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庆陵王府乘马车到御史府不知有多少回了,凝月吩咐马车在前院停驻,自己独自步行走向殷其炳的书房。老远的,殷其炳撩着长袍朝她跑来,厚底朝靴步态吃力,踏在青砖地面上有轻微的回声,离凝月十几步距离,日头直射下来,他的额头竟是密密的一层汗。
凝月恍惚地想,这是春日里最晴热的一天了。
“已经接来了,就在后院等着。”殷其炳抬袖拭着额角上的汗珠,话语颇为客气。
“宋先生没说什么吧?”凝月并不看他,淡淡地问。
殷其炳嘿嘿一笑,情绪甚好,话语多起来:“我要接回自己的闺女,他还能拦着不成?话说回来,雪玫养得比以前有精神,宋鹏这一年赚得盆满钵满,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啊!”
凝月不再说话,曲桥之下绕着小河淌水,沿道草花含蕊吐芳,这里往来无人,寂静处栖韶楼匾额大字犹在,在春光里呈现颓废的气势。凝月怅然地环视周围,岁月如白驹过隙,眨眼便是恍若隔世,这里曾经锣鼓喧天,锦绣环绕的自己被人搀扶着出了这道门,而今日,自己又回来了,她要将真正的殷雪玫换回去了。
栖韶楼里静悄悄的,凝月进入楼内,只看见殷雪玫已经穿戴齐整的坐在窗前。日光透过纱帘照在她的脸上,光艳照人,眸光流转间,透出染了一丝紧张的迷离。不知为何,凝月竟不敢正眼看她,只低低的打声招呼:“你来了?”
“我在等你。”雪玫的声音也柔和,秀眉下的眸子黑若点漆。
凝月抿了抿唇,舌尖是一阵阵针刺似的痛,她顿了顿,微蕴笑意:“肖衡昨晚出去后还没回来,趁这空档,我陪你熟悉一下王府。”
雪玫站了起来,缓缓走向她,淡紫纹绉的裙裾迤地拖出细微的窸窣声音,和着窗外微风摇动头上的络缨,她走得那么优雅自如,让人感觉她本来就是仙女的化身,凝月呆呆地看着她,听到雪玫樱口轻启:“我能看看你的本来面目吗?”
凝月清醒过来,是啊,她差点忘记了,她怎么还能再以殷雪玫的面貌出现呢?她抬手轻轻揭去面皮,雪玫的眼清澈地映着她,却如深潭般的不起任何涟漪。
“你比我想象的好看多了。”雪玫微微笑了,一手缓缓举起,纤细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辛苦你了,冷凝月。”
在那个春日的白天,两个女子同坐在一辆马车里,凝月便是这样坐在雪玫的身边,默然无语地望着她。
一入三月,雨水便见少了,天气暖和下来。芙蓉洲上的碧荷接天连地,凝月与雪玫并肩站着,东风惊绿,惊动两岸的浮花浪蕊随风飘散,簌簌声下,头上的花瓣如泪珠儿纷纷洒落。凝月极目远望,成荫的翠柳间飞起一只鹂鸟,在芙蓉洲上来回徘徊,腾空飞向更高更远。
“王爷他……公务时候不喜欢有人走来走去,殿内的窗帘白天都要打开,他不喜在香炉里放香片,睡前必定看会兵书,有时会讲他行军打仗的事,卯时过后便起来……还有他喜喝茶不喜甜食。”
凝月絮絮说着,这才发现自己对肖衡知道的原是很多,她确实习惯他了。
只希望,自己不能给予的,眼前的女子能够给予。
该交代的已经交代完毕,她吁了口气,指着青石步道,脸上凝起笑靥:“一有马匹的声响,你就在那边等,他会看见你的。”
她好心的提醒着,然后向殷雪玫告别。走向府门的径道上,回头凝眸庆陵王妃的寝宫,殷雪玫的玉影犹如一株秾艳的石榴,她挥了挥手,心里隐隐约约有着难以描述的妒意,想着寂寞的殷雪玫从此不再寂寞,陪在身边的,是一个英武多情的男子,和她柔情蜜意,恩恩爱爱。
这世间,多的是风里来去的萍水之缘,自己与他狭路相遇,再多百折千回,终归是要错肩的呵!
宋鹏府门外面的石狮子依然张牙舞爪,凝月报了号后坦然的进去,走了一段路终于到达客厅,客厅的大门开着,满眼是孤冷的透光漆的颜色。抬脚迈进高高的门槛,她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裙裾牵动绣鞋的沙沙声在空荡的厅堂内清晰地响动。
晌午后的天气又增加了温度,而在阔大的客厅里,依然是铺天盖地有寒气迎面袭来,就像傲然站立两旁的宿卫,从表情到眼神都是冰冷的。而宋鹏就悠然坐在正上方,阴鸷的眼光盯着她,唇角抽起一丝几近于无的冷笑。
“我知道你会来。”
“我当然会来。”话音刚落,连凝月自己都惊诧声音的平静,她看惯了宋鹏平日阴冷的味道,她不再惧怕他了,知道他如果朝她大发雷霆,她也不会惧怕他了:“我来还你一样东西。”
她掏出那片面皮,很小心的,放在宋鹏旁边的茶案上。然后,含着一缕淡笑,向宋鹏盈盈鞠礼:“非常感谢宋先生这一年来的恩情,戏终归是要演完的,该是我走的时候了。宋先生,我们只是一介贫民,对政事不感兴趣,宋先生也会信守承诺,是吧?”
“你这样走了,不觉得遗憾?”宋鹏冷冷一笑,带了几分戏谑。
凝月摇摇头,从容地从宋鹏面前走过,她走得洒脱,薄纱的裙摆撩动,随风飘扬。
宋鹏眼望着凝月渐渐远去的身影,脸色愈来愈阴沉,咬牙暗骂了一句。后面的庚爷凑过来,轻声问:“老爷,冷凝月可是知道我们一些事的,要不要……”他做了个截杀的手势。
宋鹏摆了摆手,拾起案上的面皮,一道冷鸷隐在阴翳下:“这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一旦消失,势必完全暴露咱们。哼,冷凝月,戏还没演完呢。”
暮色再次笼罩大地,最后一线夕阳隐在天际,华灯辉煌遮住了从西边冉冉升起的月亮,清空无尘,夜风如玉轻洒,肖衡久久站在王府门口,看王府内点点灯光闪烁,几只乌鹊正向南飞。脚站得酸了,手中的马缰握得发热,可他想进去又迟迟不敢进去。
最后,他还是下了决心跨过富丽堂皇的府门,但见星星的亮点骤然在眼前铺散开来。暮色里,满府寂静只闻得宫人前来迎接的脚步声,肖衡将马缰交到宫人手中,眼望着庆陵王妃的方向,想问却不敢问,双脚不听使唤地向前走。
远远看见女子纤弱的身影,素色的绿罗裙在灯下犹如这春天亭亭玉立的蓓蕾,她朝着他含羞而笑,腰间的丝带迎风飘飞。肖衡心一颤,一时甘甜辛酸交织缠绕,周身血液沸腾,他有了想哭的感觉。
她在,她没走。
他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双手抚住她的肩胛,微笑,心里涌起甜蜜的悲凄。他想让她知道,今生今世,他不要她为他倾国倾城,只想在每天清晨为她摘一朵牡丹,插在她的鬓间。
她在他柔情的目光下,羞怯地垂下眼帘,因为内心的激动,片片嫣红在眼圈周围缓慢晕散,眼睫像蝶翼微微颤动,一颗泪无声地掉落而下。他的手指小心地划过她的眼帘,声音放得十分轻缓:“别哭……”
说是不哭,他的眼里难以抑制地闪烁着水光,亮如星辰。他弯身将她抱起来,她安静地蜷缩在他的怀中,隔着点点碎碎的泪花,她的唇角漾着笑,幸福的笑。
庆陵王妃的寝殿内,橱柜上、桌椅上都覆盖红色的织锦,就连紫檀床榻上也是红色鸳鸯戏水的锦被,细密精致豪华的装饰,连龙凤蜡烛都是红色的光晕,一切,布置得犹如新房一般。
肖衡将怀里的女子轻放在床榻上,慢慢地压下身,手指在她腰间滑动着,火热的唇在她的颈前肌肤上添摩,慢慢往上,最后覆盖在她的唇片上。
他梦呓般的声音:“把那东西揭掉好吗?”
她的身子僵直住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睁着茫然的眼,望着已经迷醉了的肖衡。肖衡的动作并没停止,他的舌头更深地探入她的唇间,在里面纠结缠绕着……蓦地,他抬起了眼,幽暗深沉的眼睛里面射出异样的光芒:“你——不是!”
简短的几个字,就像当头炸开道道雷电,重重的,击打得雪玫一阵晕眩,她狼狈地看着他,露出凄厉的神色:“王爷……”
肖衡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只觉得漫天满眼一层血雾,隐约中凝月眼中冷酷的笑意转瞬其中,化为无数流光碎影,在他赤红的眼里渐渐模糊。他大叫一声,广袖碰倒了烛台,龙凤花烛摔落在地面上,烛油如雪玫脸上滚滚而出的一汪泪珠,凝了一地残红。
他失魂落魄地向王府门口飞奔,夜色暗淡,清光冷月,周围寂静若死。
“啊——”
夜风吹动树叶,一记撕心裂肺的嘶嚎,绝望,悲凄,自京城高大的城墙穿梭而过。
那个春天的温暖的夜里,一辆马车过了京城的南门,朝着南方悠悠而去。凝月从里面掀帘向外望去,满天空星光灿烂,空气中仿佛嗅到一丝清淡优雅的花香。她淡淡地笑了,繁华离她而去,或许以后她要继续过她清贫无奇的日子,她也不会感觉凄凉,心里只有永远永远的春。
再见,肖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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