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凝天正跟着赓爷,行走在游人如织的仁裕街上。
绵延数里巷坊纵横,石板铺地。两边栉比林立的店铺粉墙黛窗,与浓荫蔽日的胡杨相得益彰,丝竹的曼妙娇音随风而来,染了朦胧醉眼的浓妆女子斜倚楼门,伴随沿店吆喝叫卖声交织一处,丝丝渗进凝天的耳际。
“小哥,进来嚒。”凝天还在东张西瞧,冷不防香风袭来,浓妆女子拽住他的胳膊往里走,朝着他浓稠似蜜的嬉笑。凝天的脸顿然红了,身边的赓爷一把推开了女子。
“滚开,婊子养的,还想吃嫩豆腐!”赓爷露出凶相,女子哼声扭动腰肢,轻飘飘走了。
凝天的眼光还落在女子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赓爷亲热地搂住他的肩:“京城美女俯拾皆是,回头给你找个好的伺候伺候你。”
凝天嘿嘿笑着摇手谢绝。刚才女子窈窕的身影让他想起了深院中的殷小姐,此刻她定在楼台上抬眼遐瞩吧?一个回眸,一个微笑,便是他一直以来的期待。他垂首沉浸在遐思中,难以描述那一番相思煎熬,明知没有结局,他也不想眼睁睁的错失。
不多时,赓爷带凝天拐进一条里弄,走得深处隐隐有喧嚣的人声。有老板模样的笑脸出来迎接,信步进去,但见里面人影绰动,人声鼎沸,声音把整个屋子差点掀翻了天。
凝天如同钻进逍遥迷宫,不知天南地北了。十几张桌子周围里三层围满了人,有“马吊”、叶子戏的,有掷色子作六博的,凝天踮脚伸脖子的凑热闹,赓爷拉他进了一个圈坐定,里面的庄家正在吆喝,赓爷驾轻就熟朝桌面上扔几个铜串,声音如雷灌耳:“凝天兄弟,喊大还是小?”
凝天吓得站起来:“赓爷,这我不会……”
“很简单,大小任你猜,若猜中,他们桌面上的钱全是你的。”赓爷按住他。
“若猜不中呢?”凝天望着桌面上拢起来的一大堆铜串,眼光都发绿了。
“猜不中算我赓爷请客,兄弟,别顾虑。”赓爷大笑,“看他们喊小的多,你想不想也跟着喊?”
那边庄家开始催了,凝天咬牙叫了声大,庄家手上的木罐打开,有人止不住的粗声骂起娘,凝天这番收益微丰。凝天兴致大增,这日运气极好,虽偶有输的,又碰上接连收贡,没多久已是囊袋饱饱。
凝天出来时满头是汗,脸色却红得发光,他将赢得的钱悉数交给赓爷,赓爷笑着只收了本金,夸奖他:“凝天鸿运当头,他年定是直上云霄,前途不可估量也!”夸得凝天心花怒放,对赓爷更是感恩戴德了。
这一夜,凝天时不时朝床头的大摞铜串看上几眼,心里萦思香牵,几度废寝辍眠。
又是白天光景,西窗外的蝉鸣吵着一日胜似一日。卷叶紧贴暖风沙沙翩舞,阳光透过蝉翼纱帘,在房内泛起淡淡的烟雾。殷雪玫放下手中的墨笔,香巧不在,案几上的药汁漾着几点碎渣,空气中弥漫的是浓郁的药腥气。
这样的寂寞气息,她早已习惯。
无端的,心中感觉阵阵发闷。或许空气让人窒息,让她能听到胸口里的心跳声,她开始烦躁起来,重新掂起墨笔,在麻纸上随意描摹。
满纸的却是肖衡的名字。
他的名字,在她心里念了百折千回,却像这座与世隔绝的楼,尘封了她所有的祈盼。她幽幽地叹着气,想,他如今可好?十七年韶华里这是惟一的心事,他可知道有人如此想他?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她心中的惘然与忧伤,怕是只有自己知道了。
她下了楼,转过厅堂和长廊,就是院子。满目繁花绿草,小道两旁花枝簇拥,旁人看来似朱成碧,但在她眼里如锦灰的枯寂。前面通往院门,隐约有欢声笑语传来,想是说到兴头上,肆意的笑声频频送到她的耳边。
院门外,凝天和香巧面对面坐在石墩上,凝天绘声绘色地说着笑话,香巧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发出开怀大笑,双腿半吊在石墩上,随意地晃动。
雪玫细柔的倩影无声穿过院门,穿过花径,映上石墩下纤绵的草地。
“香巧。”
笑语声戛然而止,石墩上的两人回过头去。雪玫盈盈的双足踏上草地,乌云挽得光溜齐整,容颜美艳如花。凝天顿然被眼前的生花白雪扼住喉管,他呆呆地站着,心神俱醉。
美丽的仙子终于出来了。
雪玫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用略略责备的语气道:“香巧,怎么坐没坐相?你这般样子,人家反倒以为我没好好教你。”
“没事的,小姐,宋大哥是自己人。他不敢进院子,怕您生气,只好天天在这里给奴婢消愁解闷呢。”香巧快乐道。
雪玫闻言是宋府的人,又见眼前的书生一派清俊磊落,便客气地上来见礼。凝天逐渐平息心气,露出朗星般的笑:“殷小姐不必如此客套。我虽是宋家族亲,从小山野长大,不拘什么礼数。在府里只有香巧谈得拢,说话难免随便了些,如若惊扰了小姐,请小姐勿怪才好。”
如在平常,雪玫不会跟陌生人多说一句话。或者是刚才两人轻松适意的氛围让她心生羡慕,又或者今日心胸憋闷得慌,她有了心致和凝天继续搭话:“跟宋学士说话,那些闺训反倒是多余的了。只是这里虽静,总有隔墙有耳的,怕宋先生知道恼了去。”
香巧嘟了嘟嘴。凝天笑道:“宋先生向来开明,这里跟小姐家自然不同。小姐若是有顾虑,我以后不来就是。”
雪玫听了倒不自在,想解释又不能解释,尴尬地站着。
凝天微微一笑,弯身朝她们示意,很洒脱地离开了。
两个女子望着凝天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在宁静幽长的廊道,他这一走,把刚才的快乐也带走了。香巧忿忿瞪了雪玫一眼,蹬蹬自顾跑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