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逸礼没想到方婳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愣了愣,她的脸色坚定,行至后窗前悄然推开木窗。袁逸礼不顾礼数按住她的肩膀,皱眉道:“你想干什么?”
“你帮不帮?”她不答,回头反问他。
袁逸礼的脸色越发难看,她特意穿了衣服出来,便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要去见潋光。她算准了他会将随行的人都留在寺庙外,那他们在里头消失几个时辰也不会有人知晓,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不帮吗?
“我只能带你去见她一面,别的,我不能答应你。”
方婳不说话,救潋光,她眼下也没有这个能耐。于燕淇来说,潋光是帮燕修谋逆的叛贼,袁逸礼忠于燕淇,自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
见她默认,袁逸礼才上前揽住她的纤腰,提气从窗口跃出去。因着上次奉命来灵空寺搜索燕修留下的东西,他对这里自是熟门熟路,很快就从后门出去。
在街上雇了一辆马车,先去了他的府邸,方婳要进刑部大牢,自不能穿这样的衣服。马车在府门口停下,他跳下车,迟疑了下,才掀起帘子,低声问:“进去坐坐吗?”
她望出去,眸光瞧见府门前高高挂起的“尚书府”,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睑道:“不必了。”
他原本还想说什么,可看见她这般模样,终究只是暗自窥探一声,转身入内。
车帘直垂,将外头的一切都掩去。
方婳莫名地握紧了双手,从她记事起,她就曾无数次地想象金陵袁家的二公子长得何等英俊模样,无数次地想象日后他们会住在怎样宽敞漂亮的府邸……她蓦地一笑,果真只是儿时的憧憬,美好而遥远,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事实。如今,看与不看也没什么不一样了。
袁逸礼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套侍卫的服饰。
他在外头赶车,方婳便利落地在车内将衣服都换上。
马车停在离开刑部大牢稍远的地方,方婳下车与袁逸礼步行过去。守卫忙上前来盘问,看清了是袁逸礼,随即赔笑着放行。
有侍卫上前来到:“不知袁大人要来,我们大人现下不在,大人请稍等,属下马上去请。”
侍卫转身要走,袁逸礼忙道:“哦,不必了,我就是来看一眼,你们不用跟了。”
谁都知道袁逸礼是皇上的亲信,闻得他这样说,自是无人怀疑,将钥匙给了他便退下了。
方婳跟着他入内,从长长的阶梯下去,壁灯摇曳着泛黄的灯光,将昏暗的天牢照得人心惶惶。方婳抬眸看下去,中间一块不大的空地,上面摆着十字木架,边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刑器,细细一看,竟还有斑斑血迹。方婳的心倏然一紧,脚下蓦然踩空,她轻呼一声,身子已落入袁逸礼宽大的怀抱里。他责怪看着她道:“当心一些。”
她急忙挣脱他的怀抱,咬着唇问:“她在哪里?”
他将目光移开,转身往前一指。方婳不顾一切推开他,朝前面跑去。
关押潋光的牢房就在正中,四周都空着,看样子也知这里是专门关押特殊犯人的地方。里头之人趴在杂乱的稻草上,身上的囚服也已污秽不堪。
“潋光!”方婳颤声叫她。
袁逸礼上前替她打开了锁,方婳径直冲进去。她的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潋光身前,伸出手,却颤抖得不知道该如何去扶她。
地上之人似乎有了知觉,她吃力地转过身来,凌乱长发几乎遮住了双眼,她欲抬手,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方婳忙替她拂开遮面的发丝,哽咽道:“潋光,是我。”
潋光的眼底满满的全是不可置信,方婳伸手去扶她,却发现她两条手臂都绵软无力,方婳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袁逸礼:“怎么会这样?她的手怎么了?”
袁逸礼并没有进入牢笼,隔着木桩道:“刑部的人为防止她自尽,挑断了她的手筋。”
“你说什么?”方婳只觉得心头被狠狠一击,霎时喘不过气来。她缓缓回转了身子,小心地将潋光扶起来,哭着道,“潋光,你……你要和我说什么?”
“娘……娘娘……”
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可怎那样口齿不清?方婳伸手将她脸上的乌发全部拂开,借着昏暗的光,她见她满口血污,竟……竟已……
身后,袁逸礼的声音幽幽传至:“这是为了防止她咬舌。刑部有千百种方法让她在招供前好好活着。”
方婳浑身颤抖地将面前之人抱进怀里,来的路上她想到刑部会对她动刑,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对一个弱女子下手那样残忍无情!
“娘娘……”袁逸礼往前走了一步。
方婳的话语里伴着眼泪和愤怒:“让我和她待一会!”
“娘娘……”
“袁大人,让本宫和她单独待一会!”
袁逸礼的眉头微蹙,他到底没有说话,转身出去。
那脚步声渐渐地远了,直到再也听不见。良久良久,方婳才悄然松开了怀中的人,潋光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勉强笑了笑,道:“奴婢没想到还能……能见到您。”
方婳哭得厉害,“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痛?”
潋光却摇头:“奴婢不痛。”
怎会不痛?怕是她已痛得麻木,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方婳紧紧握住她的手,咬牙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潋光的眼底也涌出了哀痛,良久,才闻得她道:“是奴婢对……对不起太皇太后,去地下也无颜面见她,奴婢……奴婢未能保护王爷。奴婢没想到会有禁卫军出来拦截……”
“别说了,不要说了!”他们出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方婳一直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的,此刻闻得潋光说出来,她只觉得整颗心都颤抖不已,她好怕听到燕修出事时的场面,好怕!
潋光的眼角有泪滑出,她的目光定定落在方婳的脸上,眼底竟有一抹安慰笑意:“奴婢愧对娘……娘娘,奴婢以为是娘娘出卖了王爷。”
方婳摇头,狠狠地摇头。潋光会那样认为亦是天经地义,只有她知晓燕修藏匿在宫中,燕修一出宫便遭到禁卫军拦截,难保就不是方婳临时改变了主意靠向了皇上。
可眼下方婳出现在大牢里,潋光便知不是她。她脸上笑容黯淡下去:“皇上是不是秘……秘不发丧?”
方婳哭着点头,她握着潋光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屏住呼吸道:“他……他没有死对不对?”燕淇选择秘不发丧,也许是因为燕修没有死……也许没找到尸首,燕修还活着?
这是她心里最后一丝侥幸。
潋光盈亮的眸光却淡了,她垂下眼睑:“他们带走了王爷的尸身。”
话落,心跳仿佛也停了。
方婳愣愣跪在地上,干涸的眼睛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她看着潋光,目光空洞无边。
燕修的尸身……她从未问过,袁逸礼也不曾提过。
她自嘲一笑,是啊,他又怎会同她说!
“娘娘……娘娘……”
潋光的呼唤令方婳骤然回神,散了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浅浅落在潋光的脸上。她虚弱道:“奴婢真是受不了了,娘娘请帮……帮帮奴婢!”
方婳怜悯看着她,颤声问:“你怎不招出来。”这么多酷刑下去,她一个弱女子竟能承受得住!
潋光艰难地摇头:“奴婢实在不知……”
方婳心中惊讶不已,她不知道!她不知钟秋灵的事?
“太皇太后和……和王爷不会怪你的。”
她艰涩笑道:“真的?”
方婳狠狠地点头。
她又道:“奴婢没福气伺候您,还请……请娘娘帮帮奴婢吧。”
袁逸礼笔直站着,身后的脚步声响起,他回身时见方婳拖着疲惫的身躯出来。他忙上前扶她,她狠狠地推开他的手。
袁逸礼未说话,转身朝牢房走去,自是去看看潋光是否完好。等他回来,方婳仍是站在原地等他。他的脸色铁青,上前道:“你是个聪明人,应知道在皇权面前,什么都是渺小的。”
是,她当然知道,天底下最血腥的,正是那把万人向往的龙椅。
多少人为了它宁愿血流成河,燕淇想要坐稳,能有这些也无可厚非。也许,还有更多更残忍的事,只是他们都不知道罢了。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燕修,偏偏是潋光?
说不恨那是假的。
浑浑噩噩跟着袁逸礼出了刑部大牢,行至马车跟前,她在是支撑不住,直直扑倒在地上。
“婳儿!”袁逸礼忙回身将她抱起来,她没有挣扎,两只眼睛红肿得厉害,他看得一阵心疼,小心将她放上马车,低沉了声音道,“皇上有皇上的苦衷,你别以为九王爷一副无害的样子,你以为他入宫去作何,其实他……”
“求求你……他都已经死了,求求你不要再诋毁他。”她拽住他的衣袖哀求着。
他一愣,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没有诋毁他,他只是实话实说,只是看着她这个样子,再义愤填膺的话,他都会吞进肚子里去。
方婳的手未松,目光哀哀看着他,哽咽道:“让我带走他的尸身。”
袁逸礼的心口一震,他下意识地脱口:“不可能!”
她的眼泪瞬间决堤,整个人也颤抖不已:“为什么?他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能让我带走他!皇上竟那样恨他,连他死了也不放过他?”
袁逸礼掩住心疼,咬牙道:“还不明白吗?谁去九王爷的墓地,谁就是他的同伙,我决不允许你去!”
方婳愣住,他死了,燕淇还想用他来引出背后之人。其实,哪有什么背后之人,钟秋灵是燕修的人,燕修死了,她便是一枚弃子,什么都不是了。而袁逸礼要说的话,她不想听,无论燕修要做什么,他都已经不在了,一切都已经不重要。燕修就是燕修,是她心目中最初的那个燕修。
方婳拽着他衣袖的手指悄然松开,她无力地往后一靠,她明白了。等她把苏昀带回来,她便去找燕修,皇上不让她带走燕修,她就与他死在一起。
从灵空寺回来方婳便一夜未睡,辗转反侧,竟也不知自己脑子里再想什么。
翌日自延宁宫请安回来,远远便见袁逸礼负手站在静淑宫前,方婳扶着宫女的手上前,他转身朝她行礼。
方婳知他来找她作何,打发了宫女先进去,袁逸礼已忍不住开口问:“你对潋光做了什么?”今早有人入宫来禀报皇上,说潋光昨夜无故死在了牢里,全身上下无伤痕,她又被挑断了手筋,满口的牙齿被拔光,怎就突然死了?
刑部的人查来查去也没个结果,只能回禀皇上说潋光承受不住用刑而亡。可袁逸礼却知道一定不是这么简单。
方婳抬眸睨他一眼,浅声道:“本宫能做什么?昨夜走之前大人不还去看过吗?她难道不是好好地活着?”
“婳儿!”袁逸礼的脸色骤青,“若是叫皇上知道你干政……”
“那你就去告诉皇上,是我杀了潋光。”她淡淡说着,又看他一眼,转了身道,“不过也得烦请大人你拿出证据来才行。”
语毕,她再不逗留,径直入内。
袁逸礼动了唇,终是缄了口,她难道不明白吗?他并不是真的要来指责她,他不过是怕没有能力保全她!
方婳行至房间才松了口气,她的手指缓缓地摩挲着另一手的中指,这里,原本有一枚金戒指,还是燕淇封她为妃时赏赐的。
她的嘴角一勾,深宫牢笼,果真什么都能成为凶器。
除夕夜,依照惯例在琼华殿设了个家宴,皇上、太后,还有后宫一众嫔妃都出席了,方婳却告病没有前去。
晚宴结束,燕淇却突然来了静淑宫。未让宫人入内,他推开|房门便见方婳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听到珠帘碰撞的声响,方婳才猛地回头。
“皇上!”她吃惊地站起身来。
燕淇制止她行礼,蹙眉望着她:“你在躲着朕?”
“臣妾不敢。”她深埋下头,她怎敢躲着他,她只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他。
他转身坐下,将她拉至身侧,低语道:“上次你同朕说了一些话,朕回去好好地想了想,婳儿,你是否爱上了别的人?”
她的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垂下眼睑。
没想到他却低笑道:“若是真的,那你说出来,怎知道朕不允?”
她吃惊地抬眸望向他,面前之人仍与初见时那样倾世绝尘,瞧着瞧着,那如画瞳眸竟与燕修有几分相似起来,她的心中刺痛,随即苦笑不已。
她若告诉他,她爱的人是燕修,他还会如现下般对着她笑吗?
他会否会转身如同对待潋光那样将她押去刑部大牢,挑断她的手筋,拔光她的牙齿……
燕淇握住她冰凉柔荑,蹙眉问:“你在怕什么?”
伴君如伴虎,她自然是怕。
外头,传来太监的声音:“太后娘娘驾到——”
方婳回眸瞧去,见太后扶着容芷若的手进来,她忙转身朝她行礼。
燕淇也从锦塌上起身:“母后怎么来了?”
太后的眉宇间越发不悦,冷冷道:“原来皇上也在。哼,哀家是听说有的人以为自己伺候了太皇太后一阵子就把谁也不放在眼里了,分明没有生病,除夕夜这样大的日子,竟敢称病不出席!哀家得好好管教管教,以免日后有人依样学样!”
“太后娘娘恕罪!”方婳忙跪下。
身后的宫女也跪下道:“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冷冷看一眼,哼一声道:“你们一个也逃不了!主子犯错便是你们规劝不利!来人,给哀家拖下去好好地教训!”
宫女们慌张地求饶。
太后不予理会,只道:“至于婳妃,既然你这么喜欢待在静淑宫,那便一辈子不要踏出这里一步!每日在这里抄写佛经!”
垂于底下的手蓦地握拳,方婳咬牙道:“佛法心诚则灵,怕是臣妾心不在佛,污了佛祖荣光。”
“你!”太后愤怒地扬起衣袖狠狠地一巴掌扇过去。
方婳逼近了眼睛,却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满屋子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方婳睁眼,见那抹团云翔龙身影挡在了她面前,生生替她挨了这一巴掌!
太后亦是震惊:“皇……皇上你……”
燕淇抬手轻轻碰了碰脸颊,沉了脸色道:“是朕恩准她不必出席的,母后要罚也是罚儿臣,如今母后气也出了,该回延宁宫了。芷若,扶太后回去休息。”
容芷若愣愣站着,尚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宝琴忙知趣地上前,扶住太后道:“太后娘娘先回去吧。”
太后大约想上前跟燕淇说什么,但见他侧目,到底是叹息一声拂袖而去。
“芷若姑娘。”宝琴提醒一声,容芷若这才反应过来,又看了燕淇一眼,这才转身出去。
房门被合上,方婳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脸颊长长一道口子,此刻已红肿起来,大约便是太后的护甲所致。方婳忙扶他坐下,找了药给他上药,他的眉宇微拧,却是目不转睛看着她。
“皇上何苦为了臣妾挨太后娘娘一巴掌,太后娘娘说的也没错,是臣妾不识好歹。”
他的脸上没有怒意,竟是浅笑道:“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她一愣,尚未想起哪一句,他已自顾笑道:“心不在佛,怕污了佛祖荣光,这话是谁教你的?”
她低下头去:“没人教臣妾,臣妾就是这样想的。”多年以前被爹罚去白马寺时,她就没有一日诚心向佛过,尤其是得知方娬要代替她嫁给袁逸礼后,她更是觉得佛祖不会庇佑人,人是要靠自己去争的。
燕淇的心情似乎不错,眸华睨视着她:“多年以前,也曾有人这样说过。”
方婳惊讶地问:“是谁?”
他却不答,只问她:“你心里的人,是逸礼吗?”
方婳忙摇头。
他便含笑道:“你若留在朕的身边,朕保证,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皇上为何要对臣妾这样好?”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杀了燕修的也是他?
有泪浮上,望见他好看的薄唇轻启:“因为朕喜欢你,朕是天子,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一切吗?
可她最想要的那个人,永远都不在了。
她忍住泪,轻声问:“那皇上能帮臣妾把阿昀要回来吗?”
他的俊眉微蹙,淡声道:“若有机会,朕会的。”
她难得地笑了,哪怕是骗她的,她亦是感激。目光直直看着他,她深吸了口气问:“臣妾去灵空寺,皇上不问问臣妾有没有见到九王爷吗?”
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了,眸华里闪着一抹光,低眸凝着她,话语略沉:“难道婳儿心中之人是朕的九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