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只在太皇太后寿辰那晚远远看一眼,可方婳还是一早就认出来了,忙拉了拉苏昀跪下行礼:“奴婢参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从太监手中抱过小狗,见了地上二人的穿着,低低问:“尚宫局的人吗?”
方婳忙答:“奴婢尚宫局典正方婳,她是女史苏昀。”
“典正?”太皇太后微微蹙眉,“便是你接了映岩的空?”
“是。”方婳低着头,心中却是暗暗一惊,典正不过是一个小小八品女官,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居然会知道映岩的名字!她忙鼓起了勇气问,“太皇太后还记得映典正?”
太皇太后似是未听到她的话,转身便同身后的宫女说话:“哀家说不出来,你们偏都劝,这一出来可好,小家伙跑得都快没影儿了!”
宫女低笑道:“您成日都待在延禧宫,难得出来一趟,它自然高兴。”
“嗯。”太皇太后抬步回去,又道,“哀家今日也高兴,听说景云宫的婉昭仪有喜了,真好,宫里又要添新人了。”
宫女仍是笑:“是,昨儿太医去看过。太皇太后,奴婢扶着您。”
“嗯。”太皇太后又走几步,她忽而回头,那两个宫女还跪着,她的眸光微微一闪,如今还敢提映岩的人可没几个了。方婳,这个小宫女她会记住的。
重重帷幔后传来瓷器破碎的清晰声。
珠帘一阵轻巧碰撞,两个宫女闻声入内,容芷若“呀”了一声,忙上前替太后擦拭指尖是水渍。宝琴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碎片捡起来,闻得容芷若问:“太后怎么了?”
太后华美的脸上一丝笑意全无,冷冷看一眼地上的残片,不悦道:“婉昭仪有喜了?”
容芷若垂下眼睑:“是。”
太后拂开她的手,转身重重地落座,言语间带着怒意:“这么多嫔妃承恩,怎她偏偏就先怀上了?”
宝琴已收拾了残局悄然退出去,容芷若小声道:“昭仪娘娘怀了龙子,太后您该高兴才是。”
“她是……”太后动了唇,方觉失言,忙低咳几声道,“哀家就是不喜欢她!”
“可皇上喜欢。”容芷若低下头轻轻地呢喃了一句,太后见她的样子,叹息一声,又问:“皇上还说要为此办个家宴?”
容芷若应声道:“不全然是为昭仪娘娘,也是为袁将军接风洗尘的。”
“哦,哀家倒是快忘了。”太后徐徐点头,眼底似另有深意。
不过半日的光景,婉昭仪怀孕的消息就在后宫传遍了,据说太医诊断也才是昨晚的事。
苏昀趴在医书上,一手托着下巴道:“你说昭仪娘娘现在该是什么心情呢?”
方婳正替她整理书籍,头也不回道:“主子的事不是我们该管的。”
苏昀清亮眸光朝她望去,嬉笑道:“我就是这么一问,不过婳婳,你怎敢问太皇太后映岩的事?那件事你还没放下呀!”
手中的动作徐徐慢了,方婳回眸睨她一眼,反问道:“锦瑟是怎么死的,难道你不好奇吗?还是你打算一辈子都戴着面具生活了?”
苏昀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道:“戴着就戴着,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可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早就死无对证了,难不成你还想在我身上招魂吗?”
方婳抿唇一笑,回身将书籍搁在架子上,外头的风声有些大,方婳却像是瞧见有人影站在窗外。她微微一惊,疾步上前,“哗”地推开了木窗。
“怎么了?”苏昀警觉地站了起来。
廊下宫灯飘曳,树影随风动,偌大一座院子静悄悄的,哪里有什么人?
方婳微微蹙眉,笑着道:“没什么,可能我眼花了。”
苏昀合了书籍走上前,俯身重新关了窗,转身握住她的双肩,道:“你一定是累了,早点回去歇着,那什么袁将军要回来,接下来几天又有的忙呢!”
方婳点点头:“你也早点休息?”
“嗯,我还有几页,看完就睡。晚安!”
“什么?”
“哦,就是睡个好觉!”苏昀俏皮笑道。
从苏昀房内出来,方婳又驻足环顾四周,院中月光散淡,黑的影凉的风,果真是她紧张了。转而又想起楚姜婉……她会要那个孩子吗?
她忽而又想起燕修,想起他清弱的笑。
咝——
指尖传来一抹刺痛,她低下头才发现门闩上竟有一根小小的木刺,此刻已刺入她的手指。回房点了灯才发现它已刺入太深,拔也拔不出来了。她微微一叹,就这样放着不管,隔几天它就会自己出来,剩下的那些刺痛也不会再有。可是为什么住在她心里的人不像木刺,非但挤不掉,还会扎根。
她抬手抚上心口,总说忘了他忘了他,也许真是忘不掉了。既然如此,那就关上她的心房,关起来,一辈子不要打开。
连着两日阴雨绵绵,廊下雨滴不断。
方婳奉命去紫宸殿时,钱成海正服侍燕淇喝药,她行了礼,便问:“皇上病了吗?”
他将空碗递给钱成海,笑道:“无碍,一点风寒而已。朕今日在琼华殿设宴,想你去弹一曲。”
方婳愕然道:“可是皇上,这不是司仪局的事吗?”
他俊美脸庞的笑容一收,话语也随即冷下去:“何时轮到你来质疑朕了?”
“奴婢不敢!”她低下头去。
外头有人进来,隔着珠帘与钱成海说了几句话,钱成海又附于燕淇耳畔低言一番,敞椅上,那抹华贵身影猛地站了起来:“何时?”
太监恭顺开口:“今早。”
燕淇紧拧着眉心不再说话。方婳更为不解,宴上乐音都归司仪局司乐所管,皇上却叫她去,这又是何意?
苏昀听说后立马道:“你惨了,司仪局的人一定会恨你抢了她们的饭碗。”
方婳一路沉默,恐怕最惨的还不是这个。但究竟是什么,她现在还说不上来。总觉得燕淇在将她调来尚宫局后,就在一点一点将她往后宫这个漩涡里拽。
“阿昀,你回去吧。”前面已是琼华殿,苏昀入内不符合规矩。
苏昀无奈只能停下了脚步,叮嘱道:“你自己小心点。”
“我知道。”
已是第二次入琼华殿,上次她只是远远地站在最末处,而这一次却需坐在丝竹席位上。钱成海见她来,忙朝她招了招手,方婳小跑着过去,才见他竟将那张“绿绮”也带来了!
“用它弹奏吗?”方婳惊讶地问。
钱成海点头道:“不错,你可仔细着点,别出岔子。我得去伺候皇上了。”他说着,急急离去。
方婳徐徐坐下,指腹拂过“绿绮”冰凉的琴身,她的秀眉微拧,据她所知,此琴是当年袁将军送给莹玉公主的,燕淇却叫她弹奏此琴给袁将军接风洗尘,莫不是还真叫苏昀给说对了……袁家手中重权,已叫燕淇忌惮,他想叫她去吸引袁将军的注意?
方婳顿时骇然,指尖一颤,不慎拨动了琴弦。
“小心点!”一侧,一个司仪局的宫女低低喝斥她。
方婳握住胸口,闻得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
燕淇与众嫔妃们都来了,倒是不见太后。他径直上主位坐下,笑看向楚姜婉,朗声道:“婉儿坐朕身边来。”
楚姜婉惊道:“皇上,这……不合规矩。”
帝座之侧,历来只能是凤藻案。
燕淇仍是笑:“你替朕怀着龙嗣辛苦,坐在朕身边有何不可?”他的广袖一落,修长手指直伸向她。
逶迤长裾缓缓淌过台阶网上,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那个走向帝侧的女子。
燕淇握住她的手,手臂微微用力,女子轻盈身躯已落于他的怀中,他似兴致极好,目光看下来,道:“都坐吧。”
众人落座,见皇上只顾与怀中女子谈笑风生,个个脸上都不大好看。
方婳低头一笑,看来燕淇果真是不喜欢楚姜婉。
“袁将军到——”
太监尖锐的声音在外响起,方婳忙侧脸朝门口瞧去。
袁逸轩着一袭铜星铠甲入内,腰际虽去了佩剑,却仍给人一种肃穆庄严。袁逸礼的五官有七分像他,却独独少了他身上那种硝烟弥漫的味道。袁逸轩的肤色略暗,大约是常年驻守边疆的结果。
他大步朝燕淇走去,一掀战袍,单膝跪下道:“末将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燕淇直直地望着底下之人,华美瞳眸里渐渐有了笑意,他起了身,亲自下来扶他起来,笑道:“袁将军好大的架子,朕连颁三道圣旨你才肯回来。”
话虽这样说,可他的眼睛里分明丝毫未有怒意。
袁逸轩低头道:“边疆安宁,是末将最大的心愿。”
“好,好!”燕淇回眸道,“来人,给袁将军斟上好酒,朕要与将军好好畅饮一番!”
袁逸轩一坐下便饮一杯酒,点头道:“好酒。”
燕淇也喝了,楚姜婉重新替他满上,皇上今夜似乎真的是高兴,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畅怀的笑,连着眸子都是笑着的,不似先前搂住她时那种皮笑肉不笑。
钱成海朝方婳使了个眼色,方婳会意,手指才触及琴弦,便听燕淇突然道:“朕听闻将军今早去了灵空寺?”
方婳一惊,一时间忘了弹奏,她的目光看向袁逸轩,他背对着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唯有那声音冰冷传至:“末将去是为了公主,并不知九王爷也在寺中,皇上放心,末将有分寸。”
燕淇抿一口酒,低语道:“朕也还记得那时候欢儿最喜欢去灵空寺求签,说那里的签最灵验。”
袁逸轩未说话,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发什么愣!”身后有人提醒方婳,她这才回过神来,忙稳住心智,素手一拨,琴音空灵,绕过玉璧华梁,袅袅余香,久久不散。
众嫔妃这才瞧见坐在音乐席位上的方婳,众人都一阵吃惊。清婉丝竹声里,忽而传来“啪”的一声,袁逸轩手中的酒樽落下,他猛地回头看去。
女子一袭青葱色宫装,青丝点翠,与当年公主差不多年纪的宫女,她手下的分明是“绿绮”!
方婳不经意抬眸对他对视一眼,她的心头一跳,袁逸轩就这样毫不避讳地看着她,黝黑的眸子一动未动,方婳却知道,他此刻看的,怕不是她,而是莹玉公主。
晚宴后,嫔妃们各自回去,袁逸轩随燕淇去了御书房。
袁逸轩的脸色有些异样,低头道:“末将以为公主的遗物早在五年前就随公主而去。”
燕淇的眸光微闪,开口道:“不全是,朕……也想留下一二件做个念想。朕今日……”
“皇上还是准末将继续驻守边关。”他打断燕淇的话,单膝跪下去。
燕淇一怔,随即皱眉道:“朕早已定了人选替你在沧州的职位。”
“请皇上应允!”袁逸轩沉声道。
燕淇的眼底微怒,他一甩衣袖道:“难道没了公主,袁将军的心就死了吗?”
袁逸轩的脸色未变,俯身道:“公主走的那一年,末将的心就已经随她去了。”
燕淇的眸中一痛,弯腰握住他宽厚的肩膀,沉声道:“可是朕需要你!”
他握住他肩膀的手竟在微微地颤抖,袁逸轩猛地阖了双眸,咬牙道:“长安城是末将最不愿久留之地。末将与皇上,除却君臣,也有同窗情分,皇上还不了解末将吗?”
燕淇短短一窒,飞快地起身掩面咳嗽起来,他微微喘息着,笑容惨淡:“朕……就是因为太了解你……公主一走,竟把你也从朕身边带走了。如今大梁看似风平浪静,可朕的皇叔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却还不肯回。”
“逸礼会在皇上身边,替皇上分忧解难。”那一个话语决绝,势必不愿留下。
御书房已静闭了一个时辰,方婳等在外头,看着里头人影出神。她的怀中还抱着“绿绮”,风有些凉,十指指尖已经微微有些麻木。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袁逸轩出来,她忙低下了头。
那一个大步朝她走来,于她面前站定,她吃了一惊,忍不住抬眸看他。他的眼底略有震惊,话语却刻薄:“就凭你也想学公主吗?你也配!”他有力的大掌一扬,直接拍在“绿绮”上,方婳下意识地拉了一把,琴弦勒过手掌,她吃痛都蹙眉,“砰”的一声,怀中的琴已落在地上。
玉策和几个宫女慌张地跑过来,琴弦断了两根,琴身也明显有了开裂,“绿绮”已毁。玉策整张脸都变了。
方婳的掌心先是迸出一排血珠,接着鲜血汩汩而出,她伸手捂住,夜幕中,男子的身影已然远去。
燕淇自里头出来,廊下两盏宫灯微晃,灯光下,他绝美的脸上尽是一片惨白。他看一眼地上的琴,却只问方婳:“他同你说了什么?”
方婳掩起自己受伤的手,低低将袁逸轩的话重复一遍。
她见燕淇短短一怔,随即笑起来,瞳眸里也再无不快。宫人们忙跟上他朝紫宸殿的方向而去,方婳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这样吗?
皇上要她抚琴只为试探袁逸轩心中是否还有公主?
可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
“婳婳!”苏昀从下面跑上来,小声道,“我听闻你跟着皇上来了这里,不放心,便来看看。没事了吧?走,我们回去。”
她顺势拉住方婳的手,听她倒吸一口冷气,苏昀已然觉出了她掌心的粘稠。她惊道:“怎么搞的?皇上打你了?”
“没。”方婳收了手,忍住痛道,“先回去。”
二人匆匆往尚宫局而去,方婳却意外发现袁逸轩还未离宫,他就那样静静站在月色下,抬眸看着远处耸入云霄的宫殿。方婳一愣,目光随着他望向的方向看去,她的心头微微一惊,若是记得没错,那个方向是晴梧苑,昔日莹玉公主曾住过的寝殿。
袁将军与公主的事,她只听袁逸礼提过几句,竟不曾想,他对公主用情至深竟已到这般!
“袁将军!”方婳大步走向他。
袁逸轩本能地回眸,看清面前女子后,他的脸色立马变了,不待他开口,方婳便大声道:“奴婢是方婳!”
果然,面前的男子怔住了。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只因与二弟来往的书信中便听他提过,他还笑话二弟太小气,委实不该当众弃她。今日一见,他倒是忘了,她脸上那道疤,不正是与二弟解除了婚约的那个女子吗?
方婳扬起小脸,不卑不亢道:“奴婢既能悔了袁大人的婚约,自然不会扮作公主来接近将军,今日之事乃是皇上为解将军相思而命奴婢抚琴,倒不知竟叫将军误会了。”
竟是这样?
脸上的愤怒早已散去,袁逸轩脸色尴尬道:“本将军失礼了。”
“将军言重。”她朝他福了身子,淡然离去。
袁逸轩的目光望着女子的倩影,他是头一次见二弟口中的方家大小姐,原以为是个蛮不讲理的骄矜女子,没想到却是这般大胆与坦荡,简单几句话,便会忘了那是个脸上有疤的丑女。他蓦然一笑,怪不得后来他听二弟的口气,似乎隐隐有些后悔呢。
苏昀替方婳上药,一面听她说完,她的面色一拧,立马叫道:“什么?是刚才那个袁将军弄伤了你?那你还对他那么客气!”
方婳叹息道:“袁将军也是个可怜人。”
苏昀小心地给她包扎好,哼一声道:“我看袁家的男人就是和你八字不合,见面就得犯冲!”
方婳无奈地笑:“是是,我就和你八字合,所以见你第一面就想着要帮你。”
“嗯,这话你说对了。”苏昀满意地点头,见方婳微微蹙眉的样子,她又问,“很痛吧?那个袁将军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方婳低头道:“他不是故意的。”那时候,他只是愤怒,想要毁掉原本送给公主的“绿绮”,公主既已去了,他不愿再让别的女人碰他送给公主的琴,其实方婳都理解。
她似乎隐隐有些理解袁逸礼对燕修的恨了,若是公主没有死,这一切该多美好?
可燕修有错吗?
燕修没有错,皇上没有错,袁将军也没有错,但事情却偏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方婳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口闷得慌。
翌日大早,方婳出尚宫局时,远远瞧见袁逸礼负手站在远处,他见她出来,大步过来。方婳驻足,见他伸手递过一个包袱,低声道:“这里头有上好的药,我是替我大哥来道歉的。”
方婳忍不住笑:“奴婢怎敢受此大礼?大人还是请回吧。”
她与他擦肩而过,听他的声音传来:“你对着我大哥就不是这种态度,就这样厌恶我吗?”
她转身就跪下了:“奴婢不敢。”
“你!”袁逸礼直直盯住地上的女子,她与小侯爷可以嬉笑怒骂,对皇上恭敬有加,就连素未蒙面的大哥都能以礼相待,却独独在他面前装什么谦卑!她越是谦卑,他就越是生气!
此时正巧无人,他上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转身至那棵高大的刺槐后。方婳惊窒道:“大人做什么?”
他手上力气甚大,将她娇弱身躯抵在粗壮树干,冷笑道:“看来那日当众弃你果真是我不对。”
方婳不自觉地睁大了双眸,突然来说这样的话,他分明就不是想要与她道歉的。她心中一惊,尚未回神,便听他又道:“我后悔了,这便向皇上请旨去,求皇上把你赐给我!”
他果真一松手,轻纱笼袖一落,转身便朝前走去。
方婳不甘地追上他:“袁大人以为奴婢是件物品吗?不要便弃了,想要的时候再要?”
他冷冷地笑:“便是,你又当如何?”
方婳气结,不顾礼数拉住他的衣袖道:“奴婢不喜欢大人,大人也不计较吗?”
他到底站住了步子,饶有兴致地睨着她问:“哦?那你喜欢谁?平阳侯?”
她一脸傲气,菱唇微扬道:“是皇上,袁大人还打算跟皇上抢女人吗?”
他望着望着,蓦然就笑了,有力的手指捏住她精巧的下颔,嗤声道:“你还当自己是昔日倾国倾城的方家大小姐吗?你喜欢皇上,皇上却未必会看上你。凭我袁家如今在朝中地位,我袁逸礼想要一个小小的宫女,就不信皇上还会拒绝!”他狠狠扣住她纤细的皓腕,眼底是一抹不容拒绝的骄傲。
方婳适才觉得自己一个不慎精准地踩中了袁逸礼的底线,先前的悔婚,到如今的拒绝,她已将他的骄傲自尊悉数踩在脚底,他并非真的喜欢她,却非要将她娶回去,好将她一身棱角磨平,再大声告诉她,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她拼命挣扎起来,手腕处是火辣辣的痛,他的力气之大叫她觉得骇然,她整个人几乎就让他强行拉了走的。
“袁逸礼!”她气愤地叫出他的名字。
他墨色长眉轻轻一扬,却一句话也不说。他对她的好脾气早被她毁之殆尽,每每低声下气来送药她都那样不把他放在眼里,他算是看明白了,非要来点硬的不可!
方婳气急却不敢大声叫出来,情急之下只好低头咬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袁逸礼吃痛地低头看她,她的眼睛狠狠地盯住他,嘴巴丝毫不松,他的手竟也不松!
她空出一手使劲地打他,伤口裂开,刺心地痛,他仍不为所动,势必要将她拖去燕淇面前。
“喂!”容止锦远远就看见这边的二人,他的脸色大变,大步冲上来直接一拳头打在袁逸礼的脸上,他打了一拳还不够,又抡起拳头砸下去,袁逸礼只得放开方婳的手伸手来挡。
方婳忙躲在容止锦身后,他怒看向袁逸礼:“这是皇宫,袁大人想干什么?”
袁逸礼的脸色铁青,将衣袖一甩,分明是要打架的样子。
容止锦冷声道:“袁大人难道还想得罪容家?”
袁逸礼径直过来,干净利落就给他一拳。
嗷——
容止锦一把捂住鼻子,痛得他眼泪瞬间就泛上来了,再想冲上去却被方婳一把拉住,她咬牙道:“都住手!”
容止锦早看袁逸礼不爽了,更被他狠狠地打了一拳,现在方婳还想拉着他,他当然不愿意!
方婳见他气愤未平,只好道:“侯爷与他打起来,是要奴婢死无葬身之地吗?”他们可好了,逞一时之快,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容家有太后撑腰,袁家有皇上撑腰,她岂不是得活脱脱被撕下一层皮?
容止锦到底冷静了,袁逸礼偏还耻笑他:“怎么,侯爷就这点本事吗?”
容止锦咬着牙:“你给本侯等着,有种跟我去宫外痛痛快快打一场!”
袁逸礼的目光落在方婳身上,微微一闪,道:“随时奉陪!”
容止锦还打算叫嚣着签下生死状,却听方婳低低叫道:“侯爷,流血了!”
什么?
容止锦这才发觉掌心暖暖的,该死的,他忙扬起了头。方婳嘱咐他别动,又看一眼袁逸礼,见他并不打算离开。此时远处有宫女走过,方婳忙跑上前让人去找苏昀来。
苏昀很快就来了,拿着容止锦的令牌就去了司药房。
方婳将容止锦扶到石头上坐下,袁逸礼心中似有怒,抬步欲离开,忽而瞧见她轻薄的衣袖上尽是殷红之色,他不觉蹙眉,这才发现她掌心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浸透。
容止锦捂着鼻子仰着头,才想说话就听方婳道:“侯爷还是安静一些,阿昀很快会回来。”她的话落,只觉得身后的脚步声近了,接着她整个人被拉过去,袁逸礼一把捉住她的手,有些粗如地撕掉了她缠在掌心的纱布。
“咝——”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他利索地将手中的药倒在她掌心,她缩一缩手,他抓得更用力。
他铁青着一张脸:“不知死活!”
她微颤着顶上:“也是拜大人所赐!”
他哼一声,低头看一眼,又看向仰着头坐在树下的容止锦,大步过去,伸手就毫不客气地在容止锦的华服上撕下一条来。
“喂……”容止锦一低头,只觉得鼻息间又有热气涌出来,他忙又仰起头,“干……干什么!你可知本侯这身衣服值十两银子!这可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陈师傅的手艺!你竟敢撕本侯的衣服!”
袁逸礼低头缠住方婳的伤,淡淡道:“侯爷若是舍不得,便找方典正要这十两银子。”
“啊?”方婳蓦然回神,下意识地要抽回手,却被他一把按住。她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上还着了朝服,毁坏朝服可是藐视皇上的大罪,怪不得他要撕容止锦的衣服。
他被她咬破的手指此刻已经红肿了起来,他却像是不知道疼。
苏昀捧着药回来了,容止锦夸张地拽着她的衣袖问鼻子是不是断了。苏昀伸手捏了捏,笑着道:“没事,您这伤也不必上药,奴婢给您塞了纱布,您再保持这个姿势一会就好了。”
容止锦哀叹:“我脖子要断了……”
苏昀偷笑着转身,一眼就看见方婳新缠过的手,她的目光一转,落在袁逸礼身上,见他作势要走,她忙拦住道:“袁大人,奴婢也给您带了药。”
“不必了。”他不动声色收了手。
方婳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咬着唇开口道:“大人还是上药吧。”
袁逸礼微微一愣,回头看她一眼,苏昀上前拉过他的手就将药洒了上去,她用纱布给他包上,嘱咐道:“这几日不要碰水,马上就会结痂的。”
他恍惚中似有些听不清她的话。
方婳低着头将他手上的药接过,闷闷的不说话。
他微愣,那一瞬,他竟是笑了下。
苏昀见他离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捉摸的光,随即转身用干净的纱布换下方婳手上的衣服碎片。容止锦又哀叹道:“本侯的衣服……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套了!”
苏昀忍不住笑道:“您一个大男人,要那么多衣服干什么?再说,破就破了,至于这样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您还没听过这个道理吗?”
容止锦吃了瘪,出血终于止住了,他起了身走过来,目光落在方婳手上,忙地凑上去,瞬间又犀利了:“袁逸礼伤的?”
“不是。”方婳才否认,苏昀便已补上:“他大哥。”
“什么?”容止锦不禁蹙眉道,“他们袁家欺人太甚了!袁逸礼当众弃你还不够,他大哥又凭什么弄伤你?不行,我非得去皇上跟前告状不可!”
“侯爷!”方婳出声叫他,他走得飞快,前头,正巧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见了他就行礼,目光却向方婳看来,道:“方典正,皇上要见你。”
容止锦的眼睛亮了:“正好,我也要去见皇上。”
“哎,侯爷……”太监慌忙拦住道,“皇上没说见您呢,只说见方典正一人。”
收拾妥当跟着太监去了紫宸殿,远远地就听见里面隐隐有笑声传出。方婳随玉策入内,见燕淇与傅云和坐在内室对弈,他今日看起来兴致很好。
方婳行了礼,燕淇头也不抬,只道:“一会儿你出宫去一趟灵空寺。”
方婳心口一紧,猝然抬眸望去,他的目光仍是淡淡落在棋盘上,继续说着:“袁将军这几日住在那里,想你过去抚琴。”
这袁逸轩倒是好笑,昨儿还砸了她的琴呢,今天却说要听她抚琴。她原本想问一句为何,转念又记得燕淇曾说不准质疑他,便将滚至舌尖的话又生生咽下去。
傅云和柔柔笑道:“臣妾也是昨夜才知原来方典正琴艺了得,皇上该赏她的。”
燕淇笑一笑,道:“谈得叫袁将军满意了,朕自然要赏。”
仙云广袖低垂,傅云和素手落下一字,悠悠道:“袁将军当真要回边疆去吗?”
燕淇“唔”一声,一口气吃掉她十枚棋子,语气里微有不悦:“云和,给朕专心一些,朕最讨厌胜之不武。”
“是,臣妾已使出浑身解数了呢。”对座美人掩面轻笑,眸光婉转。
他二人亲密说着话,好似都忘了地上还有一人。玉策识趣地引方婳出去,珠帘一落,她才道:“马车已在外等候了,方典正这便出宫吧。”
方婳却问:“绿绮不是坏了吗?”
玉策点头道:“是,昨儿夜里皇上就命人收起来了。灵空寺还有一张‘焦尾’,是先皇赠与公主的,昔日公主常去灵空寺,便一直搁在那边厢房里。”
方婳低声应着。
此去灵空寺需一个多时辰,她不是去上香,自然也车轻路快。
径直去了厢房,袁逸轩就静静立于窗前,一手抚在窗前的古琴上。里头陈设,无一不透露着女儿家的心思,方婳微微一怔,莫不是莹玉公主曾住过的房间吗?他这一次回来,竟是每日都在这里悼念亡人……
说不清为何,她隐隐觉得羡慕起来,羡慕公主即便去了那么多年,却仍有一个深爱她的男子时时惦念。
“奴婢见过将军。”她朝他欠身行礼。
他这才回过身来,脸上有了难道的笑容:“今日叫你来是为昨日之事道歉的,手上的伤如何?我让人准备了上好的药。”
方婳不免又想起给她送药却又发了大火的袁逸礼,不免嘴角一弯,道:“袁大人已替将军道过歉了,奴婢很惶恐。”
“哦?”袁逸轩颇觉意外,他的目光悄然朝窗外瞧一眼,这才道,“其实逸礼一直对洛阳之事耿耿于怀,觉得不该那样对你。”
方婳已行琴旁,自顾坐下,转口道:“将军要听什么?”
他皱了眉。
她便自行弹起了《广陵散》,他起身一把按住她的手,低语道:“手上有伤,不必弹了,本将军今日叫你来也不是为了……”
“奴婢是奉皇上之命来给将军弹琴的。”她打断他的话,他提及袁逸礼的事,叫她觉得很尴尬,不知如何应对。她的眸华一抬,大胆地望着他,“还请将军自重。”
他方缩回了手,听她又道:“将军与公主的事叫人惋惜,也让奴婢羡慕。在这里替公主抚琴,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分,希望奴婢的绵薄之力,能让将军感觉到公主还在这里。”话落,她素手在琴弦上一滑,琴音回转,将那曲《广陵散》改作《凤求凰》。
清和之音悠扬,婉转似少女怀春,渗透思念与惆怅……
袁逸轩的眉目含情,他反手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足下一点,跃至院中。剑舞起长空,刚劲里蕴藏柔情,柔情里又显坚毅。
长风吹起落叶飞,轻慢洒脱。
方婳呆呆望着院中的男子,恍惚中觉得这本该是公主向往的生活,如此的平静安逸。她忍不住落下泪来,这样深刻地理解他不愿留在长安的心。
他越舞越快,她的琴音直追而上,忽而,他握着长剑的手一用力,剑走偏锋,猛地朝一侧刺去。方婳大吃一惊,起身追出去,瞧见日光暖壁下,燕修不知何时呆立在那边!
“将军!”方婳不顾一切大叫一声。
锋利剑尖直指燕修的胸口,袁逸轩手上微微一用力,剑锋刺破他的衣衫,已抵上他的身体。燕修的目光却是看向站在门口脸色惨白的方婳,他早就听闻这里有琴声传出,婉转清雅,那样流畅叫人回味。他只是想不到,抚琴之人竟会是她。
袁逸轩的眼底含怒,他大步往前,伸手就将燕修推至后面墙壁。他背对着方婳,那幅画面竟像是他已将手中长剑直刺入燕修的身体!
方婳只觉得脚底轻飘飘起来,右侧的厢房们被猛地推开,一抹身影急急奔出,朝那边二人冲过去。方婳的目光流转,竟是袁逸礼!他居然也在?
袁逸礼握住袁逸轩的肩膀,见他手中的长剑只是刺入了燕修身侧的墙壁之中,袁逸礼灰白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些许颜色,他用力扳开袁逸轩的手,压低声音道:“大哥,放手!”
燕修淡扫面前之人一眼,低笑道:“将军是想杀了本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