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八月初,天气清爽,暑气开始退了,而那场京城最大的风暴已到来。
此时对朝中大臣来说,正是惶惶无计的时日。安定王肖焜执掌朝局以来,精力过人,路路活络得通,储君位置坐得有声有色,这一番天翻地覆的大折腾,所有曾经与宋鹏暗中勾结的大臣被一网打尽,其中自然包括御史大夫殷其炳。
殷其炳的罪状是徇私舞弊,假公济私,贪赃枉法,每一条罪行都是掉脑袋的。
御史府被搜出大量的金银财宝,由文职执事登录,一并收归国库。
暮色时分,肖焜入宫拜见雍武皇帝,商议如何处置殷其炳。雍武听得仔细,颇为震怒道:“此人当得一头官场老狐,有大奸大恶之心,御书下去,数罪并罚当处绞刑。”
冷氏女子与宋鹏沆瀣一气,图谋以邪恶强力,灭绝大翼正道,即加叛逆大罪绞之。
皇后自从小儿子死后,精神颓废,这次听得肖焜细说,惊得半晌才说道:“原来庆陵王府的雪玫是假冒的,这个殷其炳欺君犯上,太大胆了!若是传出去,简直是皇家奇耻大辱!”
那日,当太阳爬上东方山塬,十几辆囚车隆隆地出了吏部监牢,在宽阔的官道缓缓行进,直走了半个时辰。京城里万人空巷,囚车经过之路,拥满了观望的士族百姓。万千人众默默凝视的目光中,高头大马的年青安定王与长相威猛的监刑官径直过去,接着后面便是如潮的欢呼声和咒骂声。
犯人们囚衣破旧黯淡,老少参差萎靡不振,与往日嚣张强势的气焰,形成一种荒诞怪异的对比。骑士们举矛立刀,清一色公人衙役在囚车两侧展开,破锣碎鼓声震得犯人们脸色青白。
殷其炳两鬓霜白,如同枯发的幽魂,他仰天神经质地大叫大喊着:“雪玫啊,你为什么不帮帮你爹爹啊!你死了,你爹爹也快死了!”
后面的香巧看见了,她痛快地狂笑出声。
“殷老头,你也有今天!”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尽管她本该鲜艳的生命即将永逝,能够代替自己的姐姐,也是高兴的。
她遥望茫茫人海,一时泪眼蒙眬。
爹、娘和凝月就在人群里,他们相互搀扶着,努力地朝这边挤来。香巧含泪笑了,眼里掠过凄清。
这尘世,是如此令人留恋,她留恋自己的家人,和那几双悲戚痛绝的眼睛。从有记忆起,别人都说她古怪邪气,到现在才知道,她人生的旅途也有过紫藤花般的美丽。
她一路行,一路回望。只有这一刻啊,只有这一刻,他们距离那么近,近到几乎可以团聚了,命运又将他们分开。
“别了,亲人!”她低低地喊着,她的声音被民众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淹没了。
绞刑架下的肖焜一如既往地挂着平静的笑,阳光耀目欲盲,京城微微有了秋意,九纛龙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犯人一个个被押上绞刑架,身穿宽大囚衣的女子,披散着头发,她的步履有点吃力,嘴角却隐隐带着一丝轻蔑。
他凝视着她,朦胧地记起那个皇宫里的相遇,她朝着他粲然笑了,从他身边无声的走过。长袖抖落身上的碎阳,她的背影似芙蕖出绿波,在清风里渐渐化成一道艳丽的风景。
而他,就是个情窦初开的男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她远去的背影,念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他有些恍惚地出了刑台,眯起眼来看着天上,碎金的阳光撒进眼里,迷得他不能睁开。
“王爷,时辰到了。”
监刑官站在后面,等候着他的回话。
肖焜紧紧皱起眉头,手指轻按住额角,那里似乎有条无形的钢鞭不断抽打着他。良久,他缓缓开口,语调冰冷的、平静的:“送他们上路吧。”
他依然闭着眼站在那里,后面传来哭声,哀叫声,接着一片惊呼,围观的人群潮水似的四向涌开。
他慢慢睁开眼睛,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远远隐约有乌鸦的叫声,如泣如咽,长风如一道剑光流畅地吹过,空气中似乎有呛人的血腥气。肖焜没有回头,径直上马前行。风吹落叶片片,掉在他难掩惆怅的背影上。
八月皇城的那场风暴就这样落幕,雍武的朱笔落在批文上,调任、罢黜、充军、升迁……肖焜在忙着整肃朝纲,大翼国繁华似锦的场面依然锦绣般铺在人们面前。
凝月陪着父母下了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乱葬岗的山坡上草木萋萋,风儿穿梭于残叶花枝间,落红飘满了一地,没有一点声息。
他们找到了香巧的遗体,费嫂撕心裂肺地哭着,满山坡全是哀声回荡。凝月跪在妹妹的身边,很小心地想掀去香巧脸上的那张面皮。
面皮已经黏在了她的脸上,牢不可破。
这才想起宋鹏说过,人死了,这张皮就失去了活力。
凝月的手指隐隐轻颤,心中的哀伤如潮如水,竟无法抵挡,她伏在香巧身上嘶声嚎哭。
秋风又起,紫藤花在轻摇微摆,娇艳活泼,恍如香巧含笑远去轻盈的身姿。
冷成胜背着香巧走向马车,费嫂在后面扶着,他们决定带着香巧回柳溪坞去。凝月在后面跟着,看着眼前凄凉的情景,眼神就模糊开去,满是雾气。
有个小男孩朝她走来,渐渐和豆子小时候的模样重合,凝月呆呆地望着,直到男孩不客气地问她:“你叫冷凝月?”
凝月略带疲倦地应了一声,男孩将一团捏得皱巴巴的纸条塞到她的手里:“有人让我送这个给你。”凝月诧异地想问,男孩二话不说就跑开了。
四顾无人,凝月才放心地打开了纸团,眼瞧上面的几个字,双眼里亮光一闪,竟是惊喜万分。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