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都静侍在紫宸殿外。
殿内明火摇曳,太后华美脸庞上尽是怒意,转身斥责道:“皇上竟让一个女子上战场?这若是传出去,有损我大梁颜面!”
燕欢却轻悠浅笑道:“朕还以为母后气什么,原来是这个?西楚太子妃还是女流之辈,她都能与西楚太子并肩作战,我堂堂大梁贵妃为何去不得?”
太后的面色一冷,开口道:“一个蛮夷之国怎能与我大梁相提并论!”
“这仗都打起来了,母后还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燕欢转身在御塌上落座,不以为然道,“那朕还是女儿身,不照样坐稳这大梁江山?”
一句话,说得太后脸色骤变,她快步行至燕欢身侧,怒斥道:“这等话也是皇上可拿来随便说的吗!”
燕欢笑一笑:“看母后紧张的?这紫宸殿前前后后的人都让您给遣出去了,怕什么?难道您还会说出去吗?婳儿的事也是,您不说,有谁会知晓?反正朕对外声称婳贵妃突染急症,这段日子让她迁居龙山行宫静养了。”
太后一噎,再是说不出话来。
离开长安的第五日,临近幽州时,在城外瞧见了大批难民。
方婳微微蹙眉,袁逸礼低声道:“定是从边疆逃来的,走吧,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他的双腿一夹马腹,径直往前。
方婳追上他的马,目光从哪些难民身上收回,直直落在他的身上。从长安城出来后,一路上他几乎没怎么和她说过话,通常都是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这还是他初次主动开口。
方婳驱马上前,与他并肩,眸华仍是落在他的脸上,她皱眉道:“在金陵发生了什么事?”
他诧异看她一眼,随即道:“没有。”
方婳嗤笑:“那你为何怪怪的,看来好像都不愿意同我说话?”
袁逸礼的神色有些尴尬,眸色里尽是复杂,略微别开脸,道:“你想多了。”
方婳有些懊恼,从不曾见过这样别扭的袁逸礼,她所认识的袁逸礼,不该是将什么心思都深藏的人,可是这一路,他却沉闷得像个活死人!她一路也被诸多事烦着,眼下也没心思追根究底,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马臀上,大喝一声“驾”便疾驰而去。
袁逸礼忙追上眼前的身影,握着马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是他极力将她推向皇上的身边的,如今皇上对她宠爱有加,封她为贵妃,给她凤印,许了她任何想要的东西,这不该是他希望的结果吗?
可为何在瞧见皇上与她送别时的亲昵他心里却还会感到不舒服?
“驾!”低沉一吼,袁逸礼的脸上尽是自嘲笑意。
快马加鞭又是五日才抵达沧州,这已是方婳第二次来了,她还记得上一次来,也是与袁逸礼一起,却是为了燕修。这次来,为苏昀,也为燕欢。
袁逸轩派了钱副将相迎,方婳已利落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钱副将上前行了礼,笑道:“娘娘别来无恙。”
上次来时,为防昌王袁逸轩便没有公开她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钱副将一见她的容貌也就知晓了。她勉强笑了笑,身后的袁逸礼已上前问:“袁将军呢?”
“在城楼上。”钱副将说着已转身引他们上前。
方婳随着他们走上城楼,袁逸礼大步走向前方的男子,大声道:“大哥!”
一身铠甲的男子转身,兄弟俩狠狠地一抱,袁逸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路辛苦了,贵妃娘娘呢?”
袁逸礼侧身让开,袁逸轩欲行礼,却被方婳拦住了,她的目光望向城下,只问:“眼下情况如何?”
袁逸轩却不答,行至方婳的身侧,低声道:“娘娘是来劝说他们太子妃的,末将却不认为此计可行。”
方婳蹙眉回头看他:“将军何出此言?”
他冷冷一笑,侧目看着方婳,开口道:“女子出嫁从夫,娘娘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吧?况且,您的侍女和西楚太子这一段姻缘,也还要感谢娘娘从中搭线。”
方婳不觉吃一惊,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袁逸礼一眼,这件事只有袁逸礼知晓,袁逸轩会知道那便只有他说的。袁逸礼显然没有要否认的意思,方婳否认道:“阿昀不是那样的人。”
三从四德在苏昀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袁逸轩反手抽出佩剑,直指向远处的敌营,冷笑道:“那娘娘便睁大眼睛看看您说的不是的结果。”
敌营的情形方婳一上来就看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安排我见一见她。”
方婳亲笔写的信已送去了敌营一个时辰,她在营帐内开始坐立不安。
有人自外头进来,方婳忙都站起来,袁逸礼径直入内,皱眉道:“她说会见你一面,但要你不准带侍卫出去。”
方婳急着道:“我去。”
“婳儿!”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脸色凝重道,“你就真的敢?你不怕他对你做什么?”
方婳摇头道:“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别人不了解,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吗?”
袁逸礼一声,随即道:“可是……”
“没有可是,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放手。”她推开他的手,抬步要走。袁逸礼愤愤地拔出靴筒中的匕首递给她:“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方婳回望他一眼,他不容她拒绝,径直将匕首塞入她的手中。方婳道了句“谢谢”,将匕首收入袖中出去。
外头,袁逸轩亲自将马牵给她,看着她上了马,他才道:“末将会命人开启侧门让娘娘出去,出城后娘娘往西行二里路,她在西边的树林等您。”
方婳点点头策马便离去。
“娘娘!”袁逸礼自帐内追出来,被袁逸轩一把揽住,他气愤道,“大哥,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去!你知不知道很危险?”
袁逸轩用力拦着他,沉声道:“她既敢在皇上面前夸口,你就该相信她。”
“大哥!”袁逸礼握住他的手臂,眼底已多了几分疑惑,“大哥,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袁逸轩不说话,伸手将他推开,转了身冷冷地吩咐:“给我看着袁大人,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乱跑!”语毕,再也不看身后之人,大步离去。
“大哥!”袁逸礼往前一步,面前士兵的佩刀已出窍,刀刃锃锃发亮。
钱副将见此,只得上前劝道:“这段日子西楚多有骚|扰,将军脾气不好也是正常的,大人多多包涵,我得先走了。”
“哎……”
钱副将还真的走了,安慰几句他会,但是要他与袁逸轩对着干还是有困难的,袁逸礼的目光扫过眼前的士兵,哼一声转身入了营帐。
将帐帘一落,袁逸礼转身便径直拔出佩剑割破了帐子,轻巧从后面钻出去,快速消失在另一个帐子后。他刚进帐子,士兵们应该不会那么快发现他从后面走了,但他也必须尽快离开。城墙东边有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小道,他可以从那里出城。
沉重的城门在身后紧闭,大风扬起了尘土,方婳下意识地抬起衣袖遮挡住了口鼻,她的目光遥遥望向西楚军营。没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她自然也已瞧不见远在几十里外的营帐。
她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城墙,她见袁逸轩直直地望着她,却不曾瞧见袁逸礼。
方婳略一迟疑,仍是策马离开。
不多时,果真便见眼前一片常青树林,方婳放慢了速度,小心地骑马穿入树林。
夕阳余晖自叶缝间稀疏落下,地上尽是斑驳的影。哒哒的马蹄声在这片寂静的林子里也显得越发刺耳,渐渐深入,翠色相间,她隐约瞧见一抹纤细明艳的身影正立在粗壮树干旁,一手握着半截树枝,专心致志地低头胡乱画着什么。
“阿昀!”她的心头一喜,忙跳下马背朝她跑去。
虽只是个侧影,还穿着西楚女子的服饰,可方婳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苏昀!
前面的女子闻得身影抬起头来,那双水灵的大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方婳略一吃惊,不过随即她又笑了,苏昀摘了面具,她差点就没反应过来。
“阿昀!”她伸手抱住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食言!你被轩辕承叡带走我本不知道,对不起阿昀!”
苏昀抬手推开她,美丽的眼底带着一抹淡淡的不解,她推开半步,开口道:“他们说你要见我?”
方婳一怔,面前女子又问:“你为什么要见我?”
“阿昀……你怎么了?”方婳的黛眉紧拧,为何苏昀看她的眼神那样陌生,好似她们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
她往前一步,苏昀又退了一步。
方婳忍不住悄然道:“皇上说你背叛了大梁,我不信。泄露军机的一定不是你,对不对?”
她果然摇了摇头:“什么军机?我不知道。”
她说不知道,方婳一时间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如何,她越发疑惑,目光定定锁住眼前的女子,她脱口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苏昀将树枝轻轻抽打在自己的掌心,她低头笑道:“我知道,你是东梁的婳贵妃。”方婳的心猛地一颤,面前之人又笑道,“你要见我,正好我能替叡带走你,也要用你威胁你们皇上。”她的话落,方婳只听见林子里传来诸多脚步声,再看,几个侍卫已悄无声息将她包围。
方婳仓惶看向苏昀:“阿昀,你想干什么?”
她看也不看她,自顾转了身,扬手将那半截树枝扔在地上,命令道:“带走!”
侍卫们应声朝方婳走去,方婳连连后退,脊背抵上身后冰凉树干。一人的大手朝她伸去,方婳猛地握紧双拳才想起袁逸礼给她的匕首,当下什么也不顾,抽出匕首便朝来人狠狠地划过去。
那人没想到她身上会有利器,忙往后避开,但袖口仍是被锋利的匕首割破。
方婳颤抖地握住匕首,目光仍是看向苏昀,她咬牙道:“你是在怪我吗?”
苏昀站住了步子,回头淡漠看了她一眼,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走!”
“阿昀!”方婳竭力叫着她,侍卫的手再次伸过来,她欲用匕首逼退他们,一侧有人用刀鞘用力抽打在她的手臂上,她吃痛地皱眉,手中的匕首已掉落在地上。她忙弯腰欲捡,一只大手用力握住了她纤弱的手臂,狠狠地将她拖过去。
“啊!放开!”她慌乱叫起来。
这时,似有什么东西自穿破了空气过来,抓着她的手蓦地一松,方婳下意识地转身就跑。
“婳儿!”
袁逸礼!是袁逸礼来了!
他大步过来,径直拉过她,让她藏在身后。
“有没有受伤?”他甚至都来不及回头查探她。
方婳整个人都颤抖着,她一手捂着被打过的手臂摇头:“我没事,是袁将军来了吗?”
她悄然问一句,却没有听到他回答,她自是明白了,看来他是一个人悄悄尾随的。
远处那抹明艳的身影已回过神来,她的目光落在袁逸礼的身上,片刻,才吐字道:“去把婳贵妃带来,不相干的人就杀了。”
方婳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头皮蔓延开来,她竟说杀了……说得那样简单淡定。袁逸礼一手将方婳拦住,他压低了声音问:“她是苏昀?”
方婳不免一怔,这才想起袁逸礼没见过锦瑟的脸,她却蓦地摇头:“她不是!”
这绝不是苏昀!苏昀即便责怪她,也不会下这样的命令!她就算讨厌袁逸礼也不会下杀手的!
是轩辕承叡,一定是他!他设了个陷阱让她跳!
她的脑子还一片浑噩,眼前的侍卫已迅速攻过来,袁逸礼一面要护着她,一面要对敌早已落了下风。那些人果真是得了命令,招招毙命。
方婳躲在他身后,心都吊至嗓子眼儿了,可她却一句话都不能说,怕分了袁逸礼的心!
眼前一阵刀光剑影,只闻得“嚓”的一声,长剑已挑破袁逸礼肩上的衣服,殷红之色很快就透了出来。方婳心中大惊,也不知脚下绊倒了什么,她轻呼一声扑倒在地上。
“婳儿!”袁逸礼转身欲扶她,后背冷不丁被狠狠地踢中一脚,他顺势往前一滚,单膝跪地咬牙凝视着眼前的侍卫。
方婳的心跳得厉害,她看一眼对面冷饮旁观的女子,又看向不远处掉落的匕首。
袁逸礼又欲他们纠缠在一起,方婳咬牙爬起来,捡起了地上的匕首就冲那抹明艳身影冲过去。她明显没想到,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竟不慎踩到了自己扔下的树枝,一时间没站稳,狼狈地摔倒在地上。方婳咬牙扑过去,匕首架在她的颈项,此刻什么也不顾,大叫道:“住手!不然我杀了她!”
西楚的侍卫忙回头,见此情形,他们的眼中露出了惊恐,纷纷转过身来。
“放开我们太子妃!”
为首一人举剑指着方婳厉声道。
方婳握着匕首的手微微一颤,太子妃?她真的是吗?
目光悄然从眼前侍卫的身上移至面前女子的脸上,她伸手捏了捏,没有缺口,不是面具!
是苏昀!真的是苏昀!
苏昀冷声道:“你最好别伤了我,否则叡一定会要你生不如死!”
方婳自嘲一笑:“要我生不如死,你当真舍得?”
苏昀蓦然蹙眉,方婳已将她拉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侍卫,开口道:“全都往后退十步!”她缓缓带着苏昀退至袁逸礼身边,匆忙看他一眼,“没事吧?”
“没事。”他顺手收起了长剑,转身将一侧的马匹牵过来,一手拉住她的手,“婳儿,我们走。”
“等一等!”方婳咬着唇看了苏昀一眼,袁逸礼知道她的心思,低沉了话语道,“只有一匹马,不可能坐三个人!”
握着匕首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她也知道,可她就是不甘心!
“婳儿,走!”袁逸礼用力将她甩上马背,一脚将苏昀踢开,随即利落地上马。
“太子妃!”
“太子妃!”
侍卫们脸色煞白地冲上来,苏昀伸手揉着后腰,咬着牙爬起来道:“一群蠢货,五个人对付二个人都失了胜算,回去看太子殿下怎么罚你们!”
侍卫们说不出话来,心下却都在想,丢了婳贵妃是小,太子妃若有了损伤才是大,届时也不是惩罚那么简单了,他们怕都会丢了性命!
落在残亘上的最后一点余晖也已收尽,夜幕缓缓降临。
马蹄声自远处隐隐传来,士兵惊讶地指着城下道:“将军,是娘娘的马!”
袁逸轩的眉头紧拧,他靠近了城墙往下看去。钱副将的声音已传来:“那不是袁大人吗?袁大人怎么会在城外?”
“逸礼?”袁逸轩喃喃道,目光遥遥望去。
……
城门很快被打开,有侍卫冲上前来勒停了马匹,方婳被扶下马背。袁逸轩和钱副将等人大步走来,方婳想说什么,却见袁逸轩的脸色大变,径直冲过来。方婳吃惊回头,见袁逸礼的脸色苍白,竟是从马背上直接摔了下来,幸得袁逸轩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袁大人!”方婳忙回过身去。
袁逸轩的眉头紧锁,抽出托着袁逸礼后背的手,居然已是满满一手的血,他铁青着脸将袁逸礼背上身,沉声道:“传军医!”
一众人随着袁逸轩急急离去,方婳吓愣在了原地。钱副将往前走了几步才记起她来,忙回身道:“娘娘请吧。”
她浑浑噩噩追着往前,钱副将的话到底多了些:“袁大人不是在营帐里吗?怎么突然就跑外面去了?”
方婳摇头,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一路上她都被苏昀的反常折磨着,完全就没顾上袁逸礼是否受了伤!她真是该死,他以一敌五,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军医很快来了,袁逸礼身上的衣服已被撕碎,大大小小的新伤,背后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失血过多,他已陷入了昏迷。
为便军医安心医治,袁逸轩将所有人都遣出了营帐。方婳颤抖地站在外头,袁逸轩行至她面前,开口道:“相信娘娘离开长安时皇上也和您说过您那侍女的事,想来娘娘是不信才要亲自跑一趟,眼下您满意了吧?”
方婳咬着唇:“对不起,袁将军,我……”
那一个未待她说完话,便已转身道:“吩咐下去,今夜养精蓄锐,明日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