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朵睡得很沉,疲惫的模样落入静歌眼里,卷起他心里的千层巨浪。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又燃起了盏盏烛灯,晶莹透明的烛泪一滴一滴落在青釉灯盏上,最后一涌而出,溅落在檀木几上,滴落成厚厚的残蜡。
她这才知道,自己是睡过头了。
放眼一望,见不着静歌的人,却听着幽幽琴声自耳畔飘过,有如天籁。
她倏地起身,查觉脸上不那么紧绷了,伸手一摸光滑成片,连手上的血迹已被擦洗干净。
不由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可以睡得这么死,连静歌替她擦洗脸颊也未曾查觉。
起身穿起在战火中弄得破烂不堪的绣金木履,朝着幽幽琴声之处走去。
朱小朵的心本是十分急切的,听闻静歌的琴声悠扬回荡,心也跟着沉静了起来。他的琴声曲调低缓,又并不忧伤,好像一阵阵三月春风自耳耳畔轻轻拂过,能拂净你心中所有的烦恼,尘事间的所有纷纷扰扰都可以在他的琴声中得以平抚。
也只有内心坦荡,真善真美的人,才能弹出如此天籁吧!
朱小朵缓缓走近,拂起拱门前的白珠帘箔,映入眼里的是静歌弹琴时的轻拈慢拢。
尽管他身上锦织的水蓝色长袍已经破烂不堪了,可是无法淡去他身上的儒雅之气,没有玉冠束髻,只一溜破布将三千青丝束于脑后,也是那般俊颜无双,卓乎不群。
她能从他风清云淡的装容中看见他那颗至诚,至真的心。
拱门外的月台本是风雅之地,被封了窗牖,没有光线,没有轻风。静歌也没有点灯,朦朦胧胧中,只觉他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男子,好不真实,又好真实地坐在她眼前。
一曲弹毕,静歌缓缓睁开眼来,轻声道,“醒了?”
朱小朵微微点头,“你怎么不叫醒我,我睡了多久?”
静歌微微起身,从她身走过,取了一盏烛灯摆在月牙桌上,“你只睡了一会儿,天色还早,才二更天呢。刚才又有人送来了粥汤与一壶开水。看来陆远之,也不尽是那般不近人情。”
她牵强一笑,“是十四郞差人送来的吧。陆远之才没那么好的心。”
急急走到月牙桌前,拭手一摸,“清粥还是热乎的,我盛来给你喝。”
静歌却说,“不是,是他亲自送来的。”
朱小朵手里端着精美的青瓷小碗,却是陡然一滞,“谁送来的?陆远之?他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劝你放弃我?”
她的心登时乱了,陆远之一来,肯定没有好事,一边盛着粥,一边想着事情,一不留神,白生生的粥粒都洒在了月牙桌上。
静歌接过她手里的碗,扶着她坐下,自己也坐在她身边,“看你紧张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送了点粥汤来。其实他也没有你所想的那般可恶。”
朱小朵委屈地抬头,“静歌……”
落入她眼里的,依旧是静歌这张苍白的脸,只是他洗得净白,又梳了一个束于脑后的整齐髻发,看起来便不再那般落魄无力。
他不急不徐地堵住她的话,将粥碗递给她,“先喝碗粥吧,你饿了,我也饿了。”舍不得移开目光,目不斜视地盯着她,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朱小朵接过碗,也替他盛满,“不是说饿了吗,看着我就能看饱吗?”
他眼里是温和又悲凉的笑意,“小朵,与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人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
她把粥搁在他的面前,满足一笑,“我也一样,快喝粥吧,快凉了。”
他不急着喝粥,而是不舍地望着她,又道,“小朵,我的心会永远记住你的模样的。”就让我再多看你几眼,把你的模样深深刻入脑海里。只是……
他沉沉叹一口气,悲凉地笑了,“小朵,方才民国皇帝也把安安和平平也带来了,他们都很好,没有哭闹,将来你要好好照顾他们……”
朱小朵脸色一沉,“静歌,陆远之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事情?”
他一阵缄默,脸上闪过悲凉笑意。
她急急又问,“你们之间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协议,静歌,你说过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隐瞒我的。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静歌又笑了笑,拍了拍她纤细的手,只道,“他没有威胁我,真的。快喝粥,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语毕,他便垂了头,端起青瓷小碗饮了一大口白粥。清香滑润的粥汤入了咽喉,却有如鱼鲠在喉,心里的苦痛硬是被他就着粥粒一起倒咽回肚里。
朱小朵急了,“静歌,你倒是说话呀,陆远之来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你怎么突然变得这般悲伤了?”
一碗粥已被静歌一饮而尽,他又去盛,笑着道,“哪里又悲伤了,可能是内伤未愈,所以脸色不佳,看起来很苍白。我不是悲伤呢。”
他虽如此说,小朵仍有狐疑,不便多追问,只道,“那你快喝粥吧……”
静歌杵着未动,两眼深情地望来,乳软道,“小朵,你能再叫我一声吗?”
“静歌!”她如他所愿,柔情地唤他,一声又一声,“静歌,静歌……”
就是这种亲密的感觉,从她的口吻里可以听出真情意切来,他好贪恋这样的感觉,笑着笑着,竟然噗哧一声,喷了满桌的鲜血。
碗里与盅里白生生的粥汤,顿时被溅得斑驳成片。
血丝在粥里漫延,一红一白,触目惊心。
朱小朵急忙扶住他,“静歌,你怎么了?是不是陆远之在粥里下了毒?”
噗哧……
静歌哪里还有功夫回答她的话,鲜血是一口一口的往外猛喷。
血浆双浓又稠,缓缓地白粥里漫延,很快便将粥碗覆盖。
朱小朵被吓得瑟瑟颤抖,双手双脚顿时一软,想握紧他,却抖个不停,“静歌,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了?你等我,我去找陆远之拿解药,我去求他,你等我……”
她慌忙转身,身后的静歌虚弱无力道,“小朵……粥里没有毒……是我自己的内伤……你别去……再有两天……”
驻立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见静歌微弱地挥着手,示意她过去,她赶紧走近握紧他沾满鲜血的手,“静歌,你是不是伤得很重,明明都已经可以弹琴,可以自由走动了,怎么会吐这么多的血,静歌到底伤在哪里了?”
静歌气息微弱,哪肯告诉他,其实他伤得很重,都是硬撑着,不想让她担心罢了。
他什么也不说,伸手去抚她的脸,滑过她脸颊的力度轻如羽翼拂过,微弱无力,让人忧心。而他,却笑得那般安详,只要能看着她,便是满足的,“小朵,你不要走,再有两天你便不再属于我了,你多陪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