林迅速扭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月亮山镇区几乎都是熟人,他杨成林这两年几乎是全镇的名人了,原因无他,就是大家都知道他家里有一只母老虎,这只母老虎不但在家里作威作福,还闹到他单位去,杨成林现在可不想再丢一次人,走是上策。
此时天色渐晚,昏黄的路灯藏在漆黑一团的老槐树的枝叶里,稀稀拉拉的几缕光线洒在路面上,愈显得周遭一团黢黑,似乎藏着这个小镇里述说不尽的酸涩往事。杨成林缩着脖颈,把头尽可能低的埋进衣领里,生怕碰见熟人时来不及躲闪。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隐隐约约前方传来悠扬的音乐声,这声音时高时低,像是幽人低语。杨成林不自觉的循着声音往前走,他知道这音乐来自哪里。月亮山镇不同于其他的乡镇,这里的人们不靠农业生产获取经济收入,每家每户基本都是月亮山矿区的煤矿工人,月亮山煤矿又不同于一般私人煤矿,而是隶属于神洲矿业集团,国企编制。所以月亮山矿区的员工们待遇优厚、生活条件优越,镇上一应消遣娱乐方式俱全,不大的一个镇区有电影院、舞厅、卡拉OK、商场、灯光球场等等,不出镇子,几乎可以体验到和县城甚至地级市一样的娱乐消费体验。
刚才的音乐声正是从月亮山舞厅传出来的。舞厅在镇子主街北头,闪烁的霓虹灯照亮一片黑暗的夜空,离老远就能看见。舞厅修建的非常阔气,并没有因为开在偏远的矿山而凑合了事。门前两根白色的圆柱高高耸起,听从省城回来的人说那叫罗马柱。门楼是和柱子一样的白色,呈三角形,上面还刻着几乎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都是外国人的样子。这个舞厅修好以后曾在小镇引起巨大的轰动和非议,人们习惯了低矮的平房、灰色的办公大楼以及矿山里黑色的一切。这个房子的造型太过奇特,以至于每每经过人们都要谈论一番它存在的合理性。镇子里的女人们因为它的出现紧张了好一阵子,只要自家爷们从那门前过,回去肯定被家里婆娘狠狠收拾一番,哪怕真是路过,也会被认定是心怀鬼胎,女人们的理论很简单,就看那门头上的男男女女,就知道这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尽管家里的婆娘个个威武,但是镇子里男人们似乎总能找到必须从那门前经过的理直气壮的理由。时间久了,女人们便也懒得再和男人们理论,不是女人们忽然变得大度了,而是他们发现那地方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不正经,并且也经常看到左邻右舍的女人们也时不时的在那里进进出出。男人们反而在经过的时候有些不自在了,这种不自在不是因为他们偷偷地瞄了那门头上的男男女女,而是月亮山舞厅的出现像是一把斧头,一下砸开了男人心中那扇尘封的门。
杨成林以前也是舞厅的常客,下了班来这喝喝酒、跳跳舞,偶尔和来这消遣的姐姐妹妹打闹调笑一番,也觉得人生滋味其乐无穷。但自打结婚以后就很少来这里了,邢桂兰撒泼打滚式的胡闹让他心有余悸。一次杨成林多喝了几杯酒,拉着单位宣传科的一位女同事跳了几支舞,转天不知道怎么传到邢桂兰耳朵里去了,结果这邢桂兰抱着孩子直接闹到单位,在杨成林所在车间门口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鬼嚎,把杨成林和那个女同事当作奸夫**的骂的整个月亮山镇尽人皆知。自此以后,杨成林变得沉默敏感,平时爱开玩笑爱逗乐的一个人,现在看见有女的过来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似乎真觉得自己像个“奸夫”一样被人唾弃!
杨成林从黑暗的树荫里钻出来,舞厅外面闪烁的霓虹灯刺的他睁不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才慢慢看清眼前的景物。在门前慢悠悠地点了支烟,看着三三两两的人进进出出,自己的心底却是飘飘荡荡、没有着落。
“老杨,在这干啥呢么?”忽然一声呼喊,打断了杨成林的思绪。抬头看去,只见矿上锅炉工马四火站在舞厅门口,看样子准备要进去。
“没啥,抽支烟!”杨成林说着扔了支烟给马四火。
马四火接过烟走了过来,说:“都到这了,在门口抽哪门子烟么?抽也进去抽去,喝点酒、听听曲,不比在这滋润?莫不是怕老婆子收拾你!”
马四火开着玩笑,但杨成林觉得那张咧着的大嘴后面满是讪笑,或许马四火没有这意思,但杨成林最开不得这种玩笑,心里憋着火,但也不能发作。
“怕个球呢,谁敢管老子!正要进呢!”说完把烟头狠狠砸在地上,径自朝大门走去。
一门之隔,外面冷清萧索,里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音乐声很大,震的人耳朵嗡嗡响,好在歌很好听,是最流行的《潇洒走一回》。一进门就是收银台,收银员小黄正在和喝的晕头转向的老丁掰扯不清的算着帐,和老丁一起来的黄三两假装要结账,和老丁拉拉扯扯说不尽的车轱辘话。再往里走,靠墙摆开一溜吧台,木台面,不锈钢的桌腿,边上坐着三五个青年,嘴里叼着烟、每人面前一大杯啤酒,斜挎着身子,眼睛迷离的盯着舞池里扭动的人。舞厅中间位置是一个大大的舞池,里面的男男女女随着音乐起劲的扭动着。月亮山镇的人跳起舞来是有自己的一套的,不管你是什么音乐,他们用一套简单的机械动作就完全可以配合的了,只是节奏快慢而已。球形灯折射的五彩光斑掠过那一对对如痴如醉男女脸上,扫向更远的角落。舞池的周围依次摆开十几张小圆桌,在这里属于雅座了,坐在这里的人们翘着二郎腿,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舞池的远端还有一个小型舞台,有人兴致来了可以上台高歌一曲,唱一首歌5毛钱;舞台的一角还摆着一套架子鼓,在那年月这可是个稀罕物,没几个人会玩,甚至都没几人见过,舞厅老板也真算是为此倾尽心力。
杨成林要了一杯啤酒,靠在吧台上自顾自的喝着,马四火一进来就跳进舞池,原来是早就约好了熟悉的舞伴,忘情的陶醉其中了。
一曲终了,舞池里的人四散开来,坐在各自座位上喝酒聊天嗑瓜子,那噼啪作响的声音和窃窃私语在此刻是让人安静的。杨成林特别享受这样的安静,不必和谁说话,谁也无暇顾及他,任自己的情绪像指尖的香烟一样,自由飘散。
只有这一刻,他才是放松的。
几分钟后,人群里开始骚动起来,调笑的声音渐高,舞台上开始有人唱歌了。歌名叫《心雨》,好像是一首新歌,大多数人还没听过,但唱歌的人声音温婉动听,让躁动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不用抬头看,光听这声音杨成林就知道唱歌的人是谁。
唱歌的人叫苏小琴,十年前来月亮山。据说苏小琴是广播电视学校毕业的,正经八百的学播音的中专生,所以自打她进了广播室,矿工们每天再也不用听老矿长的闺女那呲了毛边的月亮山普通话了。苏小琴模样俊俏,穿着打扮也时髦,走到哪里自然吸引了不少年轻小伙的目光,连半大老头也忍不住偷偷打量半晌。那时候杨成林二十出头,每天对苏小琴围追堵截的人当中自然少不了他。但不同于其他人的是,杨成林多才多艺,尤其是歌唱得好、舞跳的好,每年矿上搞联欢,他都是绝对主力,被称为“月亮山阎维文”。苏小琴来了之后俩人经常合唱,一时让矿上的小伙子们羡慕嫉妒恨。
对杨成林来说,苏小琴的出现一下子打乱了他所有的生活,本来简单朴实的日子一下子有了非分之想,这让原本就不安分的杨成林再也回不到父母给他的预设轨道。此时看到苏小琴在台上兀自沉醉在歌声里,声音一如十年前一样动听,模样也更添了成熟的魅力,杨成林心中隐秘的情感再次被撬动,他望着这个曾经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回忆搅得他心浮气躁,他猛灌了一大口啤酒,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于事无补,他发现时至今日他仍然无法坦然面对这个女人,杨成林逃也似的离开了舞厅,步履匆忙地隐匿在那一片漆黑的树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