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碧瓦伴着光辉掩映,清寒风里沁透着一丝半丝的药味。
宫女替方婳推开了房门,里头木窗紧闭,扑面而来的暖意却并不让人觉得舒畅。宫女并没有跟随入内,方婳拂开了碧色珠帘进去,锦绣屏风后,那抹身影若隐若现。
方婳缓步上前,记忆中,自她被封妃之后便似乎不曾踏足过她的寝殿,最近那一次,还是苏昀被杖责时,她也仅仅只在院中站了。
床上之人的脸色苍白不堪,她的目光闻声瞧来,见是方婳,她吃力地撑着身子欲坐起来,奈何实在没有过多的力气,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方婳在她床榻前站定,她并不再上前,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孩子果真是没了。方婳的心底一叹,竟有种悲伤蔓延开来,不管怎么样,孩子总是无辜的。还是个皇子,也难怪太后会那样怒不可遏了。
内室,隐隐的还能嗅出血腥气,虽已用浓郁的熏香掩盖,但方婳却仍能闻得出。
方娬的唇上无一丝血色,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方婳,颤声唤她:“姐姐……”
方婳不觉握紧了帕子,她略蹙了眉,方娬哭道:“是曦妃要害我,是她把我推下台阶的,整个偏殿的宫人都看见了!求你一定要告诉皇上,让皇上给我的孩子报仇!”
她哭得肝肠寸断,好像真是那么回事。方婳心下冷笑,开口道:“难道不是你说曦妃推你误导了宫人们吗?”
方娬的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才是你的亲妹妹,你竟相信他人的话?”
方婳终是忍不住一笑:“当初你派人将麝香藏进我房间时怎不想着我是你的姐姐?”
方娬明显愣住了,方婳转了身道:“原本也是要来问问你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现下看来,也不必多问了。”
方娬惊讶地见她往外走了一步,她忙掀起被子从床上下来,却因浑身实在没有力气,连着床边的水杯也一并摔在地上。
一阵刺耳的破碎声,终是引得方婳回过头去。
“你这是干什么?”
地上之人吃力地爬至方婳脚边,伸手拉住她的衣裙,费力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可……可这一次是真的!我说的都是实话!曦妃今日能害我,明日一样能害你!她和后宫其她嫔妃都不一样,皇上会偏袒她,莫非姐姐当真有把握日后被她陷害时皇上能站在你这一边吗?”她喘了几口气,继续道,“你帮我……帮我给我的孩子报仇,也是给你自己日后肃清了一个敌人,你还要犹豫吗?”
她拉着她衣裙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分明是无力,却依旧要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拉住她。这样的方娬叫方婳觉得骇然,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方娬抓着她的手却不松,抬头吃力地看着她:“我知道,从小你我就两看生厌,但这一次,就一次,请你相信我!”
她说得那样诚恳,令方婳不觉动了容。她叹息一声将她扶回床上,方婳径直问她:“你怎么会去紫宸殿的偏殿?”
方娬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庆幸:“你相信我了?”
方婳不答,又问她:“你怎么会去偏殿?”
方娬的目光低垂,脸上无笑:“曦妃了一个太监来玉清宫,说要请我去喝茶,我便去了。”
“那个太监呢?”
方娬摇着头,发狠地道:“方才司正房的人来过,说已找不到那个太监。一定是事发后,曦妃叫他躲起来了,又或许他早就出宫了,她早早计划好了的,又怎会让人找到把柄!”
方婳微微一愣,这让她想起了死无对证的采苓,莫非那个太监也已经……
宫里人做事果真很有一套。
她却突然转口道:“来玉清宫之前,太后娘娘叫我去了一趟延宁宫,原因是事发前,曦妃曾与我单独在静淑宫内说过话,太后娘娘怀疑你小产一事我也有份。”她的眸华一抬,悄然落在方娬苍白的脸上。
方娬的眼底涌出了讶异,震惊地睨视着面前之人,片刻,她抓着她手腕的手指却猛地收紧,话语说得笃定:“我知道和你没有关系!”
方婳清浅一笑:“你这样肯定?”
方娬咬牙道:“曦妃诱我去偏殿,又把我推下台阶,这当中你没有插手的余地,何苦空担一个同流合污的罪名?能凭借这样的容貌得到皇上的青睐,你还不至于那么笨!”
方婳释然望着她,看来失去了孩子,她的心思却仍然透彻。方婳略吸了口气,开口道:“我再问你一件事,婉昭容小产那件事,真不是你做的?”
方娬没想到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她还记着。稍一愣,随即才道:“不是我,麝香是我回来后发现的,不知谁放在我的屋子里,我当时以为是你和婉昭容一起要陷害我,所以才让流儿趁你不在藏进你的房里。”
方婳沉了心思:“那采苓失足掉进荷花池溺毙一事,你知道吗?”
“知道,那时你回洛阳省亲了。”她说到省亲的时候特意加重了口气,带着羡慕与妒恨。
方婳却不在意,蹙眉起了身,这次要将她拖下水的是楚姜婉,但上一次却不是她。采苓的太后宫里的人,死在延宁宫,谁的本事那样大,能把手伸往延宁宫去杀人?
当日那件事过去便过去了,她本不想再查,可两件事都牵扯上她,她又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联系……
眼前的珠帘轻微摇曳,方娬徐徐靠向身后的软垫,自嘲笑道:“那件事你还想查什么?这宫里头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该知晓司衣房的那宫女替人背了黑锅,司正房找到个能交差的也便了事,上头也不追查,自是结案了。至于你说的宫女,还能有谁比太后娘娘更容易下手灭口?”
方婳震惊地回眸看着她,只闻得她道:“太后娘娘不喜欢婉昭容,此事怕是你比我还清楚。”
看来方娬即便不知太后讨厌楚姜婉的真正原因,却也明白太后对楚姜婉的厌恶。可方婳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太后讨厌楚姜婉却不讨厌她腹中的孩子,要说她会替那个凶手掩饰,方婳自是不信的。
她略理清了思路,浅声道:“我先回去,你若想到什么,便叫你的人来跟我说一声。”
“姐姐!”她叫住她。
方婳转身,闻得她道:“要扳倒曦妃,这便是唯一一个机会了!”
离开玉清宫很远了,方娬的话却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指腹缓缓摩挲着袖中的令牌,太后为了要韦如曦死都能把令牌给她,看来是真正恨极了韦如曦。她真是同情她,她只是爱燕淇,这又算什么大罪?
“娘娘,我们回静淑宫吗?”身后宫女小声问着。
方婳却摇头道:“不,先去尚宫局。”
尚宫局外冬草斑驳,几个宫女正蹲在地上拔草。白素碧领着尚宫局众人匆匆出来迎驾,见方婳目不转睛盯着那边的几个宫女看,忙解释道:“前些日子宫里事多,也就没打发人整理这院子,倒是不想几天一过,杂草又生了。”
方婳点点头,脸上似不在意,只道:“本宫这次来是奉太后之命调查妩昭仪小产之事。”她说着,将手中的令牌一扬。
众人眼见真是太后的令牌,对方婳更为恭敬。白素碧亲自引她入了正厅,外头几个宫人悄悄议论开了,大抵便说婳妃虽与妩昭仪素有嫌隙,可临到头终归还是亲姐妹云云。
方婳一笑置之,待坐下,便径直道:“本宫有些话要和司正房的人说,还请白尚宫带人回避。”
“是,奴婢遵命。”白素碧挥手示意其余人等都退下。
厅门一关,里头的光线瞬间暗了。
裳如忙上前将调查的事回禀,她谨慎说着,方婳却听之索然无味,无非是偏殿那些宫人所言,她在场也已听过。
她只抬眸问:“那璃儿呢?”
裳如低头答道:“璃儿……璃儿还不曾招供。”
“那她说了什么?”
“她说曦妃娘娘可以派人请昭仪娘娘过去,还说曦妃娘娘没有推昭仪娘娘,可璃儿是曦妃娘娘的贴身宫女,自是……”
方婳蹙眉打断她的话:“裳司正,本宫只需要听到璃儿的证词,至于她有没有骗人,本宫自会分辨。”
裳如的脸色一白,忙低头道:“是,奴婢明白。”
方婳又简单问了一些便让裳如下去,她却又叫住钟秋灵:“钟典正。”
“奴婢在。”钟秋灵停下步子转身。
方婳起了身,示意她将门合上,这才道:“此事是太后娘娘要求严办的,你们司正房想向太后娘娘靠拢本宫也明白,但事情未查明之前,本宫不觉得曦妃就是凶手。裳司正想要草草了事,你不会也这样想的吧?”
钟秋灵低眉垂目,言语从容:“裳司正眼下是奴婢的顶头上司,奴婢区区一个典正,也说不上什么话。”
方婳略一笑,开口道:“你因何事被贬,旁人不知,本宫却清楚。难道你不想借此机会再官复原职吗?”
钟秋灵暗吃一惊,皇上中毒一事宫中知道人甚少,婳妃会知道,看来她真是太后的人?
方婳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也不辩解,只道:“只要你将这次的事查清楚,届时还怕皇上不厚赏吗?官复原职自是不在话下。”
钟秋灵仍是低头道:“奴婢愚钝。”
方婳轻笑起来,起身行至钟秋灵面前,话语婉转:“记得本宫初进尚宫局时,便得你的教导,能稳坐司正那么长时间,可不是愚钝的人能做到的。裳司正想要迎合太后而在这件事上耍小聪明,本宫可不看好。据本宫所知,曦妃并不是要推妩昭仪,恰恰相反,她是想要扶她,却没想到妩昭仪却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钟秋灵不免震惊,她下意识地抬眸看了方婳一眼,脱口道:“娘娘认为是妩昭仪自导自演了一场好戏?”外头人说婳妃与妩昭仪姐妹情深,原来她根本就是想对付妩昭仪吗?
方婳却摇头:“未必,本宫来尚宫局前去过一趟玉清宫,妩昭仪说是曦妃将她推下台阶……也许,她们两个都没有撒谎。”
都没有撒谎?这又是什么意思!
钟秋灵的眼底更为不解,妩昭仪说曦妃推她,曦妃却说原是要拉她,这二人之间必然是有一个在撒谎,怎么可能两个都说的是实话?钟秋灵一时间糊涂了:“奴婢不明白娘娘的意思,还望娘娘明示。”
方婳转了身,却是平和开口道:“本宫要你去查一查偏殿的饮食。”韦如曦说是方娬在台阶前站立不稳,这一个小小细节她当时还没怎么注意,现下想来,未必不是一道缺口。
钟秋灵的脸色低沉,压低了声音问她:“娘娘为何要奴婢去?”
“因为本宫不信裳司正。”方婳说得毫不迟疑,她伸手向厅门,忽而又道,“这次的事,本宫希望你不要再办砸了,否则,本宫还真是保不了你。”说话间,方婳已将门打开。
身后之人急声问:“娘娘为何要帮奴婢?”
方婳没有回身,只轻悠笑道:“是为了谢谢你当日提携之恩。”语毕,她再不逗留,径自抬步出去。
钟秋灵吃惊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一颗心缓缓地收紧了。难道是她的错觉吗?为何总觉得婳妃像是知晓了她的一些事。
她要她这次不要办砸了,何为办砸?婳妃知道皇上中毒之事她没有尽力?她还说帮她是为了答谢她的提携,钟秋灵冷笑一声,当日婳妃初入尚宫局,她们只是最纯粹的上下级的关系,她对她根本算不得有什么提携之恩!
难道……婳妃就是王爷在宫中的暗棋?
钟秋灵的心头一跳,她不自觉地咬着嘴唇,可即便真的是,她也不能试探。华先生说了,她只需要做王爷在宫里的眼睛,别的,她要做的就是自保。
“钟典正?”女史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钟秋灵猝然回神,闻得女史又问:“婳妃娘娘去白尚宫的房里了,我们怎么办?”
钟秋灵抬步走出大厅,她不自觉地朝白素碧的房间看了一眼,随即开口道:“去紫宸殿。”不管婳妃是谁的人,如今她只是一个典正,自是主子们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方婳静静坐在桌边,看着白素碧亲自替自己斟茶,她的指腹摩挲着令牌的棱角,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这三日太后的令牌在她手里,这尚宫局上下定会以为她是太后的心腹,那她一定会好好利用这块令牌。
“奴婢这里简陋,还望娘娘不要嫌弃,娘娘请。”白素碧将茶盏递给方婳。
方婳将令牌径直搁在桌面上,这才接过,轻呷一口,笑道:“幸得白尚宫准备这样好的一壶茶,本宫也正有几句话想同你说。”她的目光扫过一侧的宫人。
白素碧会意,忙打发了她们都下去,这才转身看向方婳,低语道:“娘娘有什么尽管问。”
方婳的眸华落在白素碧的脸上,昔日锦瑟被关在柴房两年无人问津,后来锦瑟出逃也不曾惊动上头的人,方婳便想,也许太后并不知道此事。她又打听过,锦瑟乃白素碧在幽州的远房侄女,是以才能有命活着。但白素碧无疑在掩饰什么事……她的指尖掠过冰凉桌沿,低语道:“本宫跟太后说尚宫局的时候提及那个被白尚宫关押在柴房的宫女,太后也好奇,什么事需要关押一个宫女那么久?”
话音才落,方婳便见白素碧的脸色瞬间苍白了,她的眼底难掩惊慌,忙道:“是因为……因为锦瑟疯了。”
“疯了?既是疯了,为何不早早逐出宫去?宫里可不需要留着一个废人。”方婳仍是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话语说得轻淡。
白素碧一时间语塞,额角早已沁出了冷汗。
方婳重重将手中杯盏搁在桌上,冷声道:“莫非白尚宫瞒着什么事吗?”
白素碧的身子一颤,忙跪下道:“娘娘恕罪!奴婢……奴婢是因为锦瑟是奴婢的远房侄女,她在宫外也没有亲人,是以才想利用职务之便将她养在宫里,只为让她有一口饭吃!只是不想后来……后来她自个逃出宫去了,奴婢也算是尽了做姑姑的责任了!”
“哦?”方婳没想到她还能用这个借口来掩饰,便笑道,“那真是不巧,本宫那次回洛阳省亲时,途径幽州,恰巧还遇见过锦瑟。”方婳细细看着白素碧,果真见她的双手一紧,锦瑟乃幽州人士,要说她逃出宫回了幽州也未为不可。
白素碧一颗汗自脸颊滚落下来,她来不及擦拭便抬头看向方婳,颤声问:“娘娘……都知道了?”
方婳笑一笑,道:“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道锦瑟看着也不像是疯癫之人,她不说,本宫找人将她严加看管起来了。这次本宫特意在太后娘娘面前提及,却不想太后娘娘也不知晓这件事,故而只好来问白尚宫本人。倘若白尚宫不告诉本宫,本宫只好叫人把锦瑟带回宫来,让太后娘娘亲自审问。”
锦瑟虽在柴房疯言疯语,但后来又无辜逃出宫去,要说她是装疯,想必眼下白素碧自然也是信的。又闻得方婳说要叫太后亲自审问,白素碧越发慌张,撑在地上的双臂止不住地颤抖,声音里带着哭腔:“求娘娘开恩,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太后娘娘啊!娘娘开恩啊!”
方婳的目光悄然扫过桌上的令牌,看来搬出太后这尊大佛足够震慑住白素碧了。她不动声色望着地上之人,也不叫起,只淡淡道:“本宫现在替太后娘娘办事,本宫又是皇上的人,倘若这禁宫里藏着些对皇上和太后娘娘不利之事,你又要本宫守口如瓶,本宫可不是那样傻的人。”
白素碧的眸子亮了,急忙道:“此事不会危害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利益,奴婢恰恰是为了皇上和太后娘娘好!”
“哦?”方婳的眉目流转,“那你倒是说说。”
白素碧被噎了一口,低下头又支吾起来,明显是不敢告诉方婳。方婳也不心急,慢条斯理地开口:“白尚宫坐着这尚宫局第一把交椅也有不少年了吧?就这样熬到告老还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届时皇上和太后娘娘必定会让你风光还乡,倘若眼下你还不识趣闹出些什么事来,到时候可真是得不偿失。”
“娘娘……”白素碧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终是开口道,“此事……攸关当年柳贵妃谋害莹玉公主一案。”
方婳的手指猛地收紧,果然如此!
白素碧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当年映岩应该是查到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所以……就突然自缢了。翌日早上,有人在宫里发现昏倒在地上的锦瑟,她的头撞破了,后来便神志不清,奴婢让人说锦瑟不慎自己摔倒撞破了头才至疯癫。其实有一事奴婢未曾告诉别人,前一晚映岩追查公主被害一案时锦瑟随同映岩一起去了。奴婢以为,锦瑟是在逃跑时才会不慎摔倒磕破了头,她必然也是知晓了一些……事。太后娘娘当年还是太子妃,皇上也还是皇太孙……奴婢在宫中多年,自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她一些话说得隐晦,方婳却听得冷汗涔涔,白素碧明白的道理,与她想的一样。
映岩大约找到了对柳贵妃有力的证据,故而被灭口,锦瑟能活下来,大约是因为当晚逃脱了,却没想到她摔破了头,没能将那些事说出来。
之后的事,方婳也便知道了。先帝灭了柳氏一族,把燕修贬出长安城。
白素碧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哀求道:“奴婢求娘娘饶奴婢一命,奴婢守口如瓶也是为了皇上和太后娘娘啊!锦瑟……锦瑟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请娘娘手下留情!”她朝着方婳重重地磕头。
方婳茫然站起来,看了她良久,才喃喃道:“今日本宫没来过,白尚宫也没同本宫说过什么。”
白素碧的心中一震,抬眸时,见眼前之人已施施然出了内室。半晌,白素碧才颤抖地握着帕子擦汗,那件事过去多年,她没想到如今还有人会来追查。不过婳妃既是皇上和太后的人,想来也没有胆子将那件事说出来。
这样一想,她也便松了口气。
寒风拂面,将廊下的宫灯吹得摇曳不止。
偌大一个尚宫局竟像是突然萧瑟起来。
方婳一步一步沿着回廊出去,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浇灭。她原以为柳贵妃谋害公主一事是个误会,只要误会澄清,燕淇一定不会再恨燕修,可直到燕修死,她也未能查出当年事情的真相。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她心心念念要告诉燕淇,好让燕修能得回该有的身份入殓,却没想到那件事竟和太后脱不了干系!
映岩已死,锦瑟也已不是原来的锦瑟,空口无凭。可方婳即便有证据,太后是燕淇的亲生母亲,她又该如何去说?
难道真要燕修至死都需背负那样的罪名吗?
她不甘心,很不甘心!
紫宸殿内,轻薄龙涎香散散淡淡漂浮在空气中,窗棂泛着白光,燕淇闲闲披着一件外衣倚坐在桌边。
他顺手翻了几本奏折,眉头紧拧,蓦然起身竟手中奏折摔落在桌面上。
玉策端了茶进来,见此,只好低声劝道:“皇上累了就先歇一歇,奏折那么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
玉策的话才落,眼前一阵环佩声动,燕淇已入了内室。她忙跟随进去,见他在御塌上落座,这才将茶盏递至他手中,悄然行至他身后替他轻轻揉着肩膀。
他抿一口,低声问:“偏殿那边怎么样?”
玉策笑道:“您都让禁卫军守着了,自是没什么事。不过……早前尚宫局的钟典正进去了。”
燕淇的脸色微变:“朕不是说不准任何人进出吗?”
玉策点头道:“皇上别生气,奴婢听说是婳妃娘娘派来的,曦妃娘娘自己放行的。”
“哦?”燕淇回头看了玉策一眼,玉策浅声道:“皇上应该相信曦妃娘娘有分寸的。”
燕淇蓦然笑道:“怎么你也觉得朕管得太多了吗?”
玉策低眉垂目道:“奴婢不敢。”
燕淇侧身将茶盏搁下,淡声道:“晚上让婳妃来见朕。”
“是。”玉策点头应声,外头传来珠帘轻俏碰撞的声音,玉策抬眸望去,见是玉漱急急进来,玉策的脸色微变,上前制止她道:“谁准你进来的?”
玉漱脸上满是不悦,开口道:“皇上,礼部尚书求见!”
燕淇的脸上有了笑:“让他进来。”
玉策拉着玉漱出去,袁逸礼抬步入内。
行至外头,玉策才训斥道:“说了多少次了,无事不准随便进入内室!”
玉漱的小脸上满是不悦,私下里,她可是不惧怕玉策的,哼一声道:“是因为钱公公有事不在,姐姐为何不让我入内伺候?你能做的,我也能!哦,我知道了,你是怕我看见你和皇上亲热吗?哼,别以为我刚才没看见,你给皇上揉肩,这种事,我还没瞧见紫宸殿里其他宫人做过!娘说要姐姐帮我的,却原来姐姐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吧?”
“你!”玉策的脸色大变,一把将她拉至一侧,道,“你别乱说话,届时我也保不了你!”
玉漱甩开她的手道:“我这是实话实说,别以为现在不在家里,你就可以不听我娘的话了,等我写信告诉娘去!”
玉漱一扭头就跑了,玉策咬着唇,回头看了紫宸殿一眼,到底还是追着玉漱去了。
袁逸礼进去时,恰逢燕淇从内室出来,袁逸礼忙行了礼,抬头时,稍稍一愣,关切道:“臣方才进宫时也听闻了一些事,皇上请节哀。”
燕淇点点头,让他坐下。
袁逸礼坐下了,才又道:“臣看皇上的脸色不大好,才过年,您该好好休息。”
燕淇抬手揉着眉心,叹息道:“前朝后宫一堆的事,朕便是想歇也没有时间。各属国有消息吗?”
袁逸礼摇头道:“没有,各位王爷都安分得很。倒是西楚有不少动作。”
燕淇冷冷哼一声,点头道:“这一堆奏折也多数有提及,袁将军上表西楚骚扰我大梁边界之事,问朕是否予以还击,朕想了多日,正值新年伊始就起战事终归不妥,便想暂且忍一忍。”
袁逸礼的脸色尴尬,低声道:“其实臣今日来,是有件事要跟皇上禀报。”
“哦?”燕淇回眸看着他。
袁逸礼继续道:“大哥的年纪不小了,爹打算让他成家立业,大哥偏又以国事为借口不愿回金陵完婚,爹便要我回去替大哥迎亲。臣想跟皇上告个假。”
燕淇脸上的笑容微微敛起,片刻,才道:“原来如此,不知是哪家小姐?”
袁逸礼忙道:“是陈国公家的千金。”
燕淇略一踌躇,似才想起来,悠悠道:“朕还记得陈国公告老多年了,一直幽居于金陵,陈家千金与袁将军自也般配,朕就准你几天假,顺道也把朕的贺礼带去金陵。”
袁逸礼起身道:“臣谢主隆恩!”
燕淇淡笑着伸手亲扶了他一把,浅声开口:“你也老大不小了,若是看上哪家的小姐,朕便给你赐婚。”
袁逸礼的神色尴尬,低头道:“谢皇上,臣……若看上喜欢的,一定来请旨。”
燕淇“唔”了一声,一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奏折,翻了翻,闻得袁逸礼正色告退。他抬眸看了一眼,点点头示意他出去。
袁逸礼行至外头,玉策忙上前道:“大人这便走了吗?”
袁逸礼点头,顺口道:“怎不见钱公公?”
玉策忙答:“哦,皇上说晚上要见婳妃娘娘,钱公公亲自传话去了。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
袁逸礼笑道:“是啊,家里有喜事。”
“大人要成婚了?”
袁逸礼望着玉策吃惊的样子笑起来:“不是我,是我大哥,我得出宫了。”他笑着离去,玉策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发了呆。
袁逸礼出了紫宸殿,往前走了一段路,目光定定望向静淑宫的方向,现下他是不方便过去,也不好找人带话给她。想着他因为大哥的事要离开长安一段时日,心中便担忧的很,袁逸礼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往容府走一趟。
新年一过,容府前的大红灯笼便已撤下。
家丁人的他,见他过去,忙上前来问:“袁大人有何贵干?”
袁逸礼咳嗽一声道:“我找小侯爷。”
家丁吃惊道:“我们侯爷过年时去云州了,袁大人不知道吗?”
是吗?袁逸礼不觉蹙眉,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还真是不知道。
“大人有话要留给我们侯爷吗?”
袁逸礼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那我就回去了。”他转身上了马车,原想着他在金陵的日子拜托容止锦多照顾照顾方婳,看来倒是落空了。
袁逸礼靠在马车壁上,不免又笑了笑,他了解方婳,没有把苏昀接回来以前她不会让自己出事的。再说宫里还有皇上,方婳也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等金陵的事一办完,他就会马上回来。
方婳自尚宫局回来后,整个下午都将自己反锁在卧室内,便是钱公公来传话说燕淇晚上要她过紫宸殿去,她都没有出去见人。
她满脑子都在想,太后无疑在公主的事上有所隐瞒,也许她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但她为了扳倒柳贵妃选择了掩饰,她便是不能在燕淇面前说了。
临近傍晚,钟秋灵来了。
方婳正换了衣裳出去,便屏退了众人,与钟秋灵在静淑宫的后苑散步。
斜阳余晖散尽,映衬着光秃的树干更为苍凉。
钟秋灵低声道:“娘娘怀疑的不错,奴婢去查时,发现偏殿的茶水已让人倒掉,奴婢查了残留的茶叶,里面掺有迷香。迷香不算毒药,是以试药的宫人们查不出来。”
方婳不觉放慢了步子,这么说来,是方娬被人下了药,所以她才会走到台阶口时站立不稳。韦如曦好意想扶她一把,她却因药效发作摔下了台阶去。剧痛让方娬体内的迷香药效失灵,怕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摔下去的,是以方娬自然而然认定是韦如曦推了她,她又那样一说,自是所有瞧见的宫人都错以为韦如曦要害人。
“她们两个果真都没有撒谎。”方婳喃喃道。
钟秋灵点头道:“奴婢现在也明白了,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一弯修竹斜斜挡住了去路,方婳抬手挽住竹枝,停下了步子问她:“此事裳司正知道吗?”
钟秋灵开口道:“尚不知。”
方婳应道:“很好,谁也不准说,你去一趟太医院,再去一趟司药房,看看有谁去要过迷香。”
钟秋灵幽暗眸子里沉着光,她低声道:“奴婢已去查过,太医院和司药房的人都说没有人去要过迷香,且他们的迷香也不曾少过。”
方婳赞赏看她一眼,依燕修的性子,用人必然会选省心之人。不过随即,她又觉得疑惑了,宫中所有药物皆是出自司药房,太医院的太医手中也会有一些,但不会多。迷香若不是出自那两处,难道是宫外来的?若真是是宫外之物,那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修竹自指尖弹开,方婳转身道:“那你再去查一查,这段时间各宫嫔妃可有与宫外的人接触?”
钟秋灵迟疑道:“娘娘若是怀疑迷香乃宫外之物,奴婢以为大可不必。前段时间正是过年,一年当中这个时候,宫门口盘查特别紧,迷香这种禁物是不可能被携带入宫的,除非……”
她的话音悄然压低,方婳的眉头紧蹙,已接口道:“除非那人是侍卫不敢盘查的?”
钟秋灵认真地点头。
钟秋灵走后,方婳独自一人在修竹旁站立许久,风吹得竹叶簌簌做响。她的脸色微凝,即便如袁逸礼那样深受燕淇宠信的重臣亦不可能幸免宫门口的盘查,侍卫不敢查的,也只有容家的人了。可会入后宫来的,无非便是容止锦,方婳不觉摇头,不会是容止锦。
放眼后宫嫔妃,除了她,还有谁与容止锦交好,能叫他携带禁物入宫的?
方婳的黛眉蹙得更深,若真是不是宫外之物,那问题还是出在太医院和司药房,是有人撒谎,还是根本就是……
“娘娘。”宫女突如其来的叫声令方婳猛地吃了一惊,她回头,见宫女垂目站着,低语道,“娘娘,该用晚膳了,一会还要过紫宸殿去的。”
她不说,方婳还真是快忘了。她却不走,淡淡道:“本宫没有胃口,你先退下。”
宫女迟疑着,低语道:“奴婢知道娘娘因为昭仪娘娘的事吃不下,娘娘顾虑姐妹之情,可还是要保重自个的身子啊。”
宫女关切的话语落在方婳心头,霎时有什么东西猝然流淌过方婳的心口,她蓦地回眸看向宫女,脱口道:“你说什么?”
宫女被吓了一跳,忙低下头道:“奴婢说娘娘要保重自个的身子。”
方婳的脸色异常,喃喃摇头:“不是这一句……”
宫女悄然看她一眼,见方婳并未生气,这才壮了胆子道:“奴婢知道昭仪娘娘是您的妹妹,昭仪娘娘出事您心里不好受,可晚膳还是要用的。”
宫女的话落,便见面前之人猛地转身,大步往前走去。她轻呼了一声“娘娘”,忙小跑着跟上去。
方婳走得飞快,看来是她想岔了,倘若容止锦帮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什么嫔妃,而是他的亲妹妹呢?
容芷若!
方婳记得了,离开延宁宫时,容芷若还旁敲侧击要她不要管这次的事,容芷若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希望太后处死韦如曦。方婳还记得选秀之时,容芷若看燕淇的眼神,还有落选时的错愕不甘,她怎没想到容芷若爱的人是皇上!
借韦如曦之手害方娬流产,好一个一箭双雕!
当初楚姜婉流产一事,要说是容芷若冤枉方娬那也说得通,因为方娬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子。至于说看见她和楚姜婉争执的那个宫女采苓,她是延宁宫的人,被容芷若利用更是容易。虽然这当中还有一些事方婳想不明白,但单凭眼下的猜测,容芷若是脱不了干系了!
“娘娘,娘娘您慢点儿!”宫女眼看着方婳并没有回寝殿,而是朝宫门口去了,更是错愕不已,想要问她去哪里,却见她的步子猛地收住,宫女慌忙站住步子才没有一头撞上去。
方婳回头便问:“今日小侯爷有入宫吗?”
宫女惊慌失措地低下头,道:“应该……没有吧。”
那她便不必问容止锦了,方婳迟疑片刻,才轻声道:“你下去替本宫准备轿子,去延宁宫。”
宫女“啊”了一声,忙问:“娘娘不是要去紫宸殿的吗?”
方婳睨视她一眼,并未说话,宫女方知自己话多了,忙转身下去准备。
外头很快准备妥当,宫女扶了方婳上去,便闻得她道:“现下就去延宁宫。”
鸾轿才离开静淑宫,紫宸殿的太监便匆匆来了,一问之下才知方婳去了延宁宫。
“公公有什么话便和我说,等娘娘回来我再代为转告。”宫女恭敬地道。
太监无奈,只好点点头,道:“钱公公让我来告诉娘娘,皇上说晚上临时有别的事,没时间接见娘娘,姑娘就转告娘娘,今晚不必过紫宸殿去,在静淑宫好好休息吧。”
宫女回道:“是,我记下了,公公慢走。”
太监应了,这才又匆匆离去。
因方娬流产一事,太后终归是哀痛大过愤怒,少少地用了晚膳歇下了。方婳去时,正见宝琴站在廊下跟几个宫女交代事情。
其中一个宫女眼尖,见了方婳,宝琴忙转身过来行礼,“娘娘怎这个时候来了?太后娘娘已睡下了。”
方婳应了,目光越过她的身后,也未见容芷若,她不觉有些奇怪。
宝琴又道:“莫不是娘娘真查到了什么吗?”
方婳勉强一笑道:“不是,本宫来是有别的事,芷若姑娘呢?”
宝琴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道:“在里头伺候太后娘娘,娘娘找她有事?”
方婳却笑道:“哦,本宫想起来上回侯爷入宫未来得及来见芷若姑娘,托本宫带句话给她。”
“什么话?”宝琴疑惑地问。
方婳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有关芷若姑娘的终身大事,本宫不便相告,小侯爷特意交代了,说只能说与芷若姑娘一人听。”
宝琴忙笑了,转身步入内殿道:“娘娘请稍后。”
不多时,便见容芷若出来。方婳与她行至延宁宫的后花园,让宫人远远跟着,容芷若已开口道:“不是我哥要娘娘带话吧?”
方婳斜看她一眼,笑道:“是真的。”她来时打听过了,容止锦已经多日未进宫来。
容芷若的神色里有了吃惊,方婳悄然停下了步子,前面便是延宁宫的荷花池,此刻没有荷花,因着太后的喜好,也不曾命人清理池中残荷。她缓缓在池边坐下,弯腰伸手抚着池中残荷。
容芷若于她身后站着,蹙眉道:“他要说什么?”
方婳低语道:“他说太后娘娘宫里这池荷花很美,想你有时间在太后娘娘跟前说说,他好让人进宫来将荷花移植一些过府上去。”
容芷若怔住。
方婳又道:“夏日绿荷满池的景致虽美,可赏荷时真是要小心,若一个不慎跌下去可是不得了的。”
容芷若的眉心紧拧,忽而见方婳转过身来,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本宫还听说这荷花池内溺死过人,你说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这池荷花也开得特别好?”
她的话说得容芷若脸色大变,她骤然退了几步,咬牙道:“娘娘到底在说什么?”
方婳笑着起身,不动声色用锦帕拭去青葱指尖的池水,浅声道:“没什么,也许你都不记得溺死的宫女叫采苓了。本宫却记得她,当日还是她瞧见本宫和婉昭容在御花园起了争执呢。哦,不过说来也奇怪,后来本宫在延宁宫撞见采苓,她像是不认得本宫似的,你说那她又是怎么能在御花园远远看一眼就知道和婉昭容争执的人是本宫呢?”
这句话说得容芷若的神情骤然紧绷,她下意识地掩起了略微颤抖的手,随即勉强一笑,道:“娘娘特意来,便是要同奴婢说这些?”
方婳不答,反问她:“太后娘娘知道吗?”
“知道什么?”她强作镇定地问她。
方婳笑一笑,转身:“看来本宫该去见见太后娘娘,也得嘱咐宫门口的侍卫,盘查的时候不能遗漏了任何人,尤其是像侯爷这样的贵胄,免得他一不小心把带在身上的麝香、迷香之类的带入宫来。”
才走了几步,便闻得身后之人急道:“妩昭仪小产一事娘娘以为是奴婢所为?”
方婳徐徐放慢了步子,身后的脚步声近了,容芷若猝然笑道:“真可惜,娘娘差错了方向,找错了人,此事与奴婢无关。”
方婳笃定一笑:“既是无关,那姑娘也不必怕太后娘娘知道,真是无关,也可还你一个清白。”
“娘娘!”容芷若飞快地拦在方婳面前,她的脸色苍白,“不是奴婢做的!”
她的话说得坚定,方婳蹙眉道:“不是你,你怕什么?”她的眼底藏着慌意,分明是想要隐瞒什么。
容芷若有些惊慌地垂下眼睑,片刻,才道:“现在这样不好吗?妩昭仪和曦妃纷纷失宠,最大的受益者难道不是娘娘您?您又何苦抓着这点不放?”
方婳说得从容:“本宫答应了太后娘娘会查明真相。”
“太后娘娘要的真相就是处死韦如曦!”容芷若一改往日的温柔娴淑,破口唤出曦妃的闺名。
方婳不免一怔,面前之人已红了双眼,哽咽道:“本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的……表哥他爱的人是我,不是韦如曦也不会是你,可现在你们都成了他的妃子,只有我连此后他的名分都没有。”她嘤嘤啜泣起来。
方婳细细看着她,开口问:“所以你让侯爷带了迷香入宫来,设计把妩昭仪骗去偏殿陷害曦妃?”
“我没有!”她矢口否认,坦荡对上方婳的眼眸,“我哥去云州了,他根本不在长安!”
容止锦又去云州了?
这一点倒是方婳始料未及的,这么说来,容芷若虽有动机,却没有下手的机会。那她方才眼底的惊慌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整件事又重新陷入了迷局。
从延宁宫出来,方婳的脑子一团混乱,扶着宫女的手上了鸾轿,她只喃喃道了句“去紫宸殿”便阖了双目轻靠在软垫上。
怎么会这样?
若一切是容芷若做的,那便什么都能解释得通了,可现下看来,又不像是她。但她又分明知晓采苓的事……
如果一切回到原点,迷香还是出自宫中,司药房的药物进出都有明确记录,若要下手,也是太医们身上容易一些,若真是那样,除非是……
方婳狠狠地摇头,这不可能,为什么呢?
她强迫不要再想了,怕是自己已入了死角。
只是有一件事更为奇怪,这一次容止锦怎走得这样悄无声息?这实在不符合他的性子。
“娘娘。”
外头传来宫女的声音,方婳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一路过来,竟不知何时睡着了。她伸手掀起了帘子,见已到了紫宸殿前。
下了鸾轿,扶着宫女的手径直入内。
入夜的紫宸殿静谧非常,宫人也未见几个,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碧纱宫灯在风中摇曳。方婳有些奇怪地蹙眉,携了宫女往燕淇的寝殿走去。
正殿在夜幕中孑孑而立,帝王寝宫,在这皇宫内也是最高的,唯皇后所居的凤仪宫仅次之。疏星夜空下,紫宸殿更是在群殿中翘楚傲视。
方婳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步子过去,却是此时,闻得前面传来一个女子的惊叫声,方婳抬眸瞧去,殿前似有女子身影跑过,接着有什么重重地从高台上落下来。
砰——
那声音响彻了半壁天空,方婳被惊得愣在了当场,身侧的宫女也吓得迈不开步子。有人自台阶上急急冲下来,借着微弱的光,方婳马上就看清了来人:“玉策?”
玉策没想到方婳会出现在这里,她的步子一顿,唤了她一声“娘娘”,随即又忙转身往那重物落下的方向而去。方婳迟疑片刻,忙推开了宫女的手跟上。
钱成海提着灯笼追下来,见了方婳他亦是震惊非常,方婳转身朝玉策跑去的地方看去,玉策已蹲下去,一人仰面躺在地上,满口尽是鲜血。
竟是玉漱!
钱成海手中的碧纱宫灯照过去,方婳身侧的宫女更是吓得惊叫了出来,双腿一软就倒在地上。玉漱的眼睛使劲地睁开,她看向方婳,殷红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方婳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再看,地上之人撑大着双眼,分明已经没气了。
玉策伏在她身侧哭起来。
方婳震惊非常,却闻得钱成海问她:“娘娘怎会在这里?皇上不是说今夜有事,让您不必过紫宸殿来了吗?”
方婳的头皮一阵发麻,燕淇有这样说过吗?她却没有收到消息!
她猛地想起今夜紫宸殿宫人稀少,眼下又出了此等事,方婳心下暗叫不好,只能撒谎道:“哦,本宫是来找曦妃的,这……这怎么回事?”
后头有几个太监也小跑着过来,钱成海朝他们看了一眼,皱眉道:“玉漱喝醉了酒不慎从高台上跌落,还不快快把现场清理了?”
太监们都吓了一跳,忙应声上前。玉策一手紧紧都拽着玉漱的手不肯松,方婳的目光随着宫灯旖旎的光辉望去,月色下,她似乎瞧见玉策的手臂上有伤。
“娘娘。”钱成海的声音再次传来。
方婳猛地回身,忙道:“哦,本宫先过偏殿去。”
语毕,她再不逗留,拉着宫女匆匆离开。
韦如曦与璃儿站在门口张望着,突然见方婳过来,韦如曦忙上前拉住她问:“正殿那边出了什么事?我听见有惨叫声。”韦如曦说着,还有些心慌地朝那边看了一眼。
方婳心慌意乱,双手更是冰冷至极,此刻也不想回韦如曦的话,径直往里头冲去。
禁卫军欲拦着方婳,却见韦如曦使了个眼色,这才推开至一侧站着。
方婳一路走进内室,不顾礼数自顾倒了杯茶喝了定神,这才喘息道:“让他们都出去!”
璃儿疑惑地看向韦如曦,见韦如曦点了头,才转身出去。方婳却突然想起什么,叫住自己带来的宫女道:“今夜之事,不得多嘴,否则本宫决不轻饶!”
宫女哆嗦地点了头。
房门合上,韦如曦急着问:“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婳扶着桌沿的手不住地颤抖,她缓缓坐下了,一手捂着胸口片刻,才道:“不要和我说话,让我静一静!”
韦如曦忙缄口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看着她。
方婳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她深吸了几口气仍是无用。
钱成海说玉漱醉酒从高台上跌下,玉漱才多大!她怎会无端醉酒?就算失足从高台坠下,为何那么短的时间玉策和钱成海都来了!况且她方才看清楚了,玉策手臂上的伤痕分明是抓伤!还有那声尖叫声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玉漱被玉策推下来,玉漱情急之中才抓破了玉策的手?
玉漱知道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
方婳一张脸褪尽了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来时曾瞧见一抹身影跑过,不是玉漱,也不像是玉策……
燕淇原本晚上要见她,是什么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方婳恍惚中觉得,这一切与玉漱之死脱不开关系。
怎会这样?方娬流产一事司正房尚未查明,现下却又出这样的事……
对了,司正房!
方婳蓦然抬眸,目光直直看向韦如曦,韦如曦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慌,喃喃问:“姐姐在看什么?”
方婳惊魂初定,似在刹那间又猛地想起一件事,想起那日燕淇对她说的话,她当时只觉得燕淇的话奇怪得很,后来回到静淑宫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哪里奇怪,她现下却是知道了!
她明白了!
楚姜婉小产、还有这次方娬的事,真是这样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大约知道玉漱看见了什么!她……她应该也看见了!
韦如曦被方婳此刻的样子吓到了,她缓缓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姐姐……你怎么了?婳妃姐姐?”
她伸出手在方婳的眼前晃了晃,方婳的眸子一缩,突然伸手抓住了韦如曦的手,韦如曦忍不住轻呼一声:“姐姐!”
方婳脱口问:“那挂有玉坠的璎珞是你送给皇上的吗?”
韦如曦怔了下,随即摇头道:“不是,是皇上送给我的,我和……姐姐!”她的话未完,方婳突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韦如曦追至门口,便有禁卫军拦住她,道:“娘娘,皇上吩咐了,您不能出这偏殿,否则皇上保护不了您!”
韦如曦咬着牙,只能看着眼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方婳一路狂奔出去,她真是自不量力,竟答应太后彻查方娬小产的事!夜风扑面吹在脸上,凛冽刺骨,方婳的步子未收,直直往紫宸殿外冲去。
该去哪里,其实她也不知道。
才从偏殿出来,却见前头一众宫人提着宫灯整齐地朝这边而来,方婳吃惊地停下了步子,为首一人是钱成海,他见了方婳便和缓笑道:“奴才正要去偏殿找娘娘,怎想娘娘自个出来了?正好,皇上说要见您。”他侧身让开,恭顺地示意方婳往前。
方婳捧着疯狂乱跳的心定定睨视面前的太监一眼,他的脸上并未有异常,仿佛先前玉漱从高台上坠下而亡的事并不曾发生过。
见她不动,钱成海往前一步,浅声道:“娘娘请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两队宫人提着灯笼围上来,方婳亦步亦趋地走在中间,顿然有种被包围的窒息感。
玉漱摔死的地方早已清理干净,方婳悄然看一眼,心中倏然一阵抽痛。她深吸一口气,跟随着钱成海来到正殿门口。
殿门被人推开,方婳本能地朝钱成海看了一眼,他谦卑地低着头:“娘娘请进。”
偌大一座寝殿连一个宫人都没有留下,方婳缓步入内,空气中龙涎香的味道愈渐浓烈起来,她的心跳加快,从未想过这一夜,竟是这样的不平静。
轻纱帷幔,珠帘轻曳,她已穿身入内。
龙床边上一尊酒壶斜斜倒在地上,杯盏亦是摔在地上,酒气扑面而至,惹得方婳不禁蹙起了黛眉。床前的鎏金帐子直垂,里头的身影隐约蜿蜒其上,方婳伫足一愣,已闻得里头的声音传来:“朕听说你迫不及待想要见朕?”
方婳一阵吃惊,确实是燕淇的声音没错,她忙低下头道:“臣妾……臣妾是来见曦妃妹妹的。”
里头之人轻笑一阵,并不打算过问,只转了口道:“朕听闻母后把你叫去了延宁宫?”
“是……太后娘娘要臣妾追查妩昭仪小产一事。”
“哦?”他的话语慵懒,洋洋洒洒道,“那婳儿查到了什么?”
方婳低头拽着衣角,动了动唇,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掌心尽是冷汗。
燕淇却浅浅道:“你去了尚宫局,调查了朕这偏殿宫人的口供,却又单独留了钟秋灵说话,后来钟秋灵来找曦妃,把偏殿里里外外又重新查了一遍。朕还知道你去了延宁宫,和芷若说了一些话。前前后后,朕看你忙碌了大半天,你难道没查出点什么吗?”
他的语气并不重,反而有些轻柔似缎带,不知为何方婳却听得惴惴的重。
他的话锋一转,突然道:“婳儿,朕要听实话。”
方婳的指尖一颤,她本能地跪下道:“臣妾……臣妾的确查到了一些事。”
“说。”
话落定音,他分明已猜到她心中所想。
方婳深吸一口气,撑在地上的手指悄然收紧,她一字一句道:“臣妾,查到了皇上。”
目光悄然往上,帐内之人仍是直直坐着,仿佛是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方婳此刻忽然什么也不怕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她难道还怕死吗?
垂下眼睑,她启唇道:“钟典正查到妩昭仪在曦妃的偏殿喝了掺有迷香的茶,臣妾已排除迷香来自宫外,宫中只有太医院和司药房有这种药,司药房的药物进出有明晰可查,那么便是太医手中流出去的。能让太医做这种事,而不被人知晓的,宫里也并非只有皇上可能。但在宫里敢在皇上的偏殿行凶,便只有皇上您自己。”
燕淇静静听着,轻笑道:“继续。”
“皇上打算让曦妃背了这个黑锅,您反正可以借宠溺曦妃为由庇护她,外人即便诧异也只会觉得皇上……沉迷女色,却怎么也想不到真正的凶手竟是您,包括太后娘娘。”
帐内之人微微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方婳用力咬下唇,思索片刻,才又道:“怕是婉昭容小产一事也是皇上所为,您知道婉昭容与……与九王爷之事,是以开始便厌恶婉昭容,又待婉昭容有孕,您便想除掉她腹中的孩子,顺道嫁祸给妩昭仪,却不想妩昭仪又嫁祸了臣妾。”她顿一顿,低头道,“臣妾感激皇上没有在臣妾落难时落井下石。”那次若不是燕淇,她当真百口莫辩了!
燕淇猝然一笑,言辞间带有几分凌冽:“婉昭容的事可不是朕做的。”
不是吗?方婳下意识地抬眸看向他,隐约可瞧见帷幔后的人影,她愣愣看一眼,才猛地回过神来,脱口道:“是容芷若!”
怪不得她去延宁宫时,容芷若极力否认这次的事与自己有关,却又惧怕方婳将事情告之太后,原来楚姜婉的事是她做的!她怕太后将两件事一查,最终查到她的头上。容芷若虽是太后的亲侄女,可倘若被太后知晓她害嫔妃小产,怕是太后再疼她也是要严惩的。况且她又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楚姜婉的衣裳是太后送的,在延宁宫动手脚最方便不过了,再加上采苓的事……这样一来,好像一切也都清楚了。
不过——
“那又是谁把麝香放在妩昭仪房内?”
若是容芷若做的,她把麝香放在方娬房内,又让采苓说出方婳与楚姜婉争执的事,岂不是画蛇添足吗?要说嫁祸,嫁祸一人足够,可没有像容芷若这样的。
却不想燕淇闲适开口:“妩昭仪房内的麝香是朕放的,婉昭容出事时朕便有所察觉有人是要冲着你来,要知道,那件衣裳可是出自司衣房的。朕让钱成海去了你的房间,果真发现有人把麝香放在你房内,朕便顺手丢去了宜萱阁,却不知最后竟又回到了你的房里。”
竟是这样?
方婳震惊之余,不免自嘲笑起来,燕淇怎么也想不到,方娬见到那麝香便断定是她嫁祸的,自然要再“送”回来了,怪不得那次的事她怎么也想不通!原来凶手是一人,却还有另一人从中推波助澜。
“臣妾谢皇上。”不管怎么样,她都感激燕淇为她做的一切。她的目光凝视着帷幔后的人,又道,“皇上不得以封臣妾为妃,又怕臣妾会追着那件事不放,正好趁机让臣妾去洛阳,您便可以轻松地收拾残局,叫司衣房的宫女背了黑锅,为的,是替容芷若掩饰?”
既要嫁祸方娬,又要替她解围,还要帮容芷若掩饰,这若让太后知晓,殊不知她会是何种感想。
面前之人不再笑了,冷漠话语自帷幔后传出:“都中,那你可知朕为何要这样做?”
方婳心口一阵吃紧,她最怕也最想要逃避的问题终是被燕淇问出了口。方婳悄然低伏下身去,咬着唇道:“臣妾死罪!”
气氛瞬间冷下去,方婳一呼一吸都已显了沉重,良久良久,才听得里头之人道:“你果真知道了。”他忽而又笑了,“朕真是好奇,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单凭这一次小产的事情?”
方婳摇头,这件事自然不能让她猜到燕淇这样做的原因。她分明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逐渐沉重,即便要死,也不在乎多说这一两句话了。这样一想,方婳便也坦然了,开口道:“记得那日臣妾来紫宸殿,皇上跟臣妾说您中毒之事,您说让司正房的人彻查过,吃的用的,但都没有结果。”
“嗯?朕这话哪里不对?”
方婳定神道:“臣妾先前也一直没想起来,可今日看见曦妃,臣妾又想起皇上当日中毒一事,突然就明白过来了。按照曦妃的说法,皇上中毒后情况凶险,若要追查,下命令的也该是太后娘娘,皇上却说是您让司正房的人查,也许您并没有出面,但幕后却是您在操纵。臣妾便想到了,皇上没有中毒,换而言之,中毒之人不是您。臣妾再一想,便什么都明白了,包括皇上不想要婉昭容和妩昭仪生下孩子的原因。”
清浅笑声自鎏金帷幔后传出来,方婳低着螓首一动不动跪着。
那道声音适时响起:“朕就说这后宫里,你最聪明。婳儿,过来。”
她的身子一颤,缓缓抬眸看向眼前直垂的锦绣帷幔。
里头之人又道:“过来。”
她迟疑片刻,才撑着身子起来,跪得久了,她的膝盖已有些麻木。她咬着牙才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帷幔前,她试着伸出手,手指颤抖不已,方婳咬牙一把拽住了直垂的帷幔。
那声音又道:“朕说过,你信了朕,朕也会信你。”
简短的话,说得方婳心口一阵刺痛,她咬牙将手骤然一扬。
帷幔后之人,着一袭绛色锦绣宫裙,绯色裙带松松系于腰际,蜿蜒在华贵被衾上。满头青丝挽髻,凤钗斜插入鬓,珠坠摇曳微晃。初见时帝冠半遮龙颜的情形已然散去,如今只瞧见那点睛画瞳,嫣然容色,尊秀之于帝王,娇美胜过牡丹。
虽已是早早猜到,方婳仍是被眼前之人的美貌惊呆了。她终是知晓为何初见时会有帝君妖冶胜于妇人的荒唐想法了。
方婳的目光一动不动盯住面前的燕淇,不……应该说是莹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