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庆陵王府,因离皇宫距离远,向来清寂。
今晚的月亮躲到云层里去了,芙蓉洲畔的虫鸣有气无力地叫着。夜来一阵风,催得桐花轻洒如雨。
一阵阵马蹄轻巧地敲打青石步道,守护府门的侍卫赶忙前去迎接,马车停了,肖焜慢慢走了下来。麦色的肌肤,全新的休闲锦袍,夜灯下隐隐泛漪蓝光。他步履沉重地走着,像个受了重创的王爷,谁都看见了他哀痛的背影。
他抬眼看见了庆陵王妃寝宫,便在斑驳的树影下微微放慢了脚步,他走得悄无声息,他看见她了。
凝月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远远玉树琼枝的斜影横过院墙,天空中有簌簌的声响,原是树叶落了。她一片片地捡着,旁边渐渐成了堆,她依然不知疲倦地做着,肖焜的到来似乎与其无关。
“派人捞了大半天,还是找不到衡弟。你知道馥江水深浪急,那里还有水草和淤泥,人沉进水里,大概真的陷下去了。”
肖焜的声音平和而低缓,像穿墙而过的夜风。凝月泥塑似的仿佛没听见,唯有眼里有凄厉掠过,好半晌,她的唇边弯曲成一抹讥诮的笑,说道:“他死了,你一定很高兴。”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远处更鼓催得夜色深深,穿堂风刮得花乱舞,满地狼藉。凝月的衣袂飘飞,映在肖焜眼里的,是一痕萧索无助的倩影。
他并不生气,柔声道:“我和衡弟毕竟同父同母生,我能高兴吗?可我必须这样做。皇室争权历代就有,骨肉相残,你死我活,雪玫,请你理解。”
“我不是雪玫,安定王爷,我叫冷凝月。”她死死地攥住双拳,因为激愤声音有了颤抖。
他笑了笑,自始至终没有一丝高扬的姿态:“你的真实身份我是最近才知道的,没想到宋鹏还有如此伎俩。你是冷凝月没错,可我更喜欢叫你雪玫。”
“于是你利用了我对你的信任。”
“是的。”他坦然面对着她,眼神温柔,“我希望你原谅我,雪玫。衡弟已经死了,我会在你身边。”
他抬起手,手掌放在她的肩胛,仿佛想要拢她入怀,又仿佛等待她的反应。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轻纱,直渗入她的肌肤。凝月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扬手,火辣辣的巴掌抽在肖焜的脸上。
“安定王……老天终会惩罚你的!”
她想起四年前柳溪坞一弯清流,她的眼前桃花芳菲,一个少年留下他轩昂的眉宇,秀逸的风姿。那是她人生初始最美的风景,却是烙在她心上的一道血痕。
偏偏她相信他!
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
怎不心寒?怎不痛恨?
她死死地瞪视着他,肖焜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眯成缝,狡黠明亮,让人想起阴暗中等待猎物的狐狸。
慢慢的,他放下了双臂,眼里终于露出一抹古怪而冷薄的微笑,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我也是为你好,真正的雪玫在殷府,你又会是谁?你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充其名就是宋鹏的帮凶,一个潜伏在王府里的冷姓女子!”
“雪玫,谁也帮不了你,只有我能。我可以让你生,也可以让你死。”
凝月也淡定自若地笑了起来,瞳仁在夜色里发光发亮:“肖衡若是死了,我还会苟且偷生吗?”
两人对峙着,夜色渐浓里一道道枝影将他们彼此的面孔割裂得碎碎点点。
“我给你时间,你要想清楚。”
他垂下眼眸,依然好整以暇的自信的笑,回身离去。袍角触在残叶堆里,发出沙沙轻响,叶片散开一地。
肖焜渐去渐远,凝月无力地瘫坐在台阶上,忽然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到了喉头几乎就呕吐出来。她终究还是生生忍住,泪水迷蒙了眼睛。
肖衡,你真的离开我了吗?
馥江之战,肖衡受伤沉入大江,给原本不大安定的朝廷添了一层乱象。
肖焜自然是天天去馥江寻找肖衡的踪迹,天天去皇宫禀告搜寻的进展,皇后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不吃不喝,终日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
三日后,一道惊天动地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庆陵王肖衡已经为国殉职了。
肖焜含泪将庆陵王宝剑交给了雍武皇帝,连同那封告急信。雍武心头一震,颤抖地接过宝剑,剑面上还留有累累血痕,大恸道:“我儿已亡也!”
皇后闻讯赶来,扑过去抱住肖衡的剑鞘放声痛哭:“衡儿啊!母后正等着你说说话,你却如此匆匆去了!”一阵哽咽窒息,当场昏了过去。一时人人感慨唏嘘,哭声震天。
次日,雍武昭告朝野:庆陵王薨殁,旬日之后行国葬。一时朝野举哀,哭者无数。
肖焜精明,按翼国历法历制,庆陵王死不见尸,衣服兵器之具入殓进棺。并将太史令的刻史断语文告于各官署郡县、军营大帐。入殓那日一身麻衣,匍匐哀哭,悲凄之情令朝臣无不为之下泪。
皇后步履蹒跚,需要旁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进殿。庆陵王妃本来卧病在床,闻听噩耗已是不省人事,皇后听说雪玫这样,更是恸哭不已。
国葬以后,肖焜一头埋进宋鹏弑君谋反的案子中,并时时向皇帝禀告线索。雍武自从肖衡死去,更是深居简出,实实在在感受到肖焜才具过人,能勘透迷雾,能断国事利害根本,便对皇后说:“朕就这么个大儿子了,馥江之战他有功有德,朕已无所顾虑,储君位置就是焜儿了。”
“臣妾谢过皇上。”皇后含泪跪谢。
不久,京城举行了一次盛大朝会,虽没有歌舞升平,却也显隆重庄严,雍武皇帝高坐在龙位上,主旨只有一个:立安定王肖焜储君位,理清朝局。王书宣读完毕,举殿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接着一片恭贺吉祥。
肖焜端立其中,脸上依旧是温和谦虚的笑,全然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储君名号既定,心中大患已了,肖焜放开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