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大运河对于江苏的经济发展,仍然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和历史上繁忙的江南漕运已有所不同,现在再也不是用船把粮食和财富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而是把大量的煤炭和建筑材料送到南方。如果没有运河运输煤炭,华东地区的能源就会出现问题,而建筑材料则满足了快速发展的许多南方城市建设新城区的需要。运河的总运输量相当于两条京沪铁路加一条京沪高速公路的总运输量,运输成本比铁路和公路运输都要便宜,这一点如果不加以说明,一般人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因为现在出门,走水路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
上世纪的30年代,上海的一位大学教授在讲授《中国文化史》的时候,给学生提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在150年前,黄浦江两岸蒲苇遍地,田野间偶见村落,很少有人知道有所谓上海,诸位试想那时中国最繁华的城市,应该会是什么地方。同学们被这个看似不太难的问题卡住了,七嘴八舌,说了很多种答案,有人说是北京,有人说是洛阳,还有人说是南京,没有人会想到竟然是扬州。
这位教授十分感慨,说尽管标准答案确实如此,但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说明在过去的100多年时间里,大名鼎鼎的扬州衰落得实在太厉害。落水的凤凰不如鸡,自东晋以来,特别是隋唐以后,曾经一直占据中国经济中心的扬州,随着现代社会的到来,作为中国历史上特大城市的光彩早已不复存在。教授苦笑着告诉他的学生,说这个就叫历史的变迁,今天的上海人,听到扬州话便想到江北乡下人,看到扬州人便想到穷瘪三阿木林,要是在150年前,或者往前一些的康乾盛世,再往前一些唐宋元明,扬州人眼里的外地人,清一色都是乡下人和阿木林。阿木林是流行于当时上海滩的洋径浜英语,意思相当于今天的“土包子”和“土老帽”。
苏州人觉得自己的城市是天堂,在心高气傲的扬州人看来,所谓天堂也不过就是一个满足温饱的小康社会。不过是小日子过得有点富裕,不愁吃不愁穿,和平和谐和睦。这样的岁月在扬州人心目中根本算不上什么,稍稍知道一点扬州历史的人都知道,如果说在六朝时期,南京算是当时最繁华的城市,那么到了隋唐,自从大运河通航以后,东南繁华的第一把交椅,恐怕就不得不让位给扬州。扬州那时候的来头要大得多,那年头,长安因为是京城,是皇上待的地方,是政治中心的所在地,其地位正好相当于今天的首都北京,而扬州便是今天的大上海,商贾如织,是不折不扣的经济中心。
一千年前的扬州繁华,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实在是难以想象。可以这么说,今天作为国际化大都市上海拥有的种种优势,当时的扬州基本上已全都具备。那时候的扬州就是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唐代诗人眼里的扬州,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是“十里长街市井连”,是“九里楼台牵翡翠”。诗圣杜甫一生贫寒,他看到当时的外国商人一个个东下扬州做生意,不禁心生羡慕之意,也想顺势搭个便车,跟着一起到扬州见识一下,可惜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成行。据说唐朝有些名气的诗人,有一半到过扬州,杜甫偏偏只留下一首“商胡离别下扬州”,这让扬州人民十分遗憾,好在同一首诗的四句话中,杜甫说到了“忆上西陵故驿楼”,根据这句话里刨根问底,他当年似乎也来过扬州,只是惜墨如金,没有留下其他更能让人咀嚼的诗句罢了。
在考古挖掘中,扬州发现了一批唐俑,这批唐俑的最大特点,就是高鼻深目,一望便知道是“胡人”。唐时的胡人不是今天的欧美,大都是来自波斯和大食,也就是古代的伊朗和阿拉伯。同时出土的还有与胡俑有联系的骆驼俑,骆驼有“沙漠之舟”的称呼,它们显然是胡人长途跋涉的交通工具。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历史上的对外贸易交流,最初都是沿着丝绸之路进行的,因为是陆路,形成不了太大规模。到了唐朝的时候,海上交通开始发达起来,我国的东南沿海对外贸易大盛,扬州是水路运输的重要枢纽,要想把海外的货物运到京城去,扬州是必经之路。
形容当时扬州繁华的谚语,最有说服力的就是“扬一益二”,意为全国之富当推扬州为第一,益州为第二。益州就是今天的成都,有理由相信,这样的排名显然不是扬州人的主意。按照中国南方人的传统习惯,一般不太喜欢自称天下第一,不喜欢太张扬,动不动就是一个吉尼斯记录,这是近年来兴起的时髦。中国人做事喜欢留有余地,喜欢我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境界,譬如江南第二泉,又譬如天下第二泉。扬州人才不在乎自己排名第几,“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这话最好是让别人去说,等到扬州人自己再津津乐道这些往事的时候,扬州城早已经彻底地败落了。
外地人来到江苏,可以沿着沪宁铁路自东向西,过苏州无锡常州镇江南京,也可以顺着沿海高速由南往北,去南通盐城连云港,说完了这些城市,再回过头说大运河途中的淮安,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和扬州徐州一样,位于大运河边的淮安也是一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说到这一点,它显得要比江苏东部的沿海城市更有底气。如今,淮安人给自己的定位,是要建立一座在苏北城区规模仅次于徐州的大城市,提出的口号是“人均超全国,财政再翻番,建设大城市,苏北争先进”。目标很远大,任务很艰巨,淮安的辖区总人口和市区总人口,处于江苏十三省辖市中间,然而它的GDP总量和增幅都排在后面,人均GDP和人均收入都差强人意。
在一个讲究数字化的现代社会,淮安人提到经济难免沮丧,历史地看,淮安曾经很富裕,可惜那时候没有GDP排名,也没办法统计人均收入。搁在隋唐,今日富庶的苏南怕是没有一个城市敢与淮安叫板,更不要说苏北沿海的那些不毛之地。自从大运河开通,淮安便成了沿线的重镇,唐代的楚州城,商品贸易十分兴旺,著名的开元寺和龙兴寺前是热闹非凡的庙市,吸引了众多的海内外客商,阿拉伯人,日本人,韩国人,不远万里来这做买卖,那时候的此地有个新罗坊,新罗就是今天的韩国,居住的都是高丽棒子。当年的淮安是最改革开放的城市,白天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到了晚上,城边运河过往的船只“连墙月下泊”,城内“千灯夜市喧”,达官显贵前呼后拥,一个个招摇过市,宴饮游乐诗酒唱酬。
当时淮安的繁华程度,仅仅逊于扬州,如果说那年头的扬州相当于今天的上海,淮安基本上也就是今天的广州或深圳,不仅在全国处于绝对领先,而且还是主要的对外开放港口,难怪白居易会把这里盛赞为“淮水东南第一州”。唐以后的历朝历代,淮安一直保持着相对的繁华势头。相比之下,宋元时期要逊色一些,宋在中途分成了北宋南宋,淮安处于战乱地带,元朝的军事又过于强大,漕运可以走海路,留在淮安的买路钱便少了许多。明清时期的淮安显然更加繁荣,不仅盛于宋元,而且大大地超过了隋唐,它是京杭大运河上能与扬州苏州杭州相媲美的城市,当时有个说法是南有苏杭,北有淮扬。
如果说淮安在唐代的繁华,还有点自由贸易的特征,明清时的兴盛基本上是靠垄断。作为运河途中的重要城市,淮安与它南边的城市扬州相比,它更像一个巨大的官场,能看到的都是肥缺。扬州城里满眼有钱的盐商,淮安城里到处这样那样的官员。在黄河北徙之前,由于淮安位于黄河运河淮河交汇处,地理位置十分显赫,众多的官员在这上上下下走马换将,也就在情理之中。没人说得清楚此地有多少个衙门,负责漕运的最高长官漕运总督在此驻节,负责治水的最高长官河道总督在此驻节,全国最大的内河漕船厂清江督造船厂在这,著名的淮安漕粮中转仓在这,国家财政收入占有重要地位的淮北盐运公司也在这。淮安被誉为“运河之都”绝非是夸大之辞,清乾隆鼎盛时期,今淮安城的楚州区常住人口“不下数十万”,河道总督署所在地的清河区又“猛增到数十万”,有专家把这两个数十万相加,得出的结论是当时淮安人口应该有60万,而同时期的南京杭州武汉也不过只有30多万的人口规模。
1905年1月,淮安官场大放鞭炮欢欣鼓舞,清政府终于下令将江苏省一分为二,这一回是南北大分家,南方仍然叫江苏省,省府仍然在苏州,北方则取名叫江淮省,省府便设在淮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江苏巡抚的大权被削减了一大块,高兴的是北方的这一位,级别拔高了一截,成了堂堂的抚巡大人。江淮省的设立一下子带来众多的做官机会,大家弹冠相庆,奔走于南京和淮安之间,轮船公司专门开通了航班,特备小火轮直达南京。南京是两江总督的所在地,会跑官的都去总督府钻营,上行而下效,苏北各地也不断有人跑到新设立的巡抚衙门拜码头,结果“官场晋谒抚军络绎不绝,几于应接不暇”。
可笑的是好日子闹腾了三个月,便偃旗息鼓树倒猢狲散。这时候的大清朝气数已尽,禁不起上上下下一片声反对,竟然出尔反尔,再次下旨宣布取消分省。这一来,很多人空欢喜了一场,刚到手的好买卖都没了,顿时人心惶惑,淮安城内外一律罢市,哭天抢地聚众数千人,弹压也没用,急得淮抚一个劲地往北京拍电报,请求暂缓裁撤。最后当然还是取消,就淮安的繁华而言,此次设立江淮省不过是一次回光返照,事实上从1855年黄河北徙,运河的北上运输能力已基本消失,漕粮多由海运,运河的显赫地位已不重要,清政府在此前已经裁撤了南河总督,只留一个漕河总督,接下来,漕河总督虽然被提升为江淮巡抚,可是刚提升又撤消,淮安的地位跟着运河的衰退一落千丈。
淮安的命运与运河息息相关,在运河沿线,像淮安这样一味依赖运河生存的城市,可以说是绝无仅有。连接五大水系的大运河全长约1794公里,淮安以“九省通衢”的咽喉要地,独占沿线城市的鳌头,很多人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在这里形成一个巨大的官场,政府为什么要在这设置那么多的机构。其实只要还原一下历史场景,就不难理解淮安当年繁华的真正原因。地处淮河中下游的淮安位于苏北腹地,东接盐城,西邻安徽,南毗扬州,北方被连云港和宿迁包围,因为处在淮河与大运河的交接点上,“湖广、江西、浙江、江南之粮艘,衔尾而至”,这里是国家的经济命脉。事实上,如果大运河真的畅通无阻,淮安的重要性就会大打折扣,问题的关键是自从黄河改道夺淮之后,运河的梗阻就越来越厉害。
明清时期的商人由南而北,到了淮安,一般都是在清江浦的石码头舍舟登陆,北渡黄河,到王家营去换乘马车,由北而南正好反过来,必须弃车马过黄河,到石码头登舟扬帆,这就是所谓的“南船北马”,或者又叫做“南楫北辕”。因为这样的行旅方式,当时的淮安不仅是这样那样的官多,而且旅馆特别多,譬如在王家营,街道两旁旅店栉比,如果赶上秋闱会试,平时做其他营生的居民为了牟取暴利,也纷纷把住宅改成临时旅店,收入相当可观。车骡厂也多,有记载说,自清真寺以南至黄河大堤,有轿车厂100多家,有48家大车厂,还有七八家骡厂,这些车骡厂皆有镳师保证旅客安全,镳师们个个武艺高强,驰名北道。每到凌晨千车齐发,声闻数里川流不息,是一道很壮丽的景观。
淮安作为交通枢纽和漕运中心,是中国最早议修铁路的地方。一开始想法很简单,南方水路运输成本很低,可以保持不变,将北方的车马大道改成铁路就行。李鸿章在给友人的信中,就说起他曾极力主张国内第一条铁路,应该从淮安修到北京。左宗棠病逝前写给光绪皇帝的遗折,也是强调应该先修这条铁路,认为此举“以通南北之枢,一便于转漕而商务必有起色,一便于征调而额兵即可多裁”。由于保守派的极力阻挠,计划中淮安至北京的铁路虽然最先被提到议事日程上,却一直也没有修成。
反对修这条铁路的理由很简单,是担心洋人会沿着铁路线一路杀到京城,最后,经过种种曲折,其他路段早已开工或者完工,津浦铁路才磨磨蹭蹭开始动工。这时候,淮安的枢纽地位已变得不再重要,芦汉铁路和沪宁铁路已经完工,粤汉铁路正在修,陇海铁路中间的这一段也在修。天下的方寸大乱,南方行船北方铁路的局面已不成立,津浦路北上可以有洪泽湖东或西两种方案,选择东面将经过淮安,也就是原订方案,由于顾忌到苏北的洪水,原本应该贯穿江苏的铁路终于决定绕道安徽,改从洪泽湖的西边经过。
这条铁路一修,以交通枢纽为立命之本的淮安,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机会,淮安人为此痛心疾首。
淮安附近在黄河没有改道进入江苏之前,是个非常富庶的区域,民谚有“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黄河夺淮彻底颠覆了整个淮河水系,挟带了一万多亿吨泥沙的黄河水,在江苏的苏北境内疯狂肆虐,使得鲁南的沂河沭河泗河不能平安入淮,而淮安以下原有的入海河道被夷为平地。滔滔洪水逼淮从洪泽湖南面决口入长江,无数支流和湖泊被淤浅或被荒废,从此淮河两岸灾情不断,民不聊生。为了保持运河这条大动脉的畅通,以淮安为界,洪泽湖的水位被一再提高,结果导致上游许多村庄城池被淹,最后连赫赫的明祖陵也吞没在了湖水之中。下游的情形更为惨烈,由于洪泽湖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悬湖,它的湖底要比里下河地区高出许多,一遇大水,洪涛奔腾而下,淮扬二府顿时成了泽国。
根据历史文献记载,在淮水泗水交汇之处,曾经有过许多小的古城,譬如泗口城,甘罗城,小青口的古清河县城,这些古城因为洪水的缘故,已经深深地埋入了地下。最著名的应该是韩信城,据专家考证,它应该位于现在的清浦区大运河南侧,是当年汉将韩信的封侯之城。对于淮安人来说,韩信是一位他们要常常提到的历史名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出生在这里,而且因为与他有关的一系列故事早就深入人心。韩信从食于漂母,受辱于胯下,萧何月下追韩信,韩信为刘邦确立了楚汉战争胜利的根本方略,率军出陈仓,定三秦,灭赵,降燕,伐齐,直至垓下全歼楚军。虽然已经两千多年过去了,如今淮安与韩信有关历史遗迹仍然很多,有淮阴侯庙,有韩信钓鱼台,有胯下桥,有漂母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