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仅仅这样,已经蔚为大观。《首都计划》让南京吃足了老本,此后多少年,游人来到南京,吃惊变化的月新日异,除了一幢幢让人刮目相看的民国官邸,几乎所有的人都会盛赞这里的绿化,盛赞宽阔的林荫大道,对矗立在马路两旁的梧桐竖大拇指。法国梧桐是最好的民国遗产,它彻底颠覆了南京原有的历史形象。
历史上的南京,更多的应该是杨柳。唐诗中,“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桃花扇》的结尾,一片凄凉中,“那无人处,又添几处杨柳”。杨柳貌似无情却有情,最适合表达伤感。在造型上,梧桐往上扬,仿佛华盖一样铺开,意气奋发,很有点官场气派。杨柳枝条下垂,很低调,透露出一种历史沧桑。
南京这地方不但适合种梧桐,更适合栽杨柳。俗话说水性杨花,只要沾上一点水气,生命立刻就发扬光大,立刻就“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前些天,陪外地朋友去石头城公园,从外秦淮河边的杨柳枝下走过,多次来过南京的朋友非常感慨,说想不到在梧桐之外,南京竟然还会有这么多美丽的杨柳。他不知道南京自古就多柳,不知道这些杨柳还都是新栽的,不知道这些新杨柳不过是八十年前的旧梦。
八十年前制定的《首都计划》,关于秦淮河治理,曾有专门一章。具体方案就是,除了现如今夫子庙一带,继续保留原来的河房风格,其他民居都得远离河道,然后在堤岸上栽草种柳,再修一条很宽阔的马路,将河道与建筑物有效地隔开。如果按照当年的这个“计划”实施,现如今的南京市内,就不再是马路边的梧桐一枝独秀,整个内秦淮河包括各支流,都将因为沿岸的杨柳,变成一条无限风光的绿色风景带。
可惜,这“计划”只能在外秦淮河上实现,而且是在八十年后。
女儿考高中,遇到一道语文题,必须填出四句带“鸟”的古诗词,写明出处和作者名。这题目能拿满分的很少,有趣的是学生胡乱凑,鸟不够,便用其他会飞的东西来起哄,例如旧时王谢堂前燕,例如高台不见凤凰游,例如惊起一滩鸥鹭,最绝的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想起看的一则古人笔记,说苏北高邮一带,小鸭子孵出来后,成群结队地往南京赶,赶鸭人很偷懒,只是坐在小船上,笃悠悠看风景,沿路让鸭有什么吃什么。每天走不了多少路,不急不慢赶到南京,小鸭也从童年进入成年,差不多够分量了,正好杀了吃。那鸭子一路行军过来,吃的又是杂食,所以味道很鲜美,不像今天的鸭子,用饲料硬填出来,一斤鸭恨不得有三两脂肪。
一位朋友在城南住了许多年,告诉我一件事,说小时候,常看见有人挥着细长竹竿,赶着一大群鸭在街上走。这场面仔细想想,很有些惨烈,鸭子走水路还好,走旱路,尤其是在晒得滚烫的马路上溜达,样子虽然像绅士,肯定十分痛苦,而且更痛苦的还在后头,即将宰了做盐水鸭或烤鸭。古人关于鸭子的记载显然可以相信,在今日,水路的重要早不被人当回事,很少有人去想,成群的鸭子怎么就自己来了。一只只幼鸭不远千里,沿水路从苏北源源不断地赶赴南京,在行进中成长壮大。终于到了江边,迎着波涛骇浪,渡过天堑,然后进入秦淮河。秦淮河四通八达,差不多可以抵达南京的任何一个角落,鸭子们到了这里,“夜泊秦淮近酒家”,大限也就不远了。
秦淮河是母亲河,它周围还有不少分支,纵横交错。一个城市如果有河水在流动,非常美妙,既现代也古典。南京的河流照例都有前人起的很不错的名字,珍珠河,进香河,还有金川和青溪,古时候,这些河水和人民的生活密切相关,运输,饮用,全都离不开。时过境迁,昔日流动不息的河川,现在已成了一条条臭水沟。报纸上老在喊要治理,确实也在治理,但是污染依然,臭味依然。我们总是说臭水沟会滋生蚊蝇,但是有个朋友很认真地说,由于污染太严重,有些水域连蚊蝇都生存不下去。
我去机关取信,一度必定经过金川河。有一阵,忽然工程浩大地把小河挖个底朝天。有没有挖出文物不得而知,在充满感伤历史的淤泥里,真挖出什么秦淮八艳的遗物,也不一定是胡说八道。当时以为仅仅是疏通,经过很长时间,才明白是要做个大盖子,将很长一段的金川河全盖住。这似乎是个省心的好办法,眼不见为净,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天知道。我真担心这种野蛮的治理方案,会在这个城市推广。市府花了很多银子,治理河水污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边尚未治理好,一边已糟蹋得更厉害。我担心决策人员最终会失去耐心,留下夫子庙的秦淮河做样子,其他的都改成暗沟。这是很可怕的一着臭棋,因为整治污染和清除腐败一样,必须花大气力。捂盖子没有任何用处,在看不见的幌子下,不法的排污只会愈演愈烈。
我非常怀念小时候,夏日去紫霞湖游泳,那水明澈见底,喝下肚绝不会闹肚子。那年头,从紫金山上淌下来的溪水也可以喝,这水便是青溪的源头。我忘不了青溪河边的桃红柳绿,或许是沿岸居民相对少些的缘故,青溪的秀美并不比大名鼎鼎的秦淮河逊色。秦淮河之外,南京有很多的支流,一度都很美,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这些美好的往事难道就只能一去不返。
二十多年前,我天天去长江大桥下的一家工厂游泳。那时候还在读研究生,身体好,每天游了一两千米,意犹未尽,便骑车到大桥上去吹风。印象很深的,是源源不断有人骑自行车,载着鸭从桥上走过。当时只是吃惊,一辆自行车竟然能载那么多鸭,而且全是活的。我至今也不太明白,这些鸭从哪贩来的,只知道它们被成串地挂在自行车后面,浩浩荡荡从我面前经过,时不时还叫几声。这是一道很独特的风景,是80年代中期夏日大桥上最常见的一组镜头。这些鸭子的大限已经到了,它们被连夜送到加工场所,宰杀,做成美味的盐水鸭和烤鸭,成为南京市民第二天桌子上的佳肴。春江水暖鸭先知,是说鸭子有灵性,其实它真要有灵性,就不应该被人类驯化。嗟来之食吃不得,人类歹毒得厉害,绝不会给吃白食。
天知道南京人一个夏天里,要吃掉多少鸭子。这个城市的人喜欢吃鸭,就仿佛山东人爱吃葱蒜,山西人爱吃醋,四川湖南人爱吃辣。据说著名的北京烤鸭,正宗的源头应该追溯到南京,是明朝迁都带过去的。记得汪曾祺刚成名时来南京,请他吃南京街头常见的那种烤鸭,问了问价格,连声说便宜,说比北京全聚德的好吃。鸭丰富了南京人的生活,盛夏到了,人都懒得动,吃饭前去剁半只鸭,要点卤汁,再买些冬瓜海带,从剁好的鸭里捡点骨头烧一锅汤,足以应付一家人。在街头排队买鸭子,排队时遇到熟人,都是常见的事情。考究的吃户都有固定的摊点,精明的摊主都有固定的回头客。附带说一句,地外虹桥的南京饭店中的鸭头,味道奇佳,价格虽然不便宜,却实在值得一尝。
有一款回民菜叫料烧鸭,属于大路货的鸭肴,并不名贵,据说只是把吃剩的鸭子重新烧一下。父亲在世时,我们曾和南京的几位老饕相聚安乐园酒家,已故的吴伯匋老先生对那里的料烧鸭情有独钟。他是南京大学的教授,吃的段位属于专业水平,他说好,通常是真的好。汪曾祺据说已经是很会吃了,他谈起吴伯匋,便有些自愧不如。
:关于大运河
扬州在江苏的地理概念上,属于中部地区,仔细看一下地图就可以明白,省城南京偏于西南,苏州偏于东南,扬州基本上是在中心位置,但是在习惯上,大家更愿意把它称作苏北的一个代表城市。我们今天的很多习惯思维,都是明清时期形成的,明朝永乐皇帝移都北京以后,在今天的江苏境内设有七府,其中有五个府在江南,分别为应天府,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只有两个府在江北,分别为扬州府和淮安府。很显然,“府”这个行政概念,更多的还是看重人口和经济。江北的地盘是江南的好几倍,从面积上看当时的扬州府,几乎相当于江南五府,虽然大,政治地位并不怎么显赫。
早在元朝的时候,按照当时的规定,只有人口达到3万户,就可以申请设县。因为江南人口的日益稠密,清政府曾把江南的许多县一分为二,结果便造成两县共用一个县城的情况,譬如苏州城里,就曾经同时出现过三个县衙门,分别是吴县,长洲县和元和县。清初改置江南省,设江南布政使统领上下两江,安徽为上江,江苏和上海是下江。以后又设左右布政使,左布政使管辖安庆,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庐州,凤阳,淮安,扬州九府,以及徐州,滁州,和州,广德四州。右布政使管辖江宁,苏州,松江,常州,镇江五府。左右布政使的分治,为江南省的瓜分作了准备,当时的右布政使驻扎在苏州,等到正式分省的时候,把位于江北的两府一州划归江苏,从此扬州府淮安府,暂时还未升为府一级的徐州,开始成为江苏大家庭中的一员。
历史上的扬州和苏州相比,丝毫也不逊色。扬州人和苏州人在自我感觉良好上如出一辙,他们都很会过日子,都习惯于自得其乐,都积淀了非常丰富的文化。这是两个有着悠久历史,同时又是非常适合人居的古城,城市规模都不太大,民风温柔,生活悠闲。如果说它们还有某些不相同的话,那就是苏州处于和平的岁月居多,千百年来和扬州相比,处于战乱的日子要少得多,受到的伤害也少得多。
地处江淮之间的扬州古城并不是什么军事要塞,然而这个城市的建设,从一开始就与军事企图紧密相连。在苏州开始建城的28年以后,也就是公元前486年,野心勃勃的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伐齐,开挖了一条邗沟。千万别小看了这条古运河邗沟,在此之前,长江和淮河并不相通,那时候的军队要走水路,连接江淮的唯一途径,便是由出长江绕海进入淮河,这得要绕很大的一个弯子。因为有了邗沟,行程大大地被节省了,同时,在半路上也有了一个城池邗城,根据专家的观点,这个古邗城就是扬州的前身。
夫差为了北进中原争霸,无意中发展了这一地区的经济文化和航运交通。从此一直到汉代,当时的江苏境内,江南最大的城市是苏州,江北最大的城市是扬州,那时候的省城南京还算不上什么。然后越灭吴,然后楚灭越,胜利的楚国给扬州起了一个名字叫“广陵”,就像它给南京的赐名“金陵”一样。广陵的名字用了很久,直到900年以后,隋炀帝杨广成了这里的最高统治者,为了避自己本名的讳,改“广陵”为江都。现在的扬州辖区内也有个江都县,此江都并不是历史上的江都,历史上的江都就是今天的扬州。
吴王夫差开挖了邗沟,目的是想称霸中原,结果出师未捷,被更有心计的越王勾践抄了后路,活生生把国家给亡了。一千多年以后,隋炀帝又在古邗沟的基础上,花了六年时间,挖掘了著名的京杭大运河,结果呢,也把一个好端端的大一统江山隋朝给折腾完了。大运河这样的丰功伟绩,不是在秦皇汉武这样的英雄人物手下完成,多少有些让人感到意外和遗憾。人们总是习惯以成败论英雄,如果夫差北伐成功,如果隋炀帝平定了叛乱,结局也许会完全不一样。当然,历史从来就不相信如果,历史也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事实只是,因为吴王夫差和隋炀帝,因为这两个既富传奇又是悲剧性的人物,江苏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
隋炀帝三下扬州,“玉玺无缘归日角”,老天爷不保佑,最终他只能客死在这里。历史与这位倒霉蛋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因为忌讳扬州的原名广陵,本名叫杨广的隋炀帝特地改了一个地名,没想到自己还是被埋葬在了此地的雷塘,隋炀帝陵结果还是在广陵。“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平心而论,隋炀帝真不能算是个没有用的皇帝,想当初,他领着51万大军南下江南,活捉了醉生梦死的陈后主,结束了自东晋以来270多年南北分裂的局面,那是何等的业绩辉煌。清朝的康熙和乾隆也都是六下江南,同样是劳民伤财,同样是为了缓解南方的怨恨和怀疑,同样是为了加强对富庶的江南地区的控制,同样是为了榨取江南人民的财富,为什么康熙乾隆的下江南,就变成了一种粉饰盛世的大好局面,而隋炀帝的巡游却导致了亡国,这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的。
不管怎么说,大运河的功都远远大于过。唐诗人皮日休甚至把隋炀帝修运河,与大禹治水相提并论,“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清朝的一位史学家也说,吴国和隋朝的开挖运河,虽然是“轻用民力”,但是后人的享用无穷无尽,他引用了春秋战国时的西门豹的话:
“今天你们恨我怨我,百年以后你们想念我都来不及!”
大运河以洛阳为中心,北起涿郡,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南至余杭,也就是今天的杭州,在江苏境内长约690公里,不仅从南到北贯通了江苏全省,而且四通八达,成了江苏与全国各地联系的大动脉。江苏境内的大运河在京杭运河总长度中占有绝对比例。中国现存大运河全长约1794公里,在江苏境内约占总长的五分之二。大运河全程分为七段,其中有三段在江苏境内,它们是淮安以北的中运河段,淮安至扬州的里运河段,镇江以南的江南运河段,大运河依次流经江苏的徐州,宿迁,淮安,扬州,镇江,常州,无锡,苏州8市,江苏共有13个省辖市,大运河所经流域大约占了全省的三分之二。
江苏境内的运河沿线也是历史文化遗存的主要地域。江苏现有国家历史文化名城7个,运河沿线就占了5个,分别是徐州市,淮安市,扬州市,镇江市,苏州市,低一级别的省级历史文化名城有6个,运河沿线也占了3个,分别是高邮市,常州市,无锡市。此外,江苏现有全国历史文化名镇10个,运河沿线就占了5个,省级历史文化名镇13个,运河沿线就占了11个,省级历史文化保护区两处,运河沿线占了1处。江苏现有各类地面文化遗存近万处,截至2006年统计,被各级政府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的有2890处左右。这些重要文化遗存有相当一部分位于运河沿线。由于江苏水系发达,许多河流都与大运河发生联系,与大运河有关的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江苏的历史文化资源中占有绝对比重。
大运河颠覆了江苏作为一个边远省份的落后地区形象,它所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此地老百姓为了自己对国家财政上缴的利税,不免有些怨言,所谓“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脂膏是此河”。这是典型的目光短浅,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大运河的开凿在当时确实产生了一些负面作用,劳民伤财,引发了很大的民生问题,但是它对江苏的经济建设,对江苏的繁华富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有人说,在中国的大历史上,万里长城是“人”字的一撇,而大运河则是“人”字的一捺,有了这一撇一捺,中国人就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