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修诧异非常,手指蓦地收紧,她怎会在这里?
方婳的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那是种很讨厌很讨厌但是却有说不出来的感觉,她的黛眉微蹙,见面前之人诧异地盯着自己看,她才忙直了身子,低声道:“对不起啊!”
她竟对他说对不起……
那晚她目光迷离地跟他说再见,他仍记得清清楚楚,他让她忘了他,特意安排人将她送去白马寺,发誓此生不再相见。却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她果然忘了他,丝毫不记得他们之间的过往。
是上天在惩罚他吗?
她忘了,他却仍然要饱受折磨,时时刻刻记得是他伤害了她。
他不配得到她的爱,也不配爱她!
他的心口徒然一阵痛,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与他的病无关,他知道这一刻,是面前的女子让他痛。
这个世上若还有一人能令他失态,那必定是方婳。
他的俊颜染着不自然的苍白,眉宇间尽是虚弱疲惫,方婳愣了下,才轻声问他:“你……病了吗?”
他缓缓坐起来,艰难地顺了口气,勉强笑道:“我病了,病得很重。”
不是先前的旧疾,不会致命,却无药石可医。
方婳忽然恍然大悟,脱口道:“你也是来这里求医是吧!”
燕修怔住,她继续道:“我听说这里有些神医,我也是和人一起来求医的!”
他清弱一笑,浅声问:“你得了什么病?”
方婳干脆在他身侧坐下,摘了地上的一根狗尾巴绕着圈,叹息道:“我忘了一些事,所以就来了。听说住在这里的大夫专治疑难杂症。你呢?你得了什么病?”
她绝美的脸庞尽是柔和笑意,灿若星辰的瞳眸里是那样单纯干净,没有恨,亦没有怒。时间仿佛再次回到六年前他们初见的那个晚上,她天真无邪的模样总会一遍遍出现在他的眼前,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是他毁了曾经那样美好的婳儿!
喉头泛起了浓浓的血腥气,他别过脸强压下去。
方婳见他不答,思忖着他们也不熟,人家未必肯将私事告知,这样一想也便坦然了。她回眸时,瞧见他身侧放着一根鱼竿,许是之前她摔下来时他因为救她所以连鱼竿都弯了,细细地看,连鱼钩都被拖到了岸边。
方婳却惊讶地发现鱼钩上没有鱼饵,光秃秃的钩子在日光的折射下闪闪发光。
她笑着回头道:“这是愿者上钩吗?”
燕修不答,只开口道:“你走吧,离开这里。”
方婳震惊道:“为什么?”
他的话语清弱:“这里没有神医。”
“不会的!”方婳忙摇头,“我那位朋友说他师父就在这里,他……对了,他怎么还不出来?”方婳不自觉地站起来,目光朝来的方向望去。
华年成的匕首架在容止锦的脖子上,他蓦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抵上腰际,不待他低头去看,便听见容止锦的声音传来:“华先生的身手不错啊,不过本侯也不差!”
正逢乱世,他身上可也是一直藏着匕首的!
华年成的脸色沉下去,只开口道:“原来是小侯爷,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多有得罪。”话虽这样说,握着匕首的手却没有松。
容止锦的眉毛一挑,浅笑道:“本侯倒是好奇的很,华先生来这里干什么?”
华年成反问道:“那侯爷又是来这里做什么?”
容止锦说得理直气壮:“我来找我师父,我师父在哪里?”
“他走了。”
“什么?”容止锦的眼珠子蓦地撑大,他随即忙道,“不可能,这里是他半辈子的心血,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你快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华年成仍是道:“我说的是真的,侯爷若还不信,可以四处找一找,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容止锦咬着牙,思忖片刻,才道:“先把匕首撤了,这样说话不累死也憋死了!”
华年成点了头,二人一起撤了手,容止锦转了身仔仔细细将例外搜罗了一遍,真的不见一个人影!
他再转出来,见华年成仍是站在院中,容止锦忍不住道:“你和我师父什么关系?这个地方那么隐蔽,根本不可能被人轻易找到!是不是你把我师父抓起来了?”
华年成不免笑了笑,他的目光凝视着容止锦,开口道:“侯爷大约不知道我的本名叫年成。”华年成不过是个化名,他为了方便才加了一个“华”姓。
容止锦惊讶地半张了嘴,指着他道:“你……你就是我师父的大哥?”他以前听师父提过曾有一个大哥,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分开,他不知师父叫什么,但却知道他姓年。
但容止锦绝想不到,师父的大哥就是华年成!
华年成点头上前,他开口问:“侯爷还没告诉我你来找你师父做什么?”
皇上和太后对燕修深恶痛绝,不过他倒是没有那么强烈的恨意,此刻也不想瞒着,便道:“找我师父来研制一种能医治失忆的药,既然华先生是我师父的大哥,或许你也有办法?”
他的话音才落,却没想到华年成的脸色骤变,他蓦地转身冲出去。
“喂,华先生!”容止锦怔了下,只能跟着他出去。
华年成径直冲到了溪边,果真远远地就瞧见了女子娇小的身姿,他的心口一紧,疾步跑至燕修身边,低声道:“公子没事吧?”
燕修缓缓摇头。
容止锦也跟着跑来了,见方婳站在一侧,惊讶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方婳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又看了眼华年成,便指着他道:“他就是你师父云天大师吗?”
容止锦的眉心拧起,才要否认,却闻得燕修淡淡道:“是,他就是云天大师。”
华年成也不明所以,愣了下,听他又道:“这位姑娘是来求医的,我同她说大师不会给她医,她不信。”
华年成这才恍然大悟,他的脸色一变,却是道:“既然姑娘是来求医的,那就先去屋子等一等,待我忙完了再给姑娘看病。”
“喂,你们胡说什么啊?你……”容止锦的话说了一半,只见方婳身后某处闪着光,令他的眼眸不自觉地眯起,他定睛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是箭尖反射的太阳光!
容止锦的心一沉,九王爷在这里,他身边必定有暗卫,他怎把这个忘了!
他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隐瞒身份,可容止锦也清楚了,眼下他与方婳处于劣势,别说他单枪匹马都未必能逃出去,何况还带着方婳这样的一个弱女子!
他狠狠一咬牙,这口气也只能忍了!
方婳听见华年成这样说,忙笑着道:“那谢谢大师了!”只要他肯医,那总是个希望!
燕修不可置信地看着华年成,他用力抓住了华年成的手臂,压低了声音道:“你在做什么?”
华年成亦是低声道:“王爷,方姑娘虽然失忆了,可平阳侯却清醒得很,眼下我们可是在大梁境内,一旦走漏风声您就会有危险,所以万不能放他们离开这里!”
燕修猛地站了起来,厉声道:“赶他们走!”
方婳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靠近了容止锦,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容止锦低头看了她一眼,她的黛眉紧拧,低声问:“为什么突然生那么大的气?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容止锦也不知道他们主仆这又唱的哪一出!
华年成急着扶住燕修的身子,认识压低声音劝道:“王爷请冷静一些,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他打断他的话:“华年成,放他们走!”
华年成垂下眼睛道:“这一次恕我不能听您的话。”那晚上他没能看住他已经追悔莫及了,他绝不会在疏忽第二次!
燕修的脸色较之先前更为苍白,他一把揪住华年成的衣襟,脱口道:“你……唔……”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粘稠刺目的液体仍是自他的指缝间缓缓流出来。
“公子!”华年成脸色大变,忙扶住他虚软的身躯。
容止锦也吓到了,方婳用手肘撞撞他,皱眉道:“愣着干什么啊,快去帮忙啊!”
容止锦极不情愿地被方婳推上前去帮忙背了燕修进屋。华年成随即将他们赶了出去,在门口他悄然拉住了容止锦警告他想活着出去就不许告诉方婳他们的身份,随即“砰”的一声房门被关上。
容止锦的脸色复杂,他握紧了双拳真想冲进去将华年成拖住打一顿,这叫什么事!
方婳步子慢,此刻才从外头进来,见容止锦站在外面,便道:“那个到底是什么人啊?”
容止锦咬着牙道:“不知道哪里来的富家公子,他老子给了我师父一大笔钱,要知道,我师父最是见钱眼开,自然拿他当宝了!你也真是的,干嘛非得叫我去背他,我心情很不好!”
方婳笑道:“我让你背了他,那我们不就算他的救命恩人了吗?你说那他还好意思赶我们走吗?”
容止锦愕然道:“不是吧?这么馊的主意你也想得出来!”
方婳笑一笑,忽而又正经地道:“那位公子似乎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他吐出的血病不是鲜红色的啊。”
容止锦一脸纠结,他刚才尽想着被燕修让他很不爽,他才不去管他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眼下他转了身,道:“走,去找医书去!”
方婳不以为然道:“找什么呀,我一定会让你师父医我的。”
容止锦摇头道:“你太单纯了,你不懂。”说罢,再也不看方婳,径直往后面去了。
……
华年成替燕修把了脉,他中毒太深导致余毒未清,方才是气极才会急血攻心。
燕修尚有意识,眼前的景象有些朦胧,他的话语却清晰:“为她,我甘愿去死,你却想在我面前伤害她……这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华年成叹息道:“王爷,大局为重啊!”
“大局……何为大局?”他自嘲一笑,“倘若连最重要的人都没了,纵然日后我坐拥万里江山,又有何用?”
华年成却直声问:“难道您日后还打算册她为后吗?”
燕修蓦地愣住,迷离眼眸里缓缓变得空洞。
册她为后……
即便他想,她也是不愿的,她恨他。
华年成见他突然安静了,这才起了身道:“您先歇着,我去给您熬药。”
房门徐徐被合上,外头一个人也不在了,华年成不免喟叹一声。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地方最适合疗养,所以才带燕修来此处,万万想不到方婳也来了!
孽缘啊!
他又一叹,抬步离去。
华年成一走,方婳才总角落里探出脑袋,左右看了看,确定他没有回来,她才蹑手蹑脚推门进了燕修的房间。
燕修循声看过来,在看清楚是方婳时眸子一缩,他下意识地欲撑起身来。方婳忙伸手道:“你……你别起来啊。”
他的面色阴冷,话语似冰:“出去!”
方婳却不走,她径直道:“我有一些话,说完就会走。我知道你家很有钱,你爹惯着你,以致于你脾气那么差,但就算这样,也请你挤出点耐心来听我说几句话!”
燕修在闻得她评价他脾气差时嘴角略微一勾,她果真就开口道:“刚才在溪边你突然吐血知道多可怕吗?要不是我劝我朋友背你回来你可就危险了!所以说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就算你爹给了云天大师很多钱,你也不能赶走你的救命恩人吧?相反,你应该主动跟云天大师说要他医治我才对!”
这样俏皮会耍小聪明的婳儿他好久都不曾见到了。
悄然阖了双眸,他仍是冰冷地道:“出去。”
“啧!”方婳瞪大了美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你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啊!你以为我没有钱吗?我可告诉你,我夫……夫君家里可有钱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出“夫君”二字的时候心里怎的那么别扭呢?
燕修清亮眸子蓦地睁开,他侧脸望向她,启唇问:“你的夫君……是谁?”
听他问了,方婳一瞬间长了志气,定了定神道:“我夫君可是全天下最有钱的人!怕是你爹连我夫君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你……你可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那么嚣张肯定不信我的话,这回你要是执意不让云天大师给我看病,你就给我等着,我会叫我夫君好好收拾你!”她的双拳紧握,掌心尽是冷汗,也不知是紧张的,还是兴奋的。
他们都说她是皇上的贵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皇上总该是全天下最最富有的人了吧?她可不算撒谎的!
方婳的目光有些躲闪,她说不清为什么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话一说完,再不敢逗留,扭头就跑出去。
燕修愣愣地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口中喃喃念道:“夫君……”
容止锦和她在一起,那她口中的夫君指的是燕淇吧?
“夫君。”他又忍不住念了一句,从未想过她会在他面前称呼燕淇为夫君。她彻底忘了他,却说燕淇是她的夫君,夫君……他蓦然自嘲笑起来。
明明已经说好从此放手让她一个人走,为何听她说夫君的时候他心里那么那么的难过?
看着她跑出去,他竟有种想要追上她的冲动!
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之中,丝丝刺痛才让他略微清醒了一些。
燕修,还要执迷不悟吗?难道还觉得你带给她的伤害不够深吗?
够了,真的够了。
所以这一次,不要再犹豫不决,不要心慈手软,赶走她,一定要赶走她!
他们之间本不该再有交集,不该……
心口的痛瞬间弥漫开来,他用力揪住了胸前的衣襟,久违的感觉让他几乎快要忘了自己的谁。
“婳儿。”意识迷离之际,恍惚中似乎叫出了那个连日来他都不敢触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