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原本就比她手粗,又没带玳瑁指甲,所以他这样突然地一划,几音并起,原本静谧清寒的关鸠宫中庭,顿时平添了几分恐怖与惊悚。
良辰微微蹙眉,身子竟忍不住一颤,但很快便平定下来。
只不过这样的微小动作却没有逃过陌易唐的眼睛,他拿眼角嘘睨着她,也学她那样将手抚在筝弦上去止音。
可终是因为拿捏的力度不够,非但没止住那惊悚和恐怖的音调,反而激起了一声凄厉的呜咽之响。
良辰连忙伸手,毫不犹豫的伸手抚到那根弦上。
没料到陌易唐却没有撒手的打算,反而像是赌气似孩子的死死按住弦,任良辰如何安抚回拨,还是发出尖利的呜鸣。
良辰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她的。
被贬幽州也罢,她以女子之身骗过他也罢,他下令让她进宫做陆璇玑的挡箭牌也罢,往昔重重冤孽,两人都好似要在这二十一弦琴上,对峙出个所以然来。
她不紧不慢的盯着他的眼睛,像是预知到了一切世事,等着那个人的开口。
“我们之间总要维持平衡,就算是再彼此痛恨,也不能弦断彻别。”辗转而来的路上,禄升已经将白雪晴同她见面的事汇报一二,那么,他纠结痴念的过往,她终于要正视了。
他简短的应了一句,虽然只是一句,她却听出了他心里的烦躁与不耐,那是刻意压抑的隐忍,若是给了一个出口,便会汹涌的泄发出来。
良辰看他如此反而更加淡笑,眉目之间甚至溢出了一抹自得。
自他踏入这个宫殿,她便明了他的心思。
那样浮躁的脚步,那样苦楚无奈的瞳眸,她竟像是寄于他身上的呼吸一样,一眼便可辨明他的喜怒哀忧。
明明两人如此隔阂,她却能这样明晓他。
闻言,良辰不紧不慢地收回手,任凭那呜咽之鸣一圈一圈回荡在关鸠宫当空,久久才自行散去无痕。
她将自己的手掩藏在那宽大的袖子里,身子朝后缩了一缩,倚在敦厚的绣墩上静静的看着陌易唐,嘴角突然晕出了几分笑意,淡淡的,却显出几分沧桑。
“想想也对,你是新帝,我是将军之女,你既接我进宫,自然是要精打细算,物尽其用的,单单为了陆璇玑就要跟我弦断彻别,这样的赔本买卖,倒真不像您的做事风格。”
弦月上枝头,花影浮动。
夜风摆送着宫灯摇曳生姿,那虚渺的晃来晃去的光景,照在良辰身上,更显得曼曼婷婷,不近人情焉。
“看你这表情,你倒是巴不得朕不物尽其用了。”
作为初掌权杖的新君,他只能用加倍的精力来尽快将西夜的权势紧紧攥在手中,数年的被贬幽州生涯、此般委曲求全的登基与秀选、母亲临走时的哀绝、太后的逼迫、权臣的试探,所有的一切,他只能日以继夜的拼命处理积压的政务。
可考量到她,他只能顶着各项压力、背负着耽于美色的骂名,将政务搬到关鸠宫去处理。
他满腹的殷切被她强烈的一句话,便打的无影无踪,巨大的失落感袭击而来,连日来的苦心,在看到她的反抗之后,最终变成无情的打趣:“那么,让朕不物尽其用,你打算让谁物尽其用?”
他可没忘记,那天在白府挖出她身份的时候,她脖颈的那块暖玉,以及她急护的神情。
“那块暖玉的主人吗?”
他因疲惫而渗出血丝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角浅弯,勾出一抹不屑到极点的笑意:“你这样的坚持,让朕看了都觉得动容。”
这些年,他满心惦记着她,而她呢?
良辰不说话,眼睛闭的紧紧的,她的胸膛毫无规律的起起伏伏,显然是在隐忍。
而他,却决定就此离开。
人已经弄进宫来了,而且有了与他敌对的气力,他想要的结果都已达到,所以,他不急于一时。
这些日子来的辛酸痛苦,这些日子来的抉择困艰,这些日子来的煎熬懊恼,在以后的时间里,他们还有一辈子来细细清算。
陌易唐刚刚转身,身后便传来她短促的一句,即便只有两个字,那语气里饱含的软让,足以让他停下脚步。
“别走。”
他转过身,目光未离开她的脸,从她的眉到她的唇,细细地瞧,一寸不漏,须臾不离。“你说。”
薄汗自背上升腾,良辰只能强自镇定:“青芜……。”
她才提两字,就被他打断:“就算你忘记了朕的脾气,相信自有人已经重新提醒过你了,难道你以为朕会为你网开一面?”
他轻轻一笑,眸中光芒微盛。
那是他算计一个人时才会出现的表情。
良辰叹息。
“我只知道,皇上方才来的时候,并没有盛怒之下便处置了青芜,那么此事,总还有商量余地。”
陌易唐偏开头,负手而笑:“不错,你果然知我。”
“你只是想让我来求你?”良辰试探问。
他回过头来,直直地盯着她,那目光,仿佛要看穿她的五脏六腑,笑容倏冷:“朕最讨厌哀求告饶,你忘了吗?”
是,他说过——背叛、背叛之后的欺骗,欺骗之后的告饶,是他最大的禁忌。
“如果是当年为你弹琴抚平烦躁的侍读求你,你会答应吗?”良辰未怯然,与他对视。
淡淡看了她一眼,他复又低下头,微微垂睫的眸子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心里只装朕一人的侍读已经不复存在了,你也说了你如今只是将军之女,朕要物尽其用的人,你认为你还有说这话的资格吗?”
良辰身子一颤,被语中的轻蔑激怒。
“既然我不配,皇上今晚为什么要来?如果真的要责罚青芜,那么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是不是要彻查清楚?”
她顿了顿,薄凉一笑:“我相信,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要论青芜冲撞了陆璇玑,倒不如说是陆璇玑拿青芜来开刀,难道不是吗?”
良辰开口,已经不是商量的语气,听起来倒像是质问,只是语气里的冰冷,不禁让陌易唐记起了他们之间关系的尴尬。
“这样的理由,还需要朕来告知你吗?”被她用话一个激将,陌易唐也挟着隐隐愠怒。
今日他着的是浅蓝色的宫装,与以往的明黄相比,透出一种干净的明朗,可偏偏暗红的宫灯洒下来,竟然将苏绸原本透亮的颜色调制成压抑的昏黑。
“青芜这事,众目睽睽,她自己也认了冲撞了璇玑。朕即便责罚她,也只是顺手严明了一下后宫宫规。”
“责罚青芜,只是因为她冲撞待选秀女?别给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良辰微微倾下身子,纯粹的的瞳眸似乎要看到他幽深的心里。
“我要的是更深层次的理由,陌易唐,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