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六年,长安大明宫御花园,太液池芙蕖正浓。
宰相杜黄裳徐徐跟在宪宗李纯身后,步履沉重。前者眉头紧锁汇报着昭义军叛乱的事情,后者目光在盛开的海棠和木香间游走不定,难掩愁容。
“最近可曾听闻什么趣事?”宪宗突然问道。
杜黄裳一愣,眉头锁的更紧,沉声回到:“不曾。”
自从昭义军起乱,杜黄裳夜夜都要批审公文至子时方休,哪有时间和精力听这些杂事。
宪宗默然不语。
紧随宪宗身后的王守澄,赶紧屈身向前,低首说道:“陛下日夜为国事殚精竭虑,相爷尽心尽力纾忧解难,自然无心闲杂之事。倒是老奴,闲来无事听到一些趣事。”
“说来听听。”宪宗示意他上前细说。
王守澄徐步向前:“老奴听闻,扬州司仓参军事近日喜得千金……”
不待王守澄说完,杜黄裳嘲哂打断:“一个扬州司仓生了个女儿,竟也能入了大明宫王公公的耳里。”
王守澄清自是听出了杜相的弦外之音,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王守澄低眉颔首,继续不紧不慢的回话:“相爷莫急!这一个司仓得了一个小女,自是平常不过。这事奇就奇在,平常人家刚诞下的婴孩,啼哭不止方显生机。这周司仓年近不惑,周夫人与之不差两岁,周家小女出生之时却并未啼哭,稳婆怕断了气息,数次拍打都未起效,稳婆吓得赶紧将孩子抱与周司仓,正要开口报丧,没成想,这孩儿一入父亲怀里,便眉开眼笑。仔细端详,容貌较一般女婴也胜出不少。如今,此事在民间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大明宫内也不例外,老奴……想不知道,都难!”说道最后一句,嗓音纤细了几分,尤为突出。
“出生便会笑的女婴,果然稀奇!说来也巧,枕儿也是近日出生。可知这司仓之女生于何日何时?”宪宗问道,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正是另一稀奇之事,周家小女生于五月初六,卯时三刻。与十三皇子同年同月,连时辰都十分凑巧!”王守澄目露笑意,意味不明。
宪宗浓眉微挑,也没再没说什么。
片刻之后,一位年纪尚小的太监,急促跑来,俯身在王守澄耳边低语。
还未等小太监说完,王守澄脸上笑意更盛:“给我吧!”
他从小太监手中取过信笺,便屈膝跪在宪宗身前,呈上信笺:“恭喜大家,幽州卢龙节度使刘济大败王承宗,于初六当日,攻克安平。”
宪宗大喜:“好!好!好!初六果然是个祥瑞日子。”
宪宗紧锁的浓眉渐渐舒展,此刻,见花是花,闻香是香了。随手摘下身旁的一朵青木香,放在鼻尖细嗅,舒缓说道:“传朕旨意,适逢十三皇子诞辰,扬州司仓参军事喜得好女,赐名青汝。”
元和九年,民间流传,扬州司仓周家青汝,三岁能吟诗,四岁会作画,学问对答如流。
元和十二年,长安盛传,周家青汝性聪慧,有才思,好读书,尤工诗,棋艺更是堪比当朝国手。
王守澄将听来的传闻一一转述,宪宗听完淡淡一笑,“堪比当朝国手?一个七岁的女孩儿?”
“民间传闻,自然不能全然信之。”王守澄添茶说道,“但也未必是空穴来风!依老奴看来,这周家小女有幸蒙圣上赐名,想必上天也是多加眷顾,天资自然是要胜出常人几分。”
“你啊,尽是捡些好听的说,不过朕是愈发喜欢听了……”宪宗端起茶盏,“那就带来看看。”
几日后,周青汝只身踏入大明宫。
当日,她身着藕粉色窄袖襦衫,配浅碧色长裙,流云髻上只用一根青玉簪子简单装饰,宛若小官家乖巧女孩儿。
周青汝低头跟着前头领路的被唤作王铨的小太监,看模样,年纪似乎比她还小。两人距离不算太近也不敢太远,恰好能听见对方说话。
“这是紫宸殿,我们从侧面穿过,再过蓬莱殿,便到达含凉殿了。”王铨糯声糯语说道,却并未回头。
周青汝自左银台门进入大明宫,行至数里,双履又十分挤脚,实在苦不堪言。
好在王铨是个宦官,在宫内也只能碎步前行,步伐也不算太快。周青汝低眉颔首:“有劳小公公了!”
来之前母亲曾请来宫内放归的年纪稍大些的宫女,教授她一些宫内规矩,她也知道宫内只有陛下和受宠的贵人才能乘轿而行,再辛苦,自己也只能一步一步走到圣上面前。
“宫廷规矩繁多,小姐千万注意了。”王铨声音低了几分,却控制在她能听到的程度。
周青汝不解,见他也没有多说的意思,只能应诺:“明白,多谢!”
约莫又走了一刻钟,周青汝才到含凉殿。
王铨让她停在门口,等候通传。
周青汝见身边无人,便开始偷偷张望。
含凉殿不远处便是太液池畔,此处池内芙蕖随清风拂动,初夏的暑意,越来越浓。
周青汝是由王守澄亲自领进正殿的。只见宪宗正襟端坐在正堂的红木宽椅上,浓眉上扬。
周青汝俯身,行跪叩大礼:“民女周青汝,叩拜陛下!”
“起身吧。”宪宗平和说道:“朕听说,你小小年纪,却棋艺精湛,竟是与当朝国手也难分上下?”
周青汝缓缓起身,低头回话:“陛下谬赞,青汝愧不敢当。”
“是不是谬赞,当下即能见真章。”宪宗说完,示意她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进宫前父亲千万叮咛嘱咐,陛下说的话要千万附和,陛下吩咐的事情要千万顺从,千万不能忤逆圣意。临行前,父亲语重心长地嘱咐了“四千万”……
兄长交代她一切看王公公脸色行事,切忌多言。
周青汝见案上已经摆好的棋盘,再看看旁边的王守澄,虽是一脸的笑意,却透露出生人勿近的距离。
“那……民女只能露拙了!”
“无妨,你只管尽力便好,莫要欺瞒!”
宪宗执白子,周青汝执黑子,周青汝取的是时下正兴的三连星布局。
周青汝一门心思全在棋盘的布局之上。若是圣上棋艺不佳,倒也是容易对付。可偏偏陛下对棋艺十分精通,顿时陷入输了显得刻意,要赢却也艰难的两难境地。
只见白子落子飞快,丝毫不曾迟疑。黑子沉吟再三,选择正面迎战。白子采取的简明有力的下法,态度也十分强硬,欲净吃黑角。黑子竭力脱困,方出难局,只能与白子慢慢周旋。
周青汝一边要顾着棋局,一边还要暗暗盘算着:她若是赢了,陛下心中难免不快。可她若是输了,名不副实便是欺君。趁宪宗思量间,她偷偷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那个受万人朝拜的明君英主。脸上没有半点不悦的迹象,只是单纯沉浸在博弈的乐趣之中。顿时破解生机。
几番较量后,竟是得失相当,难分上下。
王守澄上前添茶时,轻声说道:“大家,快到申时了。”
申时三刻,宫门就要关闭了。
“这么快啊,可这棋还未分出胜负。”宪宗惋惜。
周青汝缓缓起身,欠身作礼:“陛下文思敏捷,民女才疏学浅。虽竭力周旋,仍不敌陛下如神手笔,确实自愧不如。”
宪宗大笑,面容生出几分和蔼:“虽胜负未分,朕却好久没有这么尽兴了,有赏!”
“民女多谢陛下,但是陛下已经赏过民女了。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民女不敢贪多!”
“已经赏过了?”宪宗诧异看向身边的王守澄,后者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正是!七年前,青汝仍在襁褓,承蒙陛下赐名,上天垂怜,民女无病无灾安然至今。此等庇佑,民女全族感激涕零!”青汝浅浅一笑,稚气未脱的面容下,一片赤诚。
“周清钰真是得了个好女儿啊……”宪宗有感而发,“守澄,你亲自将青汝送出宫吧。”
王守澄领命,周青汝叩拜辞身,刚行至门前,宪宗沉声说道:“明年此时,我们再比一局。到时,务必竭尽全力!”
虽然,家中父母千万叮嘱,不管陛下棋艺如何,她必须输。可她也清楚,如果陛下单单只是想赢棋的话,何必遣人将她从扬州接来,兴师动众!陛下想要看到的,无非是那个当初承蒙他赐名的女孩儿,那个万民口口相传的周青汝,是否真的实至名归。
而她要做的,正是让陛下求仁得仁,求果得果。
周青汝最后一步走下台阶,回首望了望巍峨耸立的含凉殿。
感叹常言道,君心不可测,正是因为高处不胜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