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淇来时方婳正要就寝,闻得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方婳忙穿了衣服与苏昀一道出去迎驾。他大步进来,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苏昀低着头悄然看了方婳一眼,方婳深吸一口气,示意她退下。苏昀无奈,只能与其他宫人一起出去。
大梁帝君宠幸嫔妃都是传召其去紫宸殿,从没有皇帝亲自去嫔妃住处的先河,方婳的掌心沁出了汗,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燕淇会在这个时候来。
他径直入内,挑起了珠帘进去,转身坐在她的绣床上。绛色帷幔半垂,方婳忙上前将垂下的帷幔挽起,燕淇已侧身躺下去,鞋子也不脱。
“皇上。”方婳轻声叫他。
他闭着眼睛贴在她的绣枕上,却是道:“很香。”
方婳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他又道:“婳儿,你这屋子很香。”
“皇上怎么了?”她站在床边看着他,却没有靠近。
他到底睁开眼来,眸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他忽而朝她伸手。她将手递过去,他把她拉过去,内室灯火明亮,他的手指修长纤细,竟比她的还要美。
她坐在床边,整个人有些局促。虽已是他的妃子,她却从未与他这般近过,还是在房间内的独处……
他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不免开口道:“你怕朕?”
“没有。”她否认,却早已底气不足,却还要拼命地掩饰,“皇上来臣妾这里……不和规矩。”
他倒是从容:“朕没说要在这里留宿。”
方婳的眸子一紧,有些不可阻挡地看着他,紧绷的心弦却在瞬间松了。燕淇翻身坐起来,蹙眉道:“朕有心事,却是谁也不能告诉,婳儿,朕可以信你吗?”
他的九五之尊,却在深夜跑来问她这样的问题。方婳被他看得耳朵也烫起来,她随即低下头道:“皇上不让臣妾说的,臣妾定会守口如瓶。”
他却又问:“你骗过朕吗?”
骗……她与燕修的事,算是欺骗吗?广袖下,她的手指圈紧,这不能算是欺骗,因为他没有问过她。
掩住心中慌张,她低声道:“臣妾不敢骗皇上。”
“很好。”他点头,握住她的手蓦地收紧,浅声道,“你可曾喜欢过人?”
燕修,只有燕修。
那个名字缓缓淌过心口,方婳悄然吸一口气,摇头道:“没有,臣妾在努力让皇上喜欢臣妾。”
“朕喜欢你。”他毫不犹豫地答。她才不信他的话,听他又道,“朕很羡慕你。”
羡慕她什么?
方婳有些迷糊,脱口问他:“皇上心中有人,却无法相守吗?”
他的眸光微微一闪,竟没有否认。
“怎会?”方婳略有吃惊,这次大选她是如何逃过的?她的目光流转在燕淇阴沉的脸上,屏住呼吸问,“她……还活着吗?”
“活着。”他的话语素淡,听得方婳有些难受。
莫不是……她已嫁做人妇吗?方婳顿了下,又道,“究竟是何人,竟比皇上还要好吗?”
他突然冷冷一笑,松了握住她的手起身,开口道:“朕已永远失去了机会。”
永远……他说得那样坚定那样绝望,方婳的心莫名地疼了。
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即便他坐拥那么多别人不可能拥有的,可他仍是一个人,也会有七情六欲,也不可能事事顺心。
宫里那么多女人对他趋之若鹜,却竟有女子不选择他,还能叫他如此心心念念。若有机会,方婳真想亲眼见一见那究竟是怎样的奇女子。
他再次回身,眸华一低,落在方婳的脸上:“你妹妹的事你知道了吧?”
“嗯。”她低声应着。
他跟着一笑,却是转身出去。方婳忙跟上他的步子,外头,所有宫人都静静候着,此刻见他们出来,忙行礼。燕淇行至台阶口,忽而回眸道:“婳儿,你也不爱朕。”
方婳怔住。
他华美脸上不见怒意,只道:“在朕身上,你没有妒心。”
燕淇已离开很久,方婳却再没了睡意。苏昀与她二人在房内待了很久,她忍不住问:“皇上的话什么意思?他知道你跟九王爷的事了?”
方婳摇头,他应该不知道,元白没有提过,再说眼下还有楚姜挽这个幌子,燕淇不可能猜得到。
苏昀叹了口气道:“皇上果真是皇上,事事都心知肚明。他说你没有妒心,你又不喜欢他,当然没有妒心。管他宠幸谁,管他进谁的位,你照样不争不抢。”
方婳静静站在窗前不说话,燕淇说羡慕她,他究竟羡慕她什么?
“好了,别想了,睡觉。”苏昀拉她进了内室,将她推在床上,道,“我困了,你也早点睡,晚安。”
苏昀出去了,门开了又关,方婳吐了口气。她也嫉妒过,在得知楚姜挽得到了燕修的心时,她嫉妒得几乎要发疯。直到那一日,燕修在她面前亲口否认爱楚姜挽,她是哭了,那样高兴。他虽不曾说过爱她,可她早已明白他的心。
算算时间,她离开沧州已有大半月,他的身子差不多也该养好了,是时候回长安了吧?方婳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袁逸礼同她说过,苏昀也说过不要与燕修走得太近,其实她都明白。他为了她亲手杀了元白,连华年成知道了,也要劝她离开他了。
她自顾一笑,其实和皇上比起来,她真是要幸运很多,起码那一个与她一样心中有她,不像皇上,空留了相思。
一夜无眠。
翌日给太后请安回来,才出了延宁宫便瞧见楚姜挽扶了霁月的手走在前头。自那次之后,方婳还不曾见过她,今早也只在太后宫里匆匆见了一面,她似乎瘦了些,却比先前爱笑了,还会与边上的嫔妃们说话。
“娘娘。”
方婳回头,见傅云和与池月影一道走下台阶来,她离宫这段时间,燕淇分别进她们为婉仪、顺仪,一早上,都见池月影开心得很。
方婳笑道:“你们还不回吗?”
傅云和道:“这便回了,听闻皇上昨儿去娘娘宫里了?”
池月影忙道:“都说皇上最宠爱婳妃娘娘,果不其然,可羡煞嫔妾们了!”
这宫里的事传得要多快就能有多快。
方婳抿唇笑道:“皇上是来问本宫洛阳的事,问完便回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池月影道:“娘娘您还谦虚什么,不管是什么事,皇上能深夜去您宫里,那也是大家想都不敢想的。别看现在妩昭仪风光无两,日后指不定怎样呢!”
苏昀蹙了眉,方婳的脸色也沉了下去,淡声道:“本宫有事先回了。”
才走出一段路,便闻得傅云和追上来,她低声道:“池顺仪不会说话,娘娘别在意。”
方婳睨她一眼,嗤笑道:“本宫自不会同姐姐计较。”
傅云和忙道:“娘娘叫嫔妾姐姐,嫔妾可不敢当。”
方婳笑道:“本宫做宫女时,只傅姐姐一人愿意相助,本宫永远记得那时傅姐姐对本宫说的话。只是本宫想告诉姐姐,别叫池顺仪连累了姐姐才是。”
傅云和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池顺仪说话太直,没有心机,娘娘的话,嫔妾会记着。”
方婳点了头,面前的女子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昨夜当真未留宿在静淑宫吗?”
方婳心中略有讶异,侧脸看她道:“傅姐姐想说什么?”
她的容色里带有疑惑:“皇上对娘娘是不一样的,可如今妩昭仪都有了身孕了,皇上却不急着要娘娘也怀上吗?莫非娘娘还不知道?皇上前阵子提及过,若是妩昭仪这一胎能生皇子,便会立为储君。”
方婳不免吃惊,她不动声色看一眼苏昀,她也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方婳蹙眉道:“皇上什么意思?”
傅云和低语道:“嫔妾原先以为皇上是想给娘娘留一条清净的道。”
燕淇突然说那样的话,岂不是把方娬推至风口浪尖吗?多少人嫉妒方娬有孕,他倒是好,还说这样的话。不过依眼下燕淇对方婳的态度,傅云和会这样想也情有可原,但只有方婳清楚,燕淇并没有急着要她怀孕,是以根本不存在为她考虑的事。再说,方娬怀的是皇子,是燕氏血脉,燕淇难道会对自己的孩子不利吗?
傅云和又道:“倒是太后说,皇上还年轻,立储的事先不急。”
太后自是为了方娬腹中的孩子考虑。方婳回过神来,笑着道:“姐姐为何告诉本宫这个?”
傅云和的目光坦荡,径直开口:“婉妃与妩昭仪各怀鬼胎,若娘娘不嫌弃,嫔妾愿与娘娘站在一条线上。”
“为何?”她伫足瞧着她。
她笑道:“嫔妾出身低微,是她们那些高贵之身看不上的,嫔妾也懒得与高贵的她们相交。”
楚姜挽是吏部尚书的千金,方娬是大梁首富的爱女,她方婳虽也是方同的女儿,实则比傅云和也好不了多少。
傅云和从开始便对她施予援手,如今方婳已高居妃位,她要跟她便是顺理成章。
谁知方婳却道:“本宫怕要辜负姐姐一番美意,本宫素来喜欢独来独往,他日姐姐若有事要本宫相助,只管来开口。”
“娘娘……”
方婳不再理会,扶了苏昀的手转身离去。
走得远了,苏昀才道:“她什么意思?要你去斗婉妃和妩昭仪吗?万一你害妩昭仪流产,到时候能有好果子吃吗?她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吧!”
方婳却摇头:“她倒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她只是想自保,可我却不如她们所看到的那样风光。”
燕淇表面上表现得很在乎她,很看重她,可实际上呢?他们若即若离,他甚至都没说过要她。而放眼后宫佳丽,哪一个不是被他召幸过?
“那不是你的老情人?”苏昀突然指着前面说道。
方婳的目光随之瞧去,见钱成海引着袁逸礼匆匆自她们面前走过,瞧着那方向,像是紫宸殿。
“皇上下朝了?”看袁逸礼一身朝服都没换下,看来是有重要的事。
苏昀皱眉道:“哎,别看那些官员表面上那样风光,其实个个忙得要死,做官也不容易呀。婳婳,其实你老情人对悔婚一事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呢。”
“别胡说。”方婳喝斥她。
苏昀可不怕她,仍是道:“我说真的呢,不然照他那么恨九王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帮你隐瞒?男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帮自己的情敌兼仇人,那就是他爱上你了。”
方婳瞪她,她吐着舌头道:“你知道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有话不喜欢憋在心里,那会生病。”
方婳自是了解她,其实很多时候,她都很羡慕苏昀,她有什么便说什么,不必像她这样遮遮掩掩,好不痛快!
日子似乎已归于寻常,后宫平静似水,安逸得叫人觉得好不真实。
容止锦去了云州,他不进宫的日子果然缺了许多欢声笑语。
燕淇却病了,除了上朝便都是在御书房的暖阁待着,一连半月都不曾踏入后宫来。御书房是不准后宫嫔妃进出的,太后去过两次,听说是染了风寒。
已入了十一月,天气越发地冷了,苏昀坐在廊下呵着手道:“皇上这病来得奇怪,什么风寒啊,那么久都还不好,禽流感啊!”
方婳早已对她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新词儿免疫了,她也不追着问禽流感是什么意思,只道:“那不如我去跟太后说说,就说太医的水平还不如你的,让你去给皇上看病得了。”不知怎的,燕淇生病不如后宫,她却暗暗高兴,夜里睡得也香了。
“我不去!”苏昀将嘴巴一撅,道,“人家皇上那是万乘之躯,我可不敢医,万一一不小心丢了小命就亏了。”
方婳莞尔,侧目时见一个宫女跑进来,低声道:“娘娘,平阳侯求见。”
苏昀闻言已跳起来,拉着宫女问:“你说真的?小侯爷回来了?”
不待方婳开口,她便已经冲出去了。
容止锦摇着扇子坐在厅中,桌上一堆的礼物。苏昀看得眼花缭乱,一个劲地夸容止锦心细。
方婳见他的神色极好,便道:“看来见着你大哥了,还玩得很开心?”
容止锦眉开眼笑道:“云州的山水清雅幽静,和长安全然不一样的景致!还有那里的小吃,啧啧,真是美味,只可惜没法带来,不然也叫你们尝尝!”
苏昀握着手中的丝绸绣帕,一副懊悔没跟着去的样子:“若是娘娘的娘家也在云州就好了……”
她的话音才落,便闻得容止锦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折扇敲了下苏昀的头,道:“骗你的,其实云州一点也不好玩,穷山僻壤的,没玩的没吃的。”
苏昀不信他:“那您这些东西又是哪里来的?”
容止锦得意道:“既然出去了,怎么也得带点东西回来意思意思,免得被你说小气。所以我沿途买的,喏,你手里的就是途径江南的时候买的。”
“呃……”苏昀一时间被噎住了。
方婳笑了,果真像容止锦的作风。
他又重新坐下,打开折扇轻轻摇着,道:“听说皇上病了好久了,我回来就去探他了,也没传闻中那么严重嘛!”
苏昀立马道:“哦——奴婢算是听出来了,原来侯爷希望皇上的病越严重越好啊!”
容止锦瞪她一眼,也不恼,只道:“不过也好,省得我担心他。唯一让本侯不爽的是在皇上那瞧见礼部尚书了。”
方婳示意宫女进来将桌上的东西收起来,这才道:“袁大人与皇上自是有政事要谈。”
容止锦不悦道:“那是你一定不是他们在谈什么事。”
“什么事?”方婳问得漫不经心。
容止锦一把收了折扇,扇骨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桌面上,沉声道:“西楚太子要来长安,礼部尚书这段时间都在忙迎礼的事。”
“啪——”
苏昀手中握着的一串玛瑙手链掉在了地上,她顾不得去捡,脱口便问:“他来干什么?”
容止锦奇怪地睨视她一眼,嗤笑道:“皇上都高高兴兴迎人家呢,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方婳蹙眉望向她,苏昀尴尬地咳嗽两声,这才道:“奴婢是觉得奇怪,一个月前西楚不还差点跟我们大梁打仗吗?他们太子还抓了九王爷要挟皇上呢,怎么突然要来长安了?他就不怕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啊?”
容止锦撑了撑眼睛道:“他大约是不怕的,我听皇上的语气,那西楚太子应是有足够的筹码才会来,这回,是来谈合作的。”
哧——
苏昀忍不住笑了,她此刻若是嘴里有一口水,一定会喷得容止锦满脸都是。
方婳不会忘记轩辕承叡对燕修动刑,是以提及这个男人,她自是一点好感都没有。也不想知道他这次来长安要和燕淇谈什么,反正与她无关。
“朕数日不来,竟不知你宫里是这样热闹。”
燕淇的话蓦地从门口传入。
方婳吃了一惊,忙起身出去行礼。
“朕还以为止锦去延宁宫了。”燕淇的目光落在容止锦的身上。
容止锦再也笑不出来来了,只好一本正经地道:“臣是顺道来坐坐,皇上您看,这么多宫人都在,臣可是与婳妃娘娘清清白白的!”
方婳蹙了眉。
燕淇破天荒没有计较,步入厅中径自坐了,目光看向站在门口的二人,道:“坐。”
方婳依言落座,容止锦有些局促:“臣就不坐了,臣答应了去看太后娘娘的,皇上您和婳妃娘娘聊吧,臣告退。”他一溜烟逃得飞快。
方婳的眉头蹙得更深。
果真,燕淇的话轻悠转至:“你看他这像不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的确很像。
方婳低下头道:“侯爷其实很怕皇上。”
燕淇清朗笑道:“他可不是怕朕,他是怕朕会给他指婚。”
他果真是没有生气,方婳也笑了,这才抬眸看他。半月未见,他不似想象中病愈的消瘦,绝美脸庞尽是笑意,看来心情甚好。方婳亲自给他倒了茶,这才问他:“皇上的身子都好了吗?”
他低头喝一口,点头道:“朕今日来是有事要同你说。”将手中杯盏搁下,他才又道,“西楚太子来长安,届时朕会一同过宫外的龙山行宫去住几日,你也收拾一下一道过去。”
方婳吃了一惊道:“臣妾去作何?”
燕淇如画美眸里闪过一抹光,他微哼一声道:“西楚太子点名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