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他手上的力道在减弱,她越发地用力握紧他冰凉的手,哽咽道:“那日客栈外偷听我与袁大人说话的也是元白,所以你不惜要杀了他,你怕他将我和袁大人的话告诉皇上,是吗?”
客栈一夜后,她与燕修的事在也瞒不住了。
燕修却虚弱一笑,开口道:“你同袁大人在房内说什么,我不知,元白也不曾说。”但即便如此,他大约也猜至十之八|九了。
方婳忽而看向华年成:“所以华伯伯才要在他的茶水里下药?”
华年成点头,却叹息道:“可我没想到他没喝水。后来方姑娘去王爷房里的事,元白一定知道。我们去昌国的一路上,他几次都试图传信回长安,但都被我与王爷拦下,待到昌国,便是再拦不住。”
方婳一点点理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华年成才要在众人面前说元白是为救燕修被西楚兵杀死的,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皇上与太后也便不会怀疑燕修了。她的心蓦地一沉,抬眸脱口道:“元白的匕首不是刺向西楚兵,而是你,是不是?”
华年成替他穿好衣服,他的脸色较之先前还要难看,却没有否认。
方婳此刻仍是后怕,紧紧握住他的手气道:“你怎敢做这种事!”他若没有避开那把匕首,后果会如何已不是方婳所能想象的了。
他忽而低下头去,方婳欲叫他,却见他猛地侧身,重重一咳,一口血喷洒在地面上。她吓得抱住他,哭道:“华伯伯,怎会这样!”
他伏在她怀中喘息着,却是伸手握住她的手臂,虚弱道:“无碍,我这病是血脉不畅所致,现下……好多了。”
她颤抖抱着他不肯松开,他笑着叫她:“婳儿。”
她却咬着牙问她:“那楚小姐呢?”他还说他心里早就有了人,还说那个人是楚姜婉呢!
他的容色倦淡,话语亦是轻微:“我辜负了她。”
华年成已将银针收好,擦了一把汗,才道:“楚小姐来白马寺时已有少女心思了,况且她的身份也瞒不住,皇上与太后迟早是要知道的。”
方婳才不听华年成说的,她更不想听燕修说什么负不负的,她只要他明明白白一句话:“你爱她吗?”
“我不爱她。”他说得毫不犹豫,那样的干脆。
她却突然失声痛哭,仿佛什么都已不重要。
此时的苏昀正穿着方婳的衣服,戴着轻纱斗笠坐在帐中,外头隐约似有脚步声传来,她深吸了口气,手指已攥紧衣裙,眼睛瞪大大大地,盯住帐门。
帐门微晃,有人自外头握住了它,苏昀咬着唇,外有之人已入内。
来人未着战甲,玄色风氅内衬朱墨相间的锦袍,腰际不见兵刃,环佩香囊倒是一件不少,哪里像是来行军打仗之人?
看他的穿着打扮,苏昀瞬间倒是想起了容止锦那个纨绔,她的秀眉狠狠地拧起,目光不自觉地往上……
男子玉冠束发,长眉入鬓,正长身玉立着望着她。
这便是轩辕承叡。
很帅,很美,很高大威武。
苏昀在心中粗俗地评价他,不过看他面若桃花的样子,真的干过弑杀千人那种暴力的事吗?
轩辕承叡一掀衣袍,毫不客气在苏昀对面坐下,含笑道:“你就是婳妃?”
苏昀这才猛地回神,清了清嗓子道:“当然,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人会供太子殿下认错吗?”反正这轩辕承叡没见过婳妃,她爱怎么说话就怎么说。
轩辕承叡蓦地一怔,随即朗声笑道:“既是你要见孤,还戴着这斗笠作何?孤都让你见了,婳妃却让孤见一顶斗笠吗?”
苏昀不觉莞尔道:“太子殿下是男人,怎会计较这个?再说,本宫乃大梁皇妃,岂是别人说见就能见的?”
轩辕承叡清冷眸光一闪,开口道:“既如此,不知婳妃要见孤作何?”他的脸上仍有笑意,可那双墨色瞳眸不会骗人,这个男人分明就是生气了。
苏昀掩住笑,道:“本宫听闻了一些关于殿下的丰功伟绩,一时间觉得好奇,又想着,日后回了长安,再要见殿下何其难,不如趁现在见一见,好让本宫仰望殿下的风采。”
“哦?”轩辕承叡含笑望着她,道,“那不知婳妃觉得孤的风采如何?”他说着,还扬一扬衣袖,像是真的在让苏昀欣赏他。
她透着轻薄面纱望出去,一身华贵衣裳,打扮得像只花孔雀,她差点就想要问他“真的是来打仗的吗”。
“婳妃娘娘?”他看她不说话,不免又叫她一声。
苏昀这才神游回来,笑了笑道:“果真……不同凡响,殿下风采闪瞎了本宫的狗眼。”话出口,苏昀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天啦,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那一个丝毫不掩饰直接嗤笑出来,笑了好半晌才止住,轩辕承叡好奇地凝住她,往前倾身道:“婳妃才是真的不同凡响!”
闪瞎了狗眼……此话天上地下怕也不可能有第二个女子能说得出来。
苏昀无比纠结地赔笑道:“过奖。”
他笑得开心,伸手倒了一杯茶抿一口。苏昀“呀”了一声,忙道:“殿下好胆量,竟不怕本宫在这茶水里下毒吗?”
他已经咽下,蓦地一愣,随即笑道:“你会吗?”
“会啊,为什么不会。”她的声音还透着无辜。
轩辕承叡又喝一口,苏昀忍不住凑上前,认真地道:“殿下,不好意思啊,我真的下毒了。”
他的俊眉微蹙,杯沿置唇边停住,犀利眸光落在杯中茶水上,上好的碧螺春,芬芳四溢,齿间含香……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将手中杯盏搁下,抬手利索地封住自己胸前两大穴道,一掌击在自己胸口,别过脸,一口血喷了出来。
苏昀吓得站了起来,轩辕承叡的声音已传来:“什么毒?”
苏昀张大了嘴巴站着,心想怪不得说他弑杀千人,他出手伤自己都能这样不眨眼睛!她拍了拍胸口,低语道:“殿下好魄力……本宫只是跟殿下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殿下还当真了。”
什么?
轩辕承叡两条长眉顿然打结了,他试着提一口气,胸腹间畅通无阻,好像……是没什么事。这么说……他被耍了?被一个小丫头给耍了!
苏昀轻声问道:“殿下没事吧?不然,叫军医来看看?就说殿下不小心伤了自己。”
他眉宇间的川字更深,这要传出去叫他的脸往哪儿搁!
苏昀见他不动,忙亲自倒了杯茶给他,他不动,她端起来自个儿喝了,这才又倒一杯给他,道:“先前本宫真的开了个玩笑而已,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她将杯盏推至他面前,他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苏昀大吃一惊,本能地缩了缩,他抓得更紧。
“殿下请自重!”她生气了,忘了花孔雀可是雄的。
轩辕承叡邪邪笑道:“婳妃难道想叫人进来看见孤轻薄……于你吗?”
“你……”
他一手取了帕子出来,轻轻拭去嘴角的血渍,舒展的眉心却又蹙起,听他疑惑道:“咦,婳妃的手怎有些粗糙?”他的指腹摩挲着苏昀的指尖,目光朝她看来。
苏昀气结,锦瑟是宫女,手自然会粗糙!
她咬咬牙,只好笑道:“这殿下就不知道了,本宫这是手粗心细。”
“是吗?”他的长眉一佻,越发觉得面前女子有趣。
苏昀又道:“殿下不喝这杯茶,便是无视本宫的歉意。”
“怎会?孤欣赏婳妃。”他说着,端起杯盏一饮而尽,随即叹息道,“只可惜没有酒,不然孤真想跟婳妃喝几杯。”
苏昀伸了伸被他抓住的手指,无奈道:“好说好说,但可否请殿下先高抬贵手?本宫这样不太舒适。”
“嗯。”他淡淡应着,忽而起了身,手上一用力,直接将苏昀拉入怀中。他旋即落座,正好让她坐在他的腿上,苏昀大惊,纤细腰身已被他的手臂箍住,一动也动不了了。他浅浅笑道,“这样够舒适了吧?”
“你……你干什么!”苏昀惊慌地挣扎起来,可是他的力气好大。
轩辕承叡从容道:“孤倾国绝色都叫婳妃瞧去了,婳妃不让孤见一见芳容,那孤摸几下你也不会少块肉。”
苏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确实称得上帅气,不过要说绝色美男,当属燕淇。她在这个世界还没见过比燕淇美的男子。没想到这西楚太子这样自恋,果真是花孔雀!
她不想和他说话,这人看起来人模狗样,一样的男人本色,就会趁机吃她豆腐,揩她油!苏昀伸手欲打他,却不想被他一把捉住,广袖瞬间滑落,露出她光洁白皙的藕臂,还有上面那颗明显的守宫砂。轩辕承叡的眸子一紧,随即笑道:“怪不得婳妃要见孤,还处处诱惑孤,原来梁帝有难言之隐。”
苏昀见他看着自己的守宫砂,自是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她气愤道:“你胡说!”
“孤胡说吗?那为何身为皇妃的你竟还是完璧之身?”轩辕承叡靠近她,温热气息喷洒在她的轻纱上,惹得她的心猛地跳动起来。
他越发得寸进尺,俊颜渐渐逼近她,她下意识地伸手推住他坚实的胸膛……
从没有哪一次可以哭得这样高兴。
方婳的削肩微微抽动着,她抬手揭下了脸上的面具。华年成虽早已知晓,但仍是免不了深吸了一口气,待回过神来,他忙脱口问:“方姑娘,你的脸……”
女子右侧脸颊光洁无瑕,细腻透红,哪里毁了容?
她回眸看向同样吃惊的燕修,低声道:“那是骗我爹他们的。”
燕修清弱一笑:“如今要骗的人可多了。”
首当其冲,便是皇上。否则,她就是欺君。
方婳含泪而笑,她没有否认。从怀中取出了容止锦给她做的伤疤贴上,燕修已问她:“平阳侯的手艺?”
“嗯。”看来容止锦还真是小有名气,她却将苏昀的面具递给燕修,“戴上这个,你跟华伯伯回沧州城。”
华年成越发吃惊地看着面前女子,燕修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这便是你的计划?用你自己换我回去?”
方婳笑道:“只有你离开,皇上才不必受要挟将大梁国土无条件给西楚,而你若死在这里,大梁皇室被辱,各封地王爷也会以皇上不顾亲情为由为难他,届时大梁必将引发内乱,你一定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可我不一样,我一个女流之辈,西楚人也未必会杀我。”
燕修的面色一沉,开口道:“你休想。”
“师叔……”
他侧身不看她:“华年成,带她回去!”
“我不回去!”她倔强起来谁也劝不住。华年成动了动唇,到底只剩一声叹息。
燕修终是又回身,华年成扶他坐起来,他一手按着胸口喘息道:“我如此连床都下不了,即便戴上这面具,你叫我如何走出西楚军营?你当他们太子是傻子吗?”
方婳红着眼睛道:“华伯伯会扶着你,你放心,他们太子不在,阿昀会拖住她,阿昀一定会的。师叔,求你离开这里好不好?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我不会让他们杀我。”
他伸手向她,冰凉指尖抚上她的脸颊,她哭得狼狈,在他眼里却仍是那样美得惊心。这幅容颜,多少次午夜梦回出现在他的眼前,如今近在咫尺,于他而言却又是那般遥远。
“婳儿,你不值得。”他叹息。
她拼命摇头,流着泪却笑:“对我来说是值得的。”
他深深凝望着她,好久好久,才闻得他浅声道:“保重。”她一怔,听他已略提高了声音道,“来人!”
方婳一阵吃惊,外头马上有西楚兵进来,她慌忙侧脸掩住自己的容貌。燕修已道:“我要休息了,麻烦你们将他们送回沧州城。”
“师叔!”她沉声叫他,眼底含怒,他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华年成只得替她遮掩住,帮她重新戴上面具。身后的士兵冷冷地道:“二位请吧!”
苏昀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还是推不住他,她正酝酿着要骂他,突然见轩辕承叡的大手扬起,苏昀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打她,只是她的鼻息间一凉,遮住她容颜的斗笠已让他揭开。苏昀本能地睁开眼睛,男子轮廓分明的俊颜近在咫尺,他深邃眼眸盯住她。
底下的女子带着一丝惊慌,明眸皓齿,秀挺的鼻梁,小巧的嘴……确实是个美人。只是,为什么好像跟他想象中的婳妃不太一样……
轩辕承叡沉寂的眸子一紧,回想起她手上的茧,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似又想起在营地瞧见东梁那个医女时,她躲闪的目光,还有低下头的样子……轩辕承叡猛地起了身,一把将苏昀推开。苏昀收势不住,一屁股摔倒在地上,痛得她龇牙咧嘴。
轩辕承叡铁青着脸欲走,却在转身时,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他低头猛地呕出一口血。眼前望出的景象瞬间开始模糊,他踉跄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扶住了桌沿。怎会……他的身体……
苏昀吐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婳婳给她的任务就是拖住轩辕承叡,好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将九王爷掉包出来。可苏昀却不这样认为,虽然婳婳说会想好万全之策全身而退,但怎么退她却始终不愿告诉自己。苏昀便想,也许她根本就没什么所谓的退路,她就是想牺牲自己去换回九王爷。苏昀又怎么会允许?
轩辕承叡站立不稳跌坐在椅子上,闻得苏昀开口道:“殿下还是安分一些,切勿急血攻心。”
他扶着桌沿的手不住地颤抖,不甘地问:“你怎么下的毒?”
“哦,你说这个啊,喏。”她大方地指了指桌上的茶壶。
轩辕承叡的眸子紧缩,怎么可能?
苏昀见他的样子,便笑着道:“酒壶有鸳鸯壶,茶壶自然也有。我故意骗你说之前你倒的茶有毒,结果证实我是骗你的,你就不会再有顾虑了。所以我再倒一杯没毒的给自己后,就按下了这个开关,倒了一杯有毒的给你。啧啧,此毒名叫‘魅影’来无影去无踪,发作起来会叫人功力尽失,吐血三升不止啊!”她看一眼面色惨白的轩辕承叡,笑一笑道,“这个当然是夸张的,你可以自动过滤。不过好使的毒也有缺点,就是潜伏的时间有些长,嗯,我们聊了有超过一炷香时间了吧?你若在之前有所警觉,以你的功力,将它逼出来自是不在话下,不过可惜,你错过了。解药嘛,你也不必担心,两个时辰后,药效一过,你又能恢复生龙活虎。不过,这到底能不能生龙活虎得看殿下的选择。”她说着,抽出了元白留下的匕首,利落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轩辕承叡再骄傲不起来了,一天之内被同一个人连耍两次,他轩辕承叡真是没办法活在这世上了!他咬牙暗中提一口气,胸口一阵剧痛,喉间已有血腥,他的俊眉紧蹙,沉声问:“什么选择?”
苏昀清了清嗓子道:“选择一,你下令叫你的人把我们九王爷放回来,连同跟过去的太医和医女,并且退兵二十里,自己给你家牛羊找草去,不准扰我大梁边境。选择二,你拒绝我之前所说,然后被我杀死在这里。”话落,她又补上一句,“建议你选择一。”
他哧地笑出来,笑了才想起他不应该很生气吗?栽了两次在她手里,为什么他还笑得出来?
苏昀将匕首贴紧他的脖子,咬牙道:“殿下,该选了!”
轩辕承叡捂着胸口,却是问:“孤若放了人,你转身就把今日之事广为流传,孤岂不是很亏?”
呵,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自己的面子!苏昀鄙夷瞪他一眼,道:“我保证不说。”
“你拿什么保证?”
苏昀深吸了口气,一本正经道:“我以西楚太子殿下轩辕承叡的子孙后代发誓,倘若我将间日之事广为流转,便叫他们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轩辕承叡的嘴角微微扬起,他墨色瞳眸睨着她,低笑道:“看来孤不娶你都不行了,否则孤的子孙后代都危险得很。”
苏昀的眼眸一撑,他……他说什么?
轩辕承叡邪邪一笑,一手倘若朝苏昀伸来,苏昀大吃一惊,握着匕首的手一抖,锋利匕刃已划破他的颈项,一排血珠登时冒了出来。苏昀急道:“你可别乱来啊,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唔”一声,轻描淡写地道:“孤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