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是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
眼前,是汹涌不绝的刺目之色。
“啊——”
方婳惊叫一声从床榻上跳起来,半开的木窗外阳光明媚,内室纱帐轻曳,原来是个梦!
容止锦支颔靠在桌边,闻得她的尖叫声,他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揉了揉眼睛才喜道:“你醒了!”
她自顾从床上下来,颤抖着声音道:“我……我刺伤了他……”
容止锦将她按回床上,蹙眉道:“没有,别瞎说,他好的很,眼下早在去沧州的路上了。”
方婳愣住了,目光飘忽不定。
容止锦叫了她几声也不见她回答,他心中不安,蹲在她面前道:“方婳,你怎么了?喂,方……”
他才说着,外头突然传来打斗声,容止锦的脸色一变,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快速行至窗口。
方婳也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跟着往前观望。
燕修走时留下了四个暗卫看着他们,凭容止锦的功夫是绝不可能带着方婳逃出去的。
来人一身玄墨色劲装,头上带着蒙纱斗笠,虽是看不清楚样貌,可单凭那身形也知是个少年。他出手干净利落,以一敌四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一柱香后,那四个暗卫均已败在他的手下。
随即,房门被推开,容止锦下意思地将方婳护在身后。方婳惊恐望去,少年手中的剑尖滴着鲜血,一路蜿蜒而来。
她又细细看一眼,这才惊讶地拉住容止锦的衣袖,想必他也已经看见了,来人手中握着的竟然是一柄木剑!
这番打斗非但没有断裂,反而越发喋血锋利!
容止锦沉声道:“玄木剑!”
“什么?”方婳小声问了句。
他侧目道:“玄木剑乃取材北寒之巅的铁桦木所制,传闻此木坚硬无比,比玄铁更甚。”
持剑少年清朗笑道:“师兄好眼力。”
容止锦紧抿着薄唇,他自然见过这柄剑,当年他还在这里求学时,这柄玄木剑还被闲置在师父的房内。此刻容止锦凝视眼前之人一眼,蓦然笑道:“看来师父是为玄木剑找到了一个好主人了。”
少年笑着往前一步,容止锦却身手揽住方婳又往后退了几步。方婳疑惑地看向他,他们师兄弟之间有种近乎敌对的感觉,她的心不免提了起来。
容止锦的声音略冷:“师父让你来的?”
少年笑一笑,却是答非所问:“师父说我所见之人都能随我处置,倒是没想到师兄也在此,哦,这位姑娘是?”
容止锦不说话,故意侧身一步将方婳完全挡住。
那一个又笑言:“莫不是嫂子吗?”
方婳躲在容止锦的身后,拽着他衣服的掌心已然悄悄冒出了汗,纵然她不知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事,也已觉出了此时气氛的不妙,自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容止锦蓦地握上了方婳的手,将她拉着出去道:“看来师弟还有事要忙,我们先走了!”他的步子飞快,方婳回眸看了少年一眼,隔着直垂的轻纱,她仿佛瞧见那双精锐眸子正直直地瞧着自己,那种寒意不由得从脚底板升起,她迫使自己收回了目光。
行至院中,方婳才发现倒在地上的四个暗卫竟都已毙命!
每一剑都直刺心口,剑法精准狠辣,谁都不敢相信竟出自一位少年之手!
容止锦一言不发走得飞快,方婳小跑着跟上他离开。
面前二人已离去,少年这才抬手将头上的斗笠取下握在手中,他的目光空索,嘴角渐缓浮起一抹笑意:“嫂子……”
容止锦带着方婳一路走出山谷,直到穿出了瀑布他才似长长松了口气,脚下的步子却仍是为止。方婳被他拉着走,这才忍不住问:“刚才发生什么事?你怎么跑得这样快?”
他一面走一面道:“我承认我有些话骗了你,事关我师父和我的师兄弟,也只那句‘我师父每个徒弟只学一种绝技’是真的。”
方婳讶然望着他,他继续道:“我师父总共六个弟子,分别学习玄木剑法、布阵兵法、毒药、易容、暗器、巫术。我们师兄弟之间不会照面,更别提什么情分,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师父最得意的门生,所有人都想着能把对方击败。这也是我为何出了长安独身一人时几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
方婳瞬间了悟,匆忙中却又忆起一事,脱口问:“想必你若不是瞧见他的玄木剑,也不会猜出他的身份,既如此,他又是怎知你的身份?”照容止锦的说法,他们师兄弟并未相见啊?
容止锦的眉头紧拧,似乎才想起这一茬来。
思忖片刻,他才道:“大约是我在长安高调惯了,早已名声在外。”
这话若搁在以前,他说的时候一定会眉飞色舞得意非常,只是眼下,连方婳也听得出其中的苦涩与不安。
二人跑得气喘不止,方婳无奈道:“依我看,他既肯放我们走,也一定不会再追上来了,歇一歇吧。”
容止锦的步子这才稍稍慢了,他心悸地回头看一眼,见果真无人追来,他悬起的心才放下了。
二人坐在树下,容止锦见方婳转过脸来正要和自己说话,他忙抢先道:“我看我们还是暂且先不去长安!”
方婳一愣,脱口道:“你也这么想?”
容止锦的眼底略有诧异,他是不能送她去长安才这么说的,原来她早有此打算?那她想去哪里?
才想着,便闻得她道:“我们去越州!”
燕修等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初晨时分抵达了沧州,城门开启,马队贯入。
“袁将军呢?”燕修顾不得下马便朝前来迎接的一名副将问。
副将忙答:“回王爷,将军已于四日前率军去越州了!”
燕修的眉目深敛,他未发一言,调转了马头便出城。
“王爷!”华年成忙叫人侍卫一起跟随出去。
燕修行得极快,华年成急追上前,大声道:“王爷,您再快也追不上了!”
他的目光冷峻,沉声道:“你难道还猜不出燕淇的用意吗!”
华年成一怔,身在其位,他又怎会猜不出燕淇的用意?
皇陵内肃穆静谧,无风无动,树亦静止。
燕欢一袭龙纹尊袍立于墓碑前,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莹玉公主之墓”,她定定看了良久良久,才蓦然出笑,缓步上前,在它面前席地而坐。
她此番是秘密返京,除却朝中几个重臣在早朝议事时知晓外,其余人都尚以为她还在边疆战场上。
抬手自顾斟了一杯酒,她浇在墓前,低声道:“哥,欢儿很久不曾来看你了。”
她又给自己倒一杯饮下,侧身靠在冰凉墓碑前,颔首凝望着头顶蓝翠相交的画面,目光游离却带笑:“逸轩背叛了我,背叛大梁……我也确实不该有朋友的,倘若你还在,你会比我做得更好。可是我也很努力,为了大梁,为了母后,为了容家,为了你的大仇……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后悔,从不后悔。
日后,你若在地下见了他,替我说一句抱歉。我没的选择。”
身后传来脚踩在地上碎叶发出了细碎声,燕欢略侧过脸,钱成海疾步上前道:“皇上,飞鸽传书。”
燕欢的面色一冷,搁下了手中的酒樽酒盏接过钱成海手中的信笺,飞快地看了一眼,她蓦然起了身。
“皇上……”钱成海扶了她一把,她伸手推开,大步往前道:“回宫,朕要去见母后。”
西楚军营。
轩辕承叡与众将军们在军帐内待了一整个下午,他从里头出来时,见苏昀远远地站着看他。他转身将手中文书交给简崇英,随即大步朝苏昀走去。
他的大手握住她的柔荑,转身朝营帐而去,一面道:“明早孤让人送你回大兴宫。”
“为什么?”她抬眸看着他。
他未掩饰,开口道:“孤要上前线,届时怕顾不到你。”
“你要攻打梁国?”
他略一哼:“恰恰相反。”
苏昀的脸色低沉,任由他拉着回至帐中。这段时间他们不再提她失忆的事,他对她是极好的,她刻意选择遗忘,只因她已不知道轩辕承叡和方婳她该去相信谁。
帐帘落下,她抬眸望着他,低声问:“梁国的事你能不能不要插手?什么也不要管,回大兴宫做你的储君不好吗?”
果然,前一刻还有温和笑意,这下立马就沉敛了脸色,轩辕承叡不悦道:“这种事你别管。”
苏昀甩开他的手,径直在床榻边坐下了,垂下眼睑道:“打打杀杀何时是个头!将来你登基称帝,难道还不够楚国这延绵万里的江山吗?”
他“哧”的笑出声来,好笑地看着她道:“若只安于现状,孤就不配做大楚的太子!”
何为配?又何为不配?
苏昀懒得跟他计较,反正他们各持己见,这件事上轩辕承叡根本不可能会听她的话。
外头有人端了吃的入内,苏昀一言不发坐在床榻边看着他们进进出出的忙碌。
马蹄声溅起尘土飞扬,容止锦与方婳共乘一骑一路往越州而去。
马匹还是方婳用耳环好说歹说换来的,为此容止锦一路都在愤愤不平,这若是搁在长安城,方婳那一对耳环换两匹马绝不在话下!
方婳没有说话,眼下她只盼着尽快赶到越州去。
容止锦自言自语了良久也不见方婳搭话,不免道:“我说你那么急着去越州作何?”
方婳未回头,只道:“九王爷对皇上回长安的事那么奇怪,是因为越州还有一个皇上,是不是?”
容止锦被她一口问得语噎了。
方婳略沉了声音道:“是谁?”这世上若除了皇上只有一个人知道,那这个人也必定是容止锦!没有他的面具,越州不可能出现第二个皇上!
容止锦终是叹息一声道:“说了你也不认得,是礼部尚书。”他这一路可都是刻意在方婳面前避免提及袁逸礼的,反正她失忆了,即便说出来,于她而言也不过只是个无关痛痒的人。
方婳拉着马缰的手指蓦然收紧,容止锦与她一同握着缰绳,不觉蹙眉道:“怎么了?”
她不答,只道:“我们快一些!”
这一场战事连着打了多日了,袁逸礼换了铠甲呆坐在帐中,距离士兵来报说袁将军抵达越州已过去一个时辰。他一手缓缓摩挲着剑柄,眸子蓦然一紧,伸手将一侧的肉色物件贴在颈项处,试着说了句话。
他蓦地一笑,云天大师的弟子果真名不虚传,要说易容术,普天之下也并非只有容止锦能,可连声音都能做得出来的,怕也只有他了。
袁逸礼深吸一口气,取了长剑出去。
外头一众将军还有王爷们都在,见他出去忙行礼。
晋王上前一步劝道:“我大梁这么多将军在,皇上实在没有必要御驾亲征。”
袁逸礼的手指收紧,他必然是要去见一见他的好大哥,究竟要背叛大梁至何种地步!
“皇上……”
钱将军打断了晋王的话:“晋王殿下的担忧我等明白,不过皇上有我等保护,自然会万无一失。还是殿下怀疑我的能力?”
晋王一愣,闻得身后陵王笑道:“就是,四哥还不信钱将军的能力吗?好歹钱将军也做了五年袁将军的副手啊!”
他在暗中意指若没有袁逸轩的倒戈,他钱广延还不至于能坐上大将军的位子。
钱将军的眉心紧蹙,见袁逸礼已经大步离去,他这才掩住怒意跟上前。
陵王笑一笑带着侍卫下去。见人都走远,毕风才上前低声问:“主子方才为何要阻拦皇上?”
晋王的目光望向远去的身影,嗤笑道:“毕风,你没听过激将法吗?”越是劝,他却越是会去。
毕风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笑道:“主子英明!”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众人拥簇着袁逸礼出去。
对阵军队中,袁逸轩与仇定一道坐在高头大马上,他远远望见那抹明黄色身影,握住常见的手蓦然收紧。
仇定冷声道:“他怕失去民心竟不惜御驾亲征。”他的侧目看向袁逸轩,“袁将军不会顾念旧情了吧?”
袁逸轩的脸色铁青,他凉凉看仇定一眼,遂又将目光望向远处的男子。
欢儿含冤而去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与燕淇今时今日的局面,事到如今他又怎会心慈手软?
袁逸轩的目光掠过挂在马鞍上的弓箭,箭筒内仅插着三支箭,箭羽用孔雀翎制成,箭头以纯金铸造,这是他专门为那个人准备的。
欢儿绝不会枉死,他要燕淇与太后血债血偿!
目光再次朝对面看去,梁兵主动让出一条道,身着明黄铠甲的男子缓缓出来。
袁逸礼一眼便瞧见了对面的袁逸轩,他身着银色密匝铠甲,勒马立于千军万马前。他曾无数次地想象他的大哥在战场上是如何英明神勇,却独独未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一个梁兵策马上前,立于叛军阵前大声叫道:“袁将军,皇上有话要问你!”
闻言,仇定不屑道:“这是要临阵策反吗?袁将军,你可站稳脚跟了。”
袁逸轩的长眉紧拧,见对面军营中的人已策马从阵营里出来,他略一迟疑,终究还是一夹马腹上前。
双方身后都没有侍卫跟随,距离越来越近。
袁逸礼的呼吸声渐沉,目光凝聚在面前之人身上,他看他的目光里丝毫看不出熟悉,反而有种恨意在里头。
袁逸礼深吸了口气道:“你是忘了昔日的承诺了吗?”
“昔日?”袁逸轩冷笑着望着面前之人,言语冰冷无一丝温度,“皇上事到如今再来同我说昔日情分不觉得太晚了吗?”
“晚吗?你是大梁子民,现在却连同西楚人一起践踏我大梁国土,你这便是以下犯上,阴谋叛乱,其罪当诛!”袁逸礼狠狠地盯着他,双目因愤怒而变成赤色。
袁逸轩却是轻描淡写地一笑,话锋一转,指戳他的心口:“我不但不是以下犯上,恰恰是在匡扶皇位正统!皇上何以能成为皇上,天下人不知道,我却知道!如何?找先帝的遗诏找得很辛苦吧?”
袁逸礼的脸色骤青:“你当真要帮他?”
袁逸轩自然知道他指的是燕修,他却不答,径直调转了马头回去,朗声道:“你牺牲欢儿换来的龙椅也该坐够了,是时候换人了!”
袁逸礼本能地欲上前,伸手两个梁兵已上前来护在他的身侧,劝道:“皇上请回阵营!”
袁逸轩已经回至阵营中,他回身看着在梁兵的护卫下离去的人,眼底露出一抹肃杀,他一把抽出腰际长剑,直指向前,厉声道:“给我上!拿下越州!”
战鼓擂响,将士们大吼一声举着兵器冲出去。
仇定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调转了马头,双腿一夹马腹,退居后方指挥作战。
梁军的战鼓也跟着敲响,钱将军下令出兵。
袁逸礼的脸色煞白,他无法告诉袁逸轩他眼下的身份,可他没想到袁逸轩竟然已如此执迷不悟,丝毫不顾当日情分!
他咬牙拔出佩剑,喝一声冲上前。
“皇上!”
身侧的侍卫忙紧随其后。
钱广延眉头一皱,照理说该是“皇上”坐镇指挥的,不过看袁逸轩都上战场了看袁逸礼的性子必定的忍不住的,钱广延握了握腰际的佩剑,仍是站定在后方的指挥台上。
晋王与陵王负手站在城墙上远远地观望着。
晋王皱眉道:“皇上都御驾亲征了,你我站在这里似乎不太妥当。”
陵王笑道:“我们都已经出兵了还要怎样?好歹四哥与我人都在这里,可比不得八弟,还称病未出呢。”
晋王看了眼两军交战的场面,径直转身道:“身为臣子,还是尽一份绵薄之力的好。毕风,叫人开城门,我们出城。”
“是。”毕风应声飞快地下去。
陵王回眸看一眼,闻得身侧侍卫道:“殿下,我们可要去?”
陵王冷冷道:“去什么,这不有钱将军吗?”
方婳与容止锦一路前去,路上的难民似乎又多了,沿途都听到有人在谈论越州的战事,说叛将袁逸轩已抵达越州,与皇上的军队打起来了。
容止锦的脸色难看,低头道:“越州如今一定兵荒马乱,你去了能有什么用?”
方婳没好气地道:“你若是怕就别去,又没人求着你一起去。”
“方婳!”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吗?”
方婳紧咬着唇,低语道:“快点吧。”
容止锦用力抽下一鞭子在马臀上,心中却是不悦,她都不记得袁逸礼了,为何还这本匆匆地要去越州?
马匹奔至荆越边界终于因体力不支轰然倒下,容止锦下意识地抱住方婳从马背上跃下,滚出了五丈远才停下来。
他翻身起来,急着问:“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方婳艰难地坐起来,一手按住右肩,摇头道:“我没事,你呢?”
“没事。”他扶她站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开口道,“走吧,前面就到了。”
他们已隐约可以听到如雷的鼓声,还有凌乱马蹄声。方婳点点头,顾不得身上的痛,抬步就朝前面跑去。
“方婳!”容止锦咒骂一声,只能追上去。
二人翻过一个矮坡,前面已是硝烟滚滚的战场了!要从千军万马中找人,可谓比登天还难!
方婳心中短滞一念,一咬牙,猛地站起来冲下去。
待容止锦回过神来,她已半跑半滑着下了坡,他忙大叫着追出去:“方婳!你回来!方婳!你疯了!”
方婳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是加快了。
燕修等人是从沧州绕道过来的,眼下才刚刚抵达。他径直从马背上下来,直冲上前,留守后方的副将见他过去,忙上前来行礼道:“王爷您来了!”
燕修越过副将的身躯望向前方的战场,他的脸色一沉,却仍是问:“袁将军呢?”
副将转身道:“在战场上。”
燕修下意识地往前而去,华年成忙从后面冲过来拉住他,紧张道:“王爷,您要做什么啊?”
燕修侧目看向副将,厉声道:“派人去将袁将军叫回来!”
副将惊道:“王爷,战事已起,末将就算派了人,也未必能找到袁将军。”他见燕修的脸色难看,忧心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燕修没有时间回答他,只道:“带上一队人,进去找袁将军,就说本王的命令要他下战场!”
他的话语森然,令副将不觉一骇,忙应声下去吩咐。
华年成抓着燕修的手未松,生怕一不注意他就冲进战场上去。燕修的目光直直望向前面,浓烟滚滚中,他知要找人的确不是件易事。
“燕淇的手段丝毫不逊于当年的容氏。”他启了唇,音色中带着一抹讥讽。
华年成蹙眉道:“不然怎说有其母必有其子?”
方婳跑出好远仍是被容止锦一把拉住,她咬牙甩着他的手道:“你干什么?放开我!”
容止锦怒道:“我还想问你干什么?你知道这里在打仗吗?你以为是什么,能这样不顾一切闯进去,真当自己是铜墙铁壁吗?”
“你不懂,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懂?我只知道你这一冲进去,我即便有三头六臂也没办法救你!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丢了记忆难不成把脑子也丢了吗?跟我回去!”他说着,用力将方婳拽回去,他真是脑子有坑才答应带她来越州!
方婳死命挣着,眼看着无济于事,她只能惊叫道:“皇上要杀袁大人!皇上要袁将军亲手杀自己的弟弟!”
什么?容止锦的眼眸瞬间撑大,他下意识地看着方婳苍白紧张的脸色,手一松,她已抽出了手臂,转身就冲硝烟四起的战场冲去。
方婳一路跑去,只听见自己沉重不堪的喘息声,可她却不能停下来!
抬眸望去,却见梁兵似乎在往一个方向聚集起来,方婳的脸色一变,她咬牙冲过去。
燕修派出去将袁逸轩叫回的人已出发,却是此刻,有人惊讶地道:“快看!那是不是个女人?”
他顺着士兵错愕大叫的方向望去,离开战场还有二三十余丈的地方,确实有一人正缓缓靠近,她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人。燕修的眸子蓦然收紧,怎么可能?他不是将他们囚禁在云天大师的住处吗?
华年成也认出了来人,他下意识地拦住燕修道:“王爷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啊!”
燕修自知他有心上场也无力救她,只能拉过一侧跟随自己的暗卫道:“你一人过去,告诉我们的人给那位姑娘开道!去!”
暗卫得令,飞速翻身上马就冲进战场去。
华年成惊道:“王爷……”
燕修冷冷打断他,沉了脸色道:“难道你非要本王亲自去才安心?”
华年成一时语塞。
燕修的掌心尽是冷汗,目光直直地锁住远处的女子,他本能地往前走了一步,华年成跟着他走了一步,却见他站住了步子。
他紧握着拳头,呼吸声低沉,他的身体尚未复原,上战场只会添乱。
“拿弓箭来。”
“王爷……”
“给本王拿弓箭!本王不想在说第三次!”
他的话语冷滞,士兵忙呈上了弓箭给他,他伸手接过,抽出羽箭搭上弦。
眼前到处是飞扬的尘土,方婳呛了好几口。身后传来容止锦的声音:“方婳你站住!”
她没办法停下,眼睛红红的,她几乎快要哭了!
她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在她握着匕首抵上燕修身体的时候她就想起来了!她曾经就是这样误伤了他,不得已还将他藏匿在宫中十多日!
燕修突然离开前往沧州大约也是猜到了燕欢的用意!
她紧张不已,战场上马蹄声震得她的心跳个不止。一个士兵一瞥瞧见竟有人从外围冲进来,他也顾不得来者何人,直接挥刀便要砍过去。
方婳吓得脸色惨白,眼看着躲避不开,她本能地眯起了眼睛。那士兵举起佩刀的动作却是定格在空中,紧接着,方婳见他整个人直直地倒下来。
他的背后,一支羽箭正中要害!
她的步子一顿,随即又拔腿冲进去。
又闻得“咻咻”两声,两个欲对她动手的士兵又倒在了她面前。
华年成看着燕修飞快地抽取箭筒中的羽箭,连发五箭,他再次拉弓上弦,方婳已深入战场,他的俊眉紧蹙,他已几乎看不见她!
咬着牙将手中的箭矢射出,他终是抵不住,身子微微一晃,华年成已眼疾手快扶住他。他站的地方太远,若非催动内力推进,箭矢根本没有办法射得那么远。
强压下喉头的腥甜,燕修仍是凝神朝战场上望去。
最后一支箭矢只射中那士兵的手臂,他吃痛地低头看了眼,依然举着长矛朝方婳刺去。
“咔”的一声,他手中的长矛被齐齐砍断,方婳只觉得眼前一阵明晃晃的光,那士兵的颈项被割开,热辣鲜血瞬间喷射出来。
容止锦持刀上前一把拉住方婳的手道:“就不能慢一点吗!”他说着,又挡住了另一个攻过来的士兵,来时随便捡的兵器,他用着并不顺手,眼下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他二人突然闯入,两边的士兵都视他们为敌,谁见了都会动手。
方婳顾不得其他,抬眸朝前看去,袁逸轩坐在马背上,她已远远看见!
“袁将军!袁将军!”
女子柔弱的叫喊在战场上如雷声响淹没。
容止锦咬牙道:“别喊了,他听不见!”
咝——
背后一阵刺痛,不必看也知他定是中招了。
一路挥刀过去,容止锦毕竟不擅长打打杀杀,很快觉得手酸无比,差点连刀也握不住了。他的额角冷汗涔涔,若是他打不动了,他和方婳一定会死得很惨吧?
想他平阳侯一辈子风光无限、风流倜傥,谁能想到死的时候竟是万人践踏、面目全非……
容止锦正胡乱想着,一侧有马蹄声径直冲过来,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是燕修的侍卫,他认得!
容止锦暗叫不好,这一群虾兵蟹将他眼下都得靠体力和他们拼着,这会再来个真材实料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他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正打算对敌,却不想那侍卫大声喝道:“王爷的命令,给这位姑娘开道!”
容止锦吃了一惊,方婳猛然听到有人说话,这才回头看了眼,身后人影走动,她并未看见那个侍卫,自然也没听清他刚才说了什么。
前面的路瞬间留了空隙出来,容止锦二话不说,拉着方婳就往里头冲。
袁逸轩仍是骑马留在那里,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一处地方。
方婳高声叫着他“袁将军”,他却仍未听见。
锃亮的剑刃早已染满了鲜血,袁逸轩转了几个身终于看见了那抹明黄身影。他的眸子一紧,干净利落地将长剑入鞘,伸手抽出了挂在马鞍上的长弓,黄金羽箭上弦,直直地对准了十余丈外的男子。
欢儿去时他未能伴在她身边,也不知她去得如何凄凉,那一个凭什么安然享受那把龙椅带给他的荣华富贵!凭什么要他忠心以待!
袁逸轩的俊颜低沉,他的手指一松,羽箭离弦射出,擦着袁逸礼的肩膀而过,直直插入土中。袁逸礼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随即,远处闻得一个声音大叫道:“燕淇——”
袁逸礼勒马回转了身子,有什么东西刺破了空气飞过来,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之际,才见那支羽箭已直直射入他的胸口!
手中的长剑落地,鲜红色的血缓缓自伤口流出来……
“皇上!”身边的侍卫见此,忙靠过去。
此时,距离越州城外五十里处,西楚军队浩浩荡荡地行进。
简崇英开口道:“殿下以为梁帝的话可信吗?”
轩辕承叡冷声道:“届时记得给孤找出九王爷手中的遗诏,孤谅梁帝也不敢耍什么花招!”
简崇英点头道:“殿下英明!”
轩辕承叡策马上前,大声道:“传令下去,全速前进!”
“是!”简崇英调转马头时,遥遥看见一个楚兵骑马飞驰而来,看他的装束竟是信哨!简崇英的脸色一变,忙回头道,“殿下,您看!”
轩辕承叡闻声瞧去,那信哨近了,翻身下马,单膝跪下道:“太子殿下,司徒大人急报,皇上病危,要您即刻回宫!”
“你说什么?”轩辕承叡的脸色骤青,他跃下马背,一把将地上之人拎了起来。
士兵急喘着气道:“司徒大人的飞鸽传书,皇上病危,要您即刻班师回朝!”
简崇英也下了马,他接过士兵手中的密信看了眼,这才变了脸色道:“殿下,顾不得东梁的事了,我们这得赶紧回去,一旦皇上驾崩而储君不在宫中,恐引发宫变!”
轩辕承叡的胸口起伏不定,简崇英规劝道:“殿下已等了这么久,万不能错过啊!”
轩辕承叡自然知道,可眼下……
他的眸光一黯,转身道:“班师回朝!”
这一战,双方几乎势均力敌,期间不知谁到处散播皇上中箭的话,梁兵瞬间军心不稳。仇定打算趁机大举进攻,却见位于后方指挥的钱广延高举着一枚印信道:“全军听令,谁都不准退缩!”
袁逸轩的眸子紧缩,他不会看错的,那是燕淇的印信!
怎会……
身后有士兵过来,大声道:“袁将军,王爷请您回去!”
袁逸轩蹙眉回眸,士兵冲着他道:“王爷请您下战场!”
九王爷回来了?袁逸轩本能地朝后方望去,他隔得太远,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此刻,方婳与容止锦也终于靠近,她见一群梁兵正围在一起,又听到谁在叫“皇上”,方婳的心口猛地一颤,她挣脱了容止锦的手拔腿就冲过去。
外围的士兵见她冲过去,忙举起了兵器对着她。
她大叫道:“全部闪开!本宫乃大梁贵妃,你们谁敢拦我!”
士兵一时间愣住。
容止锦也冲过来了,厉声道:“还不闪开,不认得本侯吗?”
容止锦在军营待了也不是一日两日,士兵自然认得他,这才终于让开了。方婳直冲进去,袁逸礼已被人从马背上扶下来,她一眼就看见了那支深深插入他胸口的箭矢。
“袁大人!”她惊叫着冲过去。
袁逸礼的眉心微拧,是他的错觉吗?为何像是听到了婳儿的声音?
方婳颤抖地半跪在他身侧,扶着他的士兵却不让开。晋王也来了,看了一眼才冷声道:“没见是贵妃娘娘吗?还愣着干什么?让开!”
士兵这才讪讪松了手,方婳忙扶住袁逸礼的身子,鲜血仍是随着他的呼吸少量流出来,可眼下却是拔不得箭!她将他抱在怀里,他闭合的眼睛艰难地睁开,朦胧中看见她的泪水,他艰涩一笑,话语几乎微不可闻:“婳儿……”
他其实还想问她怎会在这里?皇上不是说已经送她去长安了吗?她来了,皇上也来了吗?
他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她,可惜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那边的袁逸轩见他竟还活着,反手将箭筒中最后一支羽箭抽出,重新上弦。他身侧的士兵已是满头的汗:“将……将军,王爷说……”
士兵的话未完,便瞧见他狠戾的眼色,立马吓得闭上了嘴。
剑尖的反光照在方婳的鼻尖,她本能地抬头望去,见袁逸轩正用弓箭对准着她怀中的人!方婳的脸色大变,她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住了袁逸礼,冲袁逸轩大叫道:“他是你弟弟!是你弟弟!”
握着弓箭的手猛地一颤,袁逸轩深邃的眸子骤然撑大,她说什么?
容止锦上前,一把掀掉了袁逸礼脸上的面具,狠狠地冲袁逸轩丢去,咬牙道:“看见了吗?”
“逸礼……”袁逸轩愤怒的眼底瞬间染起了惊慌,箭矢一松,径直从马背上滚落在地。
方婳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落在袁逸礼的胸前,他却费力拽住她的衣袖,艰难道:“别……别求他!他已不是……不是我大哥……”
“别说了!”方婳哭着打断他的话,她回头道,“还愣着干什么?送他回营去!”
“逸礼!”袁逸轩策马欲上前。
晋王沉声道:“毕风,拦住他,来人,快送袁大人回营!”
毕风拔剑迎上去,袁逸轩的脸色惨白,见来人一跃朝自己刺来,他抽剑挡住。
“叮”的一声火花闪现!
毕风的眉目素淡,嘴角衔一抹轻蔑笑容,讥讽开口道:“袁将军未免太过天真,你都背叛大梁,背叛皇上了,还指望皇上能善待你们袁家的人吗?”
袁逸轩的心口一震,他的目光看向那边速速离去的一行人,心神一恍惚,猝不及防被一掌击中,他径直被打落下去,毕风欲再往前,却见敌兵蜂拥过来,他一顿,随即抽身离开。
袁逸轩顾不得胸口的闷痛,咬牙从地上爬起来,径直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长剑便要上前。一个士兵拉住他道:“将军不可!”
他不管不顾,非要冲进去,也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仇将军”,仇定这才看见这边混乱的局面,他忙厉声道:“全都拦住他!把袁将军送回去!”他说着,一夹马腹上前。
袁逸轩用力推开上前的士兵,狠戾道:“全都给我闪开!”他不会走的!目光再次往那边看去,一行人已远了,他知再追不上,唯有让王师兵战败,他才能进越州城!
手拉住马缰绳,平地一跃,利落地翻身上马,袁逸轩的眸光犀利,很快便看见坐镇后方指挥的钱广延,袁逸轩的脸色煞白,举剑就朝他冲过去。
晋王才命人将袁逸礼送回营帐,出来时便见毕风回来了。
“主子,该说的话属下都说了。”
晋王淡淡一笑,道:“很好,皇上和袁将军这一个梁子算是结下了,本王就坐看好戏。”二人说着,军医匆匆背着药箱入内,毕风睨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里头怎么样?”
晋王负手转身,开口道:“不关我们的事,走吧,去城楼。”
“是。”毕风应声跟上,才走几步,便遥遥望见陵王带着人心急火燎地赶来。
此刻一见着晋王他便拉住他道:“四哥,皇上中箭了?可是真的!”他分明就是从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眼下却还是要拉着晋王问一问才安心。
晋王面带微笑,抬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道:“六弟不必担心,皇上高瞻远瞩,原来早就秘密回长安了,本王也是才知道,留在这里的是礼部尚书袁大人。看来皇上宠信袁大人,想要他将功折罪,却没想到袁将军不知此事,一个不慎将袁大人当做了皇上。”
他一番话落,只见陵王的脸色变了好几层颜色。他还真的以为皇上中箭,正兴奋着,没想到事实竟是这样!
他忙赔笑道:“皇上没事就好,好……哦,四哥受伤了?”
晋王的铠甲上沾染着鲜血,他低头看一眼,这才道:“本王没事,战场上沾上些血也属正常,六弟没上过战场,看着自然也觉得心悸。先不说这些,本王去看一看外头的局面。”他说着,再不逗留,带着毕风往城楼去了。
陵王蹙眉回望他一眼,他这四哥素有城府,方才看他也并未似他般的不悦,便是提及皇上不在越州一事也不见他吃惊,莫不是此事他早就知道?
陵王心中震惊,不免回头看了身后的营帐一眼。
侍卫的声音传来:“殿下,要进去吗?”
他径直转身离开,里头又不是皇上,他与袁家也素无交情,眼下进去作何。
晋王走了一段路,这才回眸看了一眼,果真就见陵王也往这边来了。
毕风却是沉了声音道:“主子,方才在战场上,您可见了,贵妃娘娘与袁大人的交情可见一斑啊。”
晋王“痴”的一笑:“你也瞧出来了?”
毕风低头笑了笑,晋王的眸光幽深,话说得意兴阑珊:“看来真是不身在长安不知道,这些年竟出了这么多令人兴奋的事。否则皇上在长安,奈何贵妃却出现在这里?”
毕风接口道:“那主子是否该替皇上分忧?”
晋王认真点头道:“那是自然。”
正说着,见陵王带着侍卫近了,他主仆二人这才缄口,转身上城楼。
此时袁逸礼的营帐内已忙做一团,方婳帮忙将他身上的铠甲卸下,他整个人已陷入了昏迷。军医站在榻前脸色难看,容止锦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给他医治!”
额角有汗低落,军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侯爷恕罪,这一箭已射断袁大人的心脉,我……我也无能为力啊!这箭拔不得,拔了只怕……去得更快……”话至后面,军医的声音颤抖不已,他悄然瞥一眼容止锦,见他的脸上虽有怒意,却咬着牙不再说话。
方婳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呆呆坐在床头听完军医的话,她才忙站起来,紧拽住容止锦的手道:“你师父呢?你师父是神医,他可以救他的,是不是?”
容止锦不忍去看床榻上之人,只反握住她的手道:“方婳!你清醒一些,没人说我师父是神医!我师父也根本不是什么神医!”
他师父只是喜欢研究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若论医术,他还比不上华年成!
方婳的眼泪流得更凶,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容止锦使了个眼色,军医忙诚惶诚恐地退下去。
她却突然又似记起什么,含泪道:“阿昀……阿昀可以救他!”
容止锦从未见过这样捂住的方婳,心中骤然一痛,他垂下眼睑道:“我把苏丫头带出了西楚军营,现下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找不到阿昀……那华先生!华先生的医术那样好,他一定可以救他!”她像是看到了希望,推开容止锦便要出去。
容止锦一把拉住她,沉痛道:“方婳,你别傻了!就算华年成有这个本事,他是九王爷的人,他会救吗?”
她哭道:“我去求他!我去求他!”只要燕修应了,华年成一定会答应的。
“现在外头在打仗,你怎么求?”他用力抱住她,苍白道,“你清醒一些吧!你也不想他醒来见不到你最后一面吧!”
最后一面……
容止锦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方婳的心,她蓦然回首,床榻上的男子仍是昏迷不醒,她的双腿一软,整个人突然倒下去。
“方婳!”容止锦抱住她,什么也不必问,他已知道她全都记起来了。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还想不明白,可眼下他却懊悔非常,扶她过去床边坐下,他才悔恨道,“这段日子我从不在你面前提他,是因为我嫉妒。我总觉得你待他比对我好,我不说便是存了一点点小私心,对不起!”
方婳缓缓摇头,眼下这些早已无关紧要。
容止锦别开脸,低语道:“我去外头,你若有事就喊我。”
他转身行至门口,方婳突然叫住他:“侯爷,当初皇上要你做面具的时候,你知道他要做什么吗?”
容止锦整个人呆住,他的双拳紧握,脸色越发铁青,却是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
只因皇上说有急事要回长安,他只以为皇上为了稳定军心才要人假冒自己留在越州,他根本没想到皇上是留袁逸礼下来送死!他若一早就知道,即便他在讨厌袁逸礼,也一定不会放任不管!
方婳不再说话,容止锦顿了顿,终是抬步出去。
战场上惊天动地的声响仿佛也在瞬间掩去,方婳的眸华缓缓回落在袁逸礼苍白容颜上,泪水湿了衣襟,她哽咽地拉过薄衾给他盖上。
钱广延坐在指挥台上,眼看着袁逸轩单枪匹马冲破了重围朝自己冲来,他下意识地起身抽出了长剑。
袁逸轩杀红了眼,他自己全身也有多处受伤,他却像是不知道痛,大叫着杀到钱广延面前。
钱广延足下一蹬,飞身下去与袁逸轩交手。边上的士兵们见此,也不知道该从哪里插手相助,便只能围着愣愣地看。
袁逸轩一路交战,体力虽比不得钱广延,可他被一丝执念缠着,出招狠辣,且招招毙命。钱广延起初还能招架得住,慢慢就落了下风,猝不及防间,胸口已被狠狠地踢中一脚。
他捂胸退后数步,低头吐出一口血,袁逸轩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提剑就刺上来,钱广延大惊,忙伸手去挡。
剑尖“当”的一声刺中钱广延的剑身,袁逸轩猛地上前,迫使面前之人一路后退,他运气上剑,细微处,已然可闻见剑身裂开的声音。
袁逸轩沾满鲜血的脸上掩饰不住的悲痛,他咬牙道:“你一早就知道!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
钱广延满口的血腥味,他低头吐了一口血沫子,冷笑道:“将军在背叛皇上的那一刻便该知道有此下场!”
袁逸轩悲愤非常:“可他是无辜的!逸礼是无辜的!即便我背叛皇上,逸礼对他的忠心他难道看不到吗?”
钱广延笑道:“袁大人的忠心天地可鉴,替皇上去死,是我们身为臣子的光荣!将军该替袁大人高兴才是!再说,袁大人的死也是将军的功劳!”
“他私底下可也喊过你一声大哥!难道你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与将军各为其主。”
“我不为九王爷!”手上的力道加大,袁逸轩的眸中一片肃杀,他失望道:“你跟随我那么多年,如今竟然也助纣为虐!”他大吼一声,“砰”的一声,剑尖刺断钱广延手中的长剑,直接刺穿他的身体!
钱广延低头愣愣看一眼,只闻得一阵兵器摩擦血肉的声响,袁逸轩狠戾将长剑抽退,钱广延的身体晃了晃,随即重重地倒在地上。
一侧的士兵见此,都吓白了脸,颤抖地叫道:“将军死了!将军死了!”
主将一死,王师兵瞬间犹如一盘散沙。
晋王与陵王利于城墙上远远望见,二人脸色微变。
陵王道:“四哥,眼下是你去指挥作战,还是我去?”
晋王嗤笑道:“依我看,你我都不必去了,这一战我方必败,还是保存你我的实力要紧。毕风,下去准备。”
陵王朝毕风离去的身影看了眼,不免问了句:“四哥还有什么要紧事吗?”
晋王蹙眉道:“自然是逃命回晋国的要紧事,怎么,六弟难道还打算留下等死吗?”
一句话说得陵王脸色大变,眼下也什么都顾不得,忙带着侍卫转身下去。
外头瞬间似乎乱了起来,到处都能听到奔走的脚步声。
容止锦的声音传来:“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接着,方婳听到他离开的声音。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掀起了帘子张望一眼,只见那边的士兵全都往城门方向去了,方婳的黛眉微蹙,才动了步子,便听得身后传来袁逸礼微弱的声音:“婳儿。”
她惊喜地回头,忙冲过去:“你醒了?”
脸上笑着,眼泪却仍是止不住落下来。袁逸礼勉强一笑,道:“哭什么,我……我没事。”
她狠狠地点头,紧紧握住他冰冷无一丝温度的手,哽咽道:“你没事,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的目光回转,瞧见插在自己胸口的羽箭,手指无力地触及箭身,方婳忙按住道:“你别动,侯爷……侯爷去叫军医了,军医来了就能给你拔箭,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他点点头,微弱笑道:“我以为是在做梦,你……你怎会来?皇上呢?”
方婳的心头剧痛,他还想着皇上!
他不知道就是皇上设计让他留下来送死,设计要他大哥亲手杀他!
浑身颤抖不已,可她却不能将事实告诉他,不能让他知道不仅是袁逸轩亲手杀他,连他所信任的皇上都背弃了他!
她擦了把眼泪,低声道:“我求皇上让我来的,我担心你,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答应我好不好?”
他笑了,努力地反握住她的手,却实在是没有力气,方婳忙用力握住,冲着他笑。他的眸子晶亮,将她整个身影都映入其内。他不提袁逸轩,那她也不会提!
气息渐渐弱下去,他的目光仍是定定地凝视着她,随即轻声道:“皇上说要给我们赐婚,我知道……知道你不愿意,可是婳儿,我听他那样说,我还是很……很高兴,哪怕只是昙花一现……”
方婳哭着俯身抱住他,在他耳畔低低道:“你忘了,我们很早就有了婚约,不需要皇上赐婚!”
他仍是笑,言语中带着方婳从未听过的温柔:“你才忘了,那婚约早就……”
“洛阳花会是你悔婚的,你只要肯收回那时的话,我方婳还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她急急打断他的话,颤抖地吼出来。
怀中之人却没了声响。
方婳紧紧抱住他,开口道:“你不肯吗?你还要再弃我一次吗!”
“婳儿……”
“你是不是还要抛下我一次!是不是!你还想抛下我一次吗!”她害怕得像个孩子,执拗地抱着他,一遍一遍地问。
袁逸礼的手徐徐抚上她颤抖的脊背,她哭得叫他觉得心碎。他怎舍得抛弃她,当年在洛阳是他不懂事,是他不知她的好。
他有快乐温暖的童年,却以为她也同他一样。
是以他把她的坚强倔强当成践踏他尊严的行为,他只记得自己的骄傲,却忘了她的。
视线开始慢慢变得模糊,他努力地撑起意识想要将她看得更清楚。
他舍不得丢下她,却不肯说收回那时的话。
倘若时间能回到过去,即便是死他也不可能做出当众弃她的事来,可是没有如果,过去的早已过去,他们终究是错过了。
她心里爱上别的男人,他明白,更不会强求。
他不说话,方婳整颗心都觉得虚空难过,她松开了他,含泪双眸狠狠盯住他,咬牙道:“说话!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要抛下我,是不是!”
他苍白脸上却是有了笑容,话语如风般和煦:“皇上赐婚你不愿,如今……又是为何?”
她露出清浅笑容,半带着哽咽半带着笑道:“你不会骗我!”
他依旧笑着道:“这是感激,却不是爱。”
“我可以学,我会努力……”
“婳儿。”他摇头勾住她的手,“爱情学不会,也无需努力。”
她拼命地摇头。
他的语声更弱了:“我总想听你叫我的名字,不是袁……袁大人。”
她咬着唇,哽咽地叫他:“逸礼,逸礼……”
他深深凝望着她,目光却渐渐有些迷离,方婳用力握住他的手,闻得他轻轻地道:“世人只道洛阳牡丹甲天下,却不知金陵梅花亦是别具风味,‘别角晚水’、‘单瓣跳枝’、‘水红朱砂’……”
方婳仍有泪水打湿脸庞,忍住胸口的难受道:“等你的伤好了,你一定要带我去看一看。我没去过金陵,没见过你说的那些美景。不都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金陵花’吗?我不但要看梅花,还要看金陵的樱花、杜鹃……
我还没去过袁府,你要带我参观,要去读书台,我要看你小时候念书的地方,看你的书房,你生活过的一切。”
他点点头,嘴角带着幸福的笑,眼睛却是缓缓闭上。
方婳惊道:“不要睡!你看着我,看着我!军医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有事的,不要睡,求求你不要睡!”
她下意识地扣上他的手腕,微弱的脉息几乎已经觉察不到!
他艰难地动了动唇,“婳儿,我今日……很高兴……”
“逸礼!逸礼!逸礼——”
床上的男子静静躺着,睫毛掩住了双眸,他的唇边仍有笑意。
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不顾一切嚎啕大哭。
此事外头已乱成一片,有人掀起了帐帘入内,方婳丝毫没有察觉。那人大步上前,看了床上的男子一眼,随即抬手一掌劈在方婳颈项。她只觉一阵剧痛袭来,眼前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容止锦一路听他们都在说顶不住了,越州城要被攻破了,他不信,奔上了城楼往下一看,见他们的人果真已抵挡不住,大部分人早就弃械投降,只有少部分人还在殊死抵抗。
一个士兵跑过来,撞在容止锦的肩上,他忙道:“侯爷快走吧!您是容家的人,要是落在九王爷手里一定不会放过您!趁眼下越州城未破,您快从地道走!”
地道?容止锦的心头一跳,他倒真还不知道有地道!
“还能坚持多久?”
那士兵苍白着脸道:“最多两个时辰!”
容止锦回头朝城下看了眼,叛军已抬着巨木用来撞破城门,他咬着牙,忙转身下了城楼朝袁逸礼的营帐跑去。
“方婳,不好了,越州城……”容止锦掀起了帐帘,里面哪里还有方婳的影子?他的脸色一变,“方婳!”
袁逸礼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容止锦于帐门口一站,不见他动,似乎连胸膛都没有起伏了。容止锦的指尖颤抖,他瞬间愣住了。
“小侯爷!”身后传来陵王的声音。
容止锦本能地回头看了眼,陵王大步过来,拽了他的手道:“你还不赶紧走!难道真的想等叛军冲进来被抓去挡人质吗?”
容止锦被他拉了出去,走了几步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我不和你们一起走!”他挣脱了陵王的手,他还要去找方婳!
“小侯爷!”陵王大吼了一声,见他急急离去,陵王忙朝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会意,疾步上前从身后将袁逸礼打昏,直接扛上肩。
“快走!”陵王说着转身朝地道的方向而去。他不免瞥一眼侍卫肩上的容止锦,冷冷一笑,这位可是国舅的儿子,太后娘娘的亲侄子,不管今日之后谁主天下,把他交给袁逸轩亦或是太后,那都少不了他的好处,他又怎会放任这个香饽饽在眼皮子底下溜走?
耳畔是远处振聋发聩的声响,马蹄声骤然近了,随即传来仇定的声音:“王爷!”
燕修蓦地睁眼,他径直站起来,回头直声问:“如何?”
仇定一眼瞧见他的脸色大吃一惊,他忙看向华年成道:“不是说带王爷休养去了?他的气色怎还这样差?”
燕修却不待华年成开口说话,重新问了一句:“仇将军,那边如何?”
仇定不悦地沉声道:“赢了!”
燕修未有预期中的高兴,仇定继续道:“袁将军不知怎么了,突然杀红了眼,把对方的主帅都杀了。不过,若是钱广延没有死,这一场仗不会赢得这样容易。”
燕修的眉心紧蹙,仇定不知为何,他却知道。他往前走了两步,沉声道:“给本王备马。”
“王爷……”
华年成才开了口,已被燕修打断:“备马,本王要进越州城!来人,看着华先生,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他离开这里半步!”
接过士兵牵过来的马,燕修翻身上去,策马朝城门方向冲去。
握着马缰绳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着,他低头咳嗽一声,斑驳鲜血洒在胯下马背上,方才出箭用力过度,他全凭一丝执念强撑着。
可婳儿还在城中,他必须要去的!
袁逸轩带人冲进越州城,士兵们蜂拥而入,缴械的王师兵全都软禁,不愿投降的全部处死!
士兵们挨个营帐搜索落网之人。
袁逸轩浑身浴血地走入军营,握着长剑的手颤抖不已,剑尖一路拖着入内,松散泥地被划出了蜿蜒的痕迹。
目光环顾,最后落在那明黄顶的营帐上。
袁逸轩的心口沉痛,原以为麻木了,可终究他还是个活人。
长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惶惶然朝那顶营帐走去。
身后凌乱的脚步声仿佛淡去了,惨叫声、求饶声也都听不到了。
他颤抖地伸手掀起了帐帘。
床榻上的人安静躺着,双眸轻阖,仿佛熟睡。
他踉跄入内,那支黄金羽箭仍是直直插在床上之人的胸口。
开平三十年仲夏,金陵读书台。
年仅十岁的袁逸礼低头跪在院中的刺槐下,烈日晒在脊背上,几乎要将人晒落几层皮。
袁向阳端正坐在亭中,训斥道:“果真是出息了!谁让你把考试的答案传给别人的?你以为你很聪明,就能无视规矩吗?”
十五岁的袁逸轩欲开口,却见袁向阳冷睨他一眼,“不必替他求情!”接着,一节赤鞭被丢过来落在袁逸轩的脚边,袁向阳道,“你身为大哥就该好好管教幼弟,今日你亲手抽他二十鞭,好叫他长长记性!”
袁逸轩缓缓捡起地上的赤鞭,立于袁逸礼的身后,小小的他倔强地道:“大哥,你打吧!”
他将手高高扬起,最终还是没有落下赤鞭,而是转身道:“爹要罚就罚我吧,答案是我给的,不关逸礼的事!”
后来,袁逸轩被抽了整整五十鞭子,三天都下不了床。
小小的袁逸礼拉着哥哥的衣袖哭道:“你怎么不打我,打了我也就二十鞭子!”
别说二十鞭子,就是一鞭他也舍不得打下去。
视线早被泪水模糊,袁逸轩单膝跪在床榻前,从小到大,他都舍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
如今,却是他亲手杀了他!
猛地将床上之人拥入怀中,悲鸣声自他的胸膛发出,他的牙关紧咬,眼泪低落在袁逸礼冰凉的身体上。
他紧紧握住他无力冰冷的手,恨极的怒意自心口缓缓沉淀。
“燕淇,我袁逸轩必要你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