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曾见容止锦了,虽是笑着同她打招呼,可他的脸色并不好,苍白中带着一丝忧郁。这,本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的。
方婳骤然一愣,突然心底莫名地痛起来。
就像是原本一直珍藏着的东西也消失了,面前这一个分明还是容止锦,燕修也不曾下旨削他的爵位,可到底有什么东西变了。
燕修握紧了方婳的手,她回眸勉强冲他一笑,道:“你先回去,我同他说几句话。”
燕修点点头,留下一队侍卫远远地跟着他们。
再回头,见容止锦笑得更深,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笑意,好似之前的那丝忧郁是方婳的错觉。
她心里蓦地又开心了,伸手将他拉至一侧,他却识趣地拂开了她的手,轻声道:“你现在什么身份,怎敢跟我拉拉扯扯?”
她吐了吐舌头,笑着道:“我一时间高兴就忘了!对了,你怎么不走呢?你让芷若一个人走了吗?”
燕修因她放过了太后与国舅之事方婳并不知晓,容止锦知道燕修是怕她有心理负担才不说,碰巧大约她也没问,他想了想,便道:“先帝的事还没有结果,我不想走,芷若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替她安排好了。”
听他提及燕欢,方婳脸上的笑容淡了。
容止锦却突然靠近她,细细地看了她几眼,这才又笑着道:“我发现我这么些天不见你,你好像胖了呀!这么看来,皇上果真没有亏待你!你说,你是不是把司膳房搬去你寝殿了啊?”
容止锦总有本事叫人立马喜笑颜开,瞬间的悲哀被很好的掩去,让她暂时忘却了是来送灵的,方婳的脸颊爬上绯色,她羞涩道:“我怀孕了。”
“什么?”容止锦霎时间也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故意的,问话突然也大声起来。
方婳一脸窘迫道:“干什么喊那么大声,你听到的!”
容止锦果真呆呆地站了良久,见她往前走去,这才拔腿追上去,跟在她身侧道:“你说真的?”
她点头。
他又问:“皇上知道吗?”
她还是点头。
容止锦突然就生气了:“他既知道,为何还不立后?想叫你没名没分跟着他?”
他的声音瞬间又大了,方婳浅浅睨他一眼,这才道:“现下不是时候,立后是大事,动辄惊动朝野上下,如今他刚登基,前朝后宫一堆的事要处理,再者说,我也得找个合适的身份才可以。你也说先帝的事没解决……那件事一天不解决,我心里一天都放心不下来。前日夜里,曦太妃突然殁了……宫里都说她是自尽,可我知道她不是……”
容止锦颇为震惊,脱口道:“你说刚才扶灵出城的是曦太妃?韦如曦?”
方婳黯淡低下头去:“正是。”
他沉默了下去,低着头走在她身侧,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婳知道原先容止锦的大哥正是喜欢韦如曦的,想着他大约便是想起了自己的大哥,便转了口道:“你若一人住在容府觉得闷,我去同皇上说让你暂且住到上阳行宫去,我也可时常见到你。”
他侧目看她,眸子里晶亮亮的,笑着道:“不好,我是容家的人,你同我走得太近不怕招来非议吗?”
方婳嗤笑道:“我都是从鬼门关打过转的人,还怕招人非议吗?难道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他跟着笑了,随即又道:“其实这也不是主要的,我还是想查一查先帝之死,在宫里放不开手脚,容府还有人手,都是从前忠于爹之人,我要见你还不简单吗?即便皇上不让我进宫我也能进去,这天底下就还没有我容止锦进不去的地方!”
他说着说着,又自豪起来。
二人一路走去,不经意间便瞧见了前面的礼部尚书府,方婳的步子不觉停下了。
犹记得她初次来这里,还是同袁逸礼一起,他还问她要不要进去坐坐,她却冷淡地说不必。
她不是没看见他眼底的失望,她只是觉得既已退婚便没有再留恋的必要。
那时正逢潋光入狱的时候,因为袁逸礼是燕欢的人,她甚至还恨过他。
“怎么了?”容止锦也停下了步子回头看她,见她的目光呆呆地望向前面的尚书府邸,他似恍然大悟。退回到她身侧,轻声道,“想进去看看吗?进去吧。”
方婳仍是站着不动,容止锦干脆伸手将她拉过去:“愣着干什么,走啊。”
“侯爷……”她的手缩了缩,他的力气却很大,径直拉着她上前,道:“你在怕什么?既然怀念,那就去看一看。你在愧疚吗?方婳我告诉你,即便到最后一刻,他最不怪的那个人就是你,相反,他是一直觉得亏欠了你的,他一定不会怪你!”
她的眼看倏地红了,喉咙堵堵的,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能有你陪在身边,于他来说其实已经很幸福了。”
容止锦的话语轻柔地传来。
方婳呆呆地被他拉至门口。
尚书府外如今驻守的全是袁逸轩的人,他们一见容止锦过去,伸手就拦住他,讥讽道:“哟,这不是小侯爷吗?大白天的,小侯爷不会看错了字,走错了路吧?”
另一个马上挖苦道:“小侯爷莫非也是知道我们将军深受皇上宠信,怕容府从此没落来求将军网开一面的吧?”
容止锦脸上的笑意全无,他拉着方婳的手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两道眉毛紧拧着,分明是生气了却还得拼命忍着。
方婳的思绪猛地收回了,从前太后只手遮天,容家乃是皇亲国戚,天下欲巴结容家的人怕是多得门槛踏破,想他容止锦在长安城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方婳气得往前一步,却被容止锦暗中拦住了,他冲她一笑,方婳已看出了其中的勉强。他总这样替别人着想,知晓方婳如今虽在宫里得众人尊敬,到了外头,尤其是将士面前,她终归还是没有堂堂正正的名分。
那两个士兵再欲上前,方婳后面的禁卫军飞快地冲上来,亮出兵器挡在他们面前。
袁逸轩听到了动静出来,见是方婳与容止锦,忙喝退了看守的士兵,迎他们进去。
“方姑娘怎来了?”
方婳努力顺了口气,才道:“我是路过……所以来看看。”
袁逸轩的眼底沉着一抹深意,他点点头道:“那你就随便看看,我让人备茶。”他说着转身离去。
方婳命令后面的禁卫军全都退出尚书府,这才同容止锦进了后院。
阳光散漫地落满了整个院落,风拂过腮边的发丝,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下去。西面的一间屋子开着窗,从这里还可瞧见里头的书桌,上面一排整齐的笔直垂挂在笔挂上。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仿佛在那一刻瞧见了伏在案边奋笔疾书的男子,想象着他时而思考,时而低头的样子……
“方婳。”容止锦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方婳突然转身就哭出声来,她颤抖地拽着他的衣襟,将额角抵在他的怀里。
她说不清这一刻到底是为了后悔当日拒绝与袁逸礼一同入府来,还是为了刚才容止锦在门外所受的委屈,她就这样无端地哭了出来。
容止锦相当无措,空举着手也不知该不该安慰她,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的脸上挂了笑,动了动唇,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婳哭了会儿,伸手推开他,生气道:“太后当权时得罪的人不少吧?是不是这段日子你在长安都得受着这样的委屈?”
容止锦被她问得噎住了。
她气得打了他一下,道:“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离开不好吗?先帝的事我和皇上也一定会弄明白的!”
容止锦终是又笑了,道:“从前是我罩着你,往后等你当上皇后娘娘来罩我。再说了,你当我真的在乎那些吗?”
哪里能真的不在意,从前爹疼爱方娬和方西辞,对她不闻不问时,她也曾无数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但真的可以吗?
“方姑娘。”
女子的声音隔了回廊传来。
方婳回头望去,见陈宜宁远远地站着,她见容止锦也在,笑了笑道:“将军请你们进屋去坐吧。”
方婳忙擦了擦眼泪,容止锦已开口道:“别动不动就哭了,以前你也不是这么爱哭的人啊,难道是要做娘了就特别多愁善感一些吗?”
她气得瞪他,他又笑道:“走吧,去洗把脸,免得皇上以为我欺负你,我怕得罪了皇上连未来的皇后娘娘也罩不住我。”
他说着便自顾跟着陈宜宁走了,方婳叹了口气,容止锦永远都是这幅样子。
燕修独自在太液湖边站了半个时辰,终还是朝北苑的方向去了。
只随身带了两个宫人,未摆驾前去,直到入了楚姜婉所住的院子,她随时的宫女霁月才发现他。
慌张地转身要去禀报,燕修示意她退下,自己单独入了内室。
那抹纤细身影就倚在窗台边,手中轻握着一卷书籍,她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在看清来人时,脸上露出了笑。未同他行礼,只轻声道:“这还是在白马寺的时候我向你借的书,后来一直没还给你。不是忘记了,是故意不还的。”
她这样一说,燕修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他藏于眼底的愧疚她不是看不见,却是故意想要去忽视。倘若今时今日,她还能在他眼睛里看见一点怜惜,那她真是死而无憾了。
轻轻将手中的书籍合上,楚姜婉笑得惨淡:“我真是好羡慕她,先帝肯为了成全她特意颁了圣旨说她客死他乡,而你早已视她为发妻,那般袒护怜爱,故意弄得后宫人尽皆知,即便没有册封谁又敢对她不敬?”
“婉儿……”他开了口,哑声唤她。
她浅浅一笑,道:“总算你开口没叫我楚太嫔。”她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将书籍搁在桌上,转身正对着他。
风从窗外吹入,发鬓金钗摇曳,她抬手将散落的几根青丝拢至耳后,低语道:“还记得我初见你那日,风很大,你独自站在白马寺门口定定地望着远方发呆。风吹起了你的风氅,乱了你的发丝,你始终那样认真地看着远处,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卓然风姿。后来我知晓了你的身份,以为你等的是长安的信使,亦或是你想家了,想长安这座令万千人毕生向往的深宫。我是如今才想明白了,那时你便在等她吧?你每日都要去看一眼,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去看一眼……我还以为我遇见你正是时候,却不知那时我就已经晚了。”几缕乌发又落下来,她干脆绕在纤长手指上,继续道,“即便后来入宫后,我还在想,纵然不能与你结发为夫妻,我心中有你,你心中亦有我,那也此生无憾了,哪怕日后你娶妻生子,我亦会祝福你。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心近了,再远的距离也不算远。现在想想,真是痴人说梦。”
他蹙眉站着,想说一句“对不起”却也知道她并不需要。
她来到他面前,抬头凝视着他墨晶色的双瞳,嗤笑着道:“今日若不是为了曦太妃的死,你怕是也不愿来见我吧?”
一语中的,他终是不打算再骗她,点了头道:“当日你同曦太妃说了什么?”
她睨视着他道:“若我说我什么都没说,你信吗?”
燕修点了点头,自他进来她同他说的那些话开始,他便是知晓了,她执意要他亲自来审问,根本不是为了韦如曦之事,她是为了见他。
这段日子他也的确躲着她,只是不知见了该如何面对,他觉得愧疚,也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
楚姜婉黯淡的眸瞳里终于又见了光亮,她哽咽笑道:“既如此,我便什么也不求了。往后你是属于她的,可你也终究有一段时间是属于我的,三个月又八天,那时候的我很幸福。”
即便知道这个男子从未爱过她,但是她真的很幸福。
“对不起,我的心很小,小得只能住下一个人。”
“那你放我走吧,我不想余生被困在这里,当一个可笑的点缀。”
“你想去哪里?”
她笑一笑开口道:“皇上,你不该问的。”
他一愣,她已朝他福身道:“皇上刚登基先帝的嫔妃接二连三地死去,天下人定会以为你苛待先帝遗孀,可是这个罪名皇上不背也得背了,你已得到那么多,那就把自由还给我。”
放她假死出宫,这对他来说的确容易也为难,他蓦地一笑,低语道:“谢谢你。”
谢她终究没有真正为难过他,谢她成全了他与婳儿。
在厅内坐了许久,袁逸轩始终没有出来,他是不善言辞之人,自袁逸礼去后越发沉默寡言了。
陈宜宁说这段日子袁逸轩也只睡在客房,正房一应物品都没有移动过,还保持着袁逸礼走时的样子。
“等过段时间,他定是要亲自去一趟越州的。”陈宜宁叹息道,“这几天,他有空了就去书房,拿出他从前与逸礼互通的书信出来看,他虽有意掩藏,可我还是瞧见了多次。”
他们兄弟感情深厚,方婳一早就知晓,却不知他们还时常通信。
她亦是有弟妹,她却从未同他们写过一言半语。
蓦地,她不知怎的又想起傅云和哭着来找她,求她将她写给妹妹的家书送出宫去的事。方婳也觉得有些奇怪,还前后仔细地查阅傅云和的家书,但未瞧出有异。
当日她也未韦如曦与楚姜婉的事心烦意乱,思绪根本没办法集中,现下想来,有问题的哪里是什么家书!
方婳的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容止锦与陈宜宁被她吓了一跳,忙都跟着站了起来。容止锦更的急着问她:“怎么了?”
方婳的呼吸低沉,她犹记得当初还在晋国时与傅云和同住一室,她们闲聊时傅云和曾提过她的身世,说她是个孤儿,从小寄养在叔父家里,那她又何来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