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升,摆驾回宫。”陌易唐离开储秀宫时候,深深看了陆璇玑一眼,有一刹那,他看见那眸中有淡淡的怅然蕴蕴而生。
他却收回了目光,转过了身子,大步而出。
陆璇玑以为活在这样的怨怨深宫,已经让她的希望干涸,但眼见陌易唐头也不回的出了储秀宫,还是无限心酸,仍让泪珠滑出了眼眶。
看见陆璇玑泪光摩挲的,禄升心有戚戚焉。
秀选进宫这段时日,她的大度,她的端庄,已经赢得不少人认同了她的未来国后的身份。
但是皇上,嘘寒问暖,从来都是点到为止。
禄升是跟了陌易唐有七年的贴身太监了,有时候连禄升,也觉得陌易唐的心是石头做的。可若说真是铁石心肠,又怎么解释关鸠宫那位?
陌易唐慢步出了储秀宫,不知不觉穿过了复道,踱到了关鸠宫。
宫门虚掩着,透出一点昏黄的宫灯,宫门前两名侍从一左一右坐着,听那呼吸声,显然已睡得熟了。
他挥手让随后的侍从都立在宫门之外,自己悄悄地移步走了过去。
这里曾是良辰住过的,那时候这里还不叫关鸠宫,而叫棠梨殿,‘她’也只是他众多侍读中的一个。
自从她走后,这里一直空置着。
他信步入内,又见那一片梨花林,落白缤纷。
曾经,她就醉倒在一片梨花树下,一袭锦衣,青丝无束,人比花娇。
是那娇怯模样,令他突然想起了笑之告诉他的一件奇事——她误入白家祖祠,在白家家谱上发现白柏青,奇怪的是白柏青的后人中只注明一个女儿名白雪晴,并无叫白良辰的儿子。
当时他吃了一惊,随即斥之荒唐。
以白良辰的才气与脾气,怎么可能是个娇怯女儿家?
但那一夜,他突然起了疑心。
而之后抱她回到棠梨殿,为了证明自己是错的,他做了一回小人。回思那夜所见,喟然轻叹。
以女子之身立于他身边,不被识穿,可谓天下奇闻。
对这样一个奇女子,卓然如他,也不觉有了一丝怜惜。
却不想,到底宫怨深深,纷纷扰扰六年后,她与他竟然站在这样对立的角色里。
回忆如水袭卷,他怏怏绕过中庭,寻到昔日那片梨花树下。
初时,他只道是自己眼花。
良辰正席地抚琴,一曲《渔舟唱晚》如行云流水,绵延的回荡在关鸠宫当空,正弹到跌宕处,身后突然有了清寒的气息,隔着几步,便可以闻到一丝龙涎香气,那是独独属于陌易唐的气息。
良辰早就料到了陌易唐会来,但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夜风乍起,珠帘被风吹的噼噼啪啪响,让人跟着忍不住心烦气躁,关鸠宫的中庭地上铺了一地的凋零梨花,良辰恰好斜靠在那梨花树上,着一声粉色的宫装,白色的梨花瓣便沿着她的身线铺展开来,竟让素日难以亲近的她,有了几分娇媚。
良辰微笑,圆润的指肚,慢慢的在琴弦上放平,那二十一弦琴便立即止住了余音,没有一丝回旋婉转的余力。
在宫灯的映射下,许是上了妆的缘故,她左边侧脸呈现晶莹的粉色,她整个人则陷在寒露中勾唇浅笑,一时间,陌易唐甚至忘记了自己来到关鸠宫的缘由,脑海里疯狂灌入的是她还是他侍读的时候,也常常这样冰肌玉骨,眉目含笑。
“那么,七皇子,别来无恙!”
良辰开口,声音依然是清越绝伦,铿锵中不带一丝女儿家的娇气,殿中只他和良辰两个人,眼前那个女人的笑容,明明只是浅勾唇角,却让人觉得心惊的刺目。
陌易唐这才自回忆中反应过来,良辰刚才弹奏的《渔舟唱晚》,正是她在棠梨殿时初遇他所弹奏的曲子,那时候,两两不相交,她只知道他是七皇子,他也只道她是将军府的公子。
可是就是这样的陌生,却让他心里有一丝浅微的心痛,那瞬心痛犹如流星划空,虽是短短一瞬,却让他被贬幽州那三年,惦记非常。
那日在棠梨殿他便记住了她的不融世俗的永远疏离的目光,仿佛整个皇宫没什么东西可以入到她的眼里,不管看什么,都是冷漠飘忽。
后来他点名要她做他的侍读,她也果真安安分分地一身青衣裹了花姿入宫来,每每他心烦气躁,她坐在他面前,也是弹得这首曲子。
其实,他早已属意与她,只是她不识得他,却没料到后来相识了,却是这么一段孽缘。
注定牵扯,甩也甩不掉的孽缘。
凉月西斜,月光就那样漫漫洒洒落在良辰那袭粉袍上。
衣襟微分,露出一层雪白的里衣,青丝依着粉的袍白的衣,洒落在襟前。
他不敢移步,平生第一次这么小心奕奕,移目望着那张脸。
那样熟悉的轮廊,晶莹玉洁的脸颊,微微丰裕了些,下巴,仍是尖俏,隐有三分疏离之感。
夜风拂过树梢,洁白的梨花瓣飘零到眼睫上,那长长的睫便微微一动——她懒懒地看着他。
明眸清亮澄静,与他对视。
有一瞬间,她似乎还微微一笑。
他听得她说七皇子别来无恙的话,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可还是伸手紧紧抓住了她。
另一只手,已抚上了她的脸。
仿佛为了确认这张脸不是粘上去的画皮,五根手指甚至在大力揉搓着,直到她痛得眼泪汪汪,粉嫩的肌肤已然发红,那手指才轻柔了下来。
“朕就说,这次铁定不会认错你的。”他笑的狂傲,仿佛是松了一口气。
她扭过头去,不知是喜是悲,只能寂然:“皇上寻错过人?寻我又是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治我的欺君之罪么?”
静寂了一会儿,良辰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良久,他才轻声道:“被父皇接回帝都的第一天便在宫里遇到了白雪晴,他们给朕说她就是白将军的爱女,朕以为找到你了,却没想到你竟然被白爱卿雪藏了起来,好在,你现在终于是属于朕的了。”
他没有说青芜一事,只提以前的种种情分。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明白,就在这里,就在他抱她回棠梨殿的那一夜,他就已识破了白良辰的秘密。
所以他毫不惊诧眼前的她是个女人。
心如乱麻,不知如何回答。
陌易唐则已经坐在良辰面前,只字不说陆璇玑的事情,却伸出手抚上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