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菊承认自己今天有些心不在焉,每弹出一个音符,她就忍不住往台下瞟一眼。眼底的爱慕之情,一览无遗。
台下靠后的位置,坐着一位年轻的公子,他只是静静的坐着,微笑不语。可是,却没有办法让人忽略他。
他生得太过俊俏,美的令女子都嫉妒。连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不凡的气质。当他注视你时,你会感觉自己的心思,好像随时会被他看透似的。可若不看他……不,这让人很难做到。
接连三天,他一直准时来到百花楼,听她弹琴,曲终便走,不留一句话。
她以为他是来看自己的,可是,他的态度总是叫人捉摸不定,他看她的眼神也总是淡淡的。
这样的男子,没有霸气,有的只是从容不迫的淡定。
从某个方面来看,儒雅的男子,似乎更容易博得女孩子芳心。
就在刚刚,她已经交代侍女,今日定要替她留住那位公子……
秋菊静静坐在顶楼的厢房里等待,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却只见丫鬟小云一人回来,身后并没有跟来,她期待的那个人。
“那位公子呢?”
“回小姐的话,公子已经离开了。”
“不是交代过你,一定要留住他的人吗?”好看的眉微蹙,女儿家娇嗔的本性不小心毕露无疑。
“小云是照着小姐交代的那样挽留了那位公子,可是,公子说‘天色已晚,恐家中有事,不便久留;也怕影响小姐休息,感谢小姐美意,改日在下定会前来叨扰’。”
“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丫鬟摇摇头。该说的人家都说了,还能说什么?
“那他有没有留下姓名?”
“小云以为,小姐打算当面问公子,所以……”
小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秋菊的样子此时已经是恼了。
她不是怪丫鬟,也更舍不得怪他,单纯是小女孩家情窦初开,便遭了拒绝而产生的不敢与尴尬,他拨了她的面子。
她是花魁娘子,身后追求者无数,可她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就算是气宇轩昂的清王爷,都不曾叫她芳心暗许,可他……
想着,她竟恼羞成怒,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美丽的脸颊滑下。
小云看着她家小姐突然流泪,更是一脸惶恐。急的什么似的,突然又一拍脑门,忆起什么,连忙从袖里取出一卷宣纸交给小姐。
“奴婢该死,刚刚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这是公子让奴婢交给小姐的。”
秋菊这才破涕为笑,嘴角挂满甜蜜。
小心翼翼的接过宣纸,如侍珍宝,轻轻展开——竟然是乐谱!
秋菊马上走到琴边,弹奏纸上的音符。
妙哉!曲调清新流畅,听之忘俗。
这是公子自己谱的曲吗?想不到他竟是个地地道道的行家!
秋菊激动难掩。
第二日傍晚——那位公子如故,静静坐于台下,脸上笑容淡定,表情看不出一丝波澜,眼神却没有与台上之人有任何交流,仿佛昨日什么都未曾发生。
朱唇轻启,吴侬软语,动人的小调合着指下的琴,如三月的春风吹过,沁得人的心脾一阵暖意、舒适。
听者无意,弹者有心。
“叮——”一声音破,众人这才从如痴如醉中猛然醒来。
琴弦断了一根,对于琴艺娴熟的秋菊,这种情况是鲜有发生的。
她歉意的低下头,香肩颤抖,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得不轻,不知该怎么收场。可是只有她明白,自己被阴影遮盖的脸上此刻正挂着一抹不为人知的微笑……
“秋菊小姐,不必着急,在下可为小姐调琴。”
不出所料,那名公子已赶在闲言碎语四起之前,走到她身边。
她抬头对上他的眼,那眼神太过澄澈,静如一渊潭水,难辨深浅,却美的让人沦陷……
他绕过她追寻的目光,在她阻拦之前,拿起那根断掉的弦。
断口有一半是平滑的,必是利器所为,另一半,定是演奏中不堪压力所致。意思已经很明了……
秋菊不安的用余光轻瞟身旁男子的脸,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可他的表情始终如一,难道她什么都没发现吗?一颗心惴惴难安。
“想必是楼内的下人不小心,误让这琴弦受损,今日小姐的曲子怕是只能奏此一段了。”他语调淡含惋惜之意。
“小女子琴技尚拙,这调琴组弦之技则更为生疏,不知公子可愿帮小女子重新调试此琴,小女子必将感恩在心。”
“姑娘言重了,区区小事,在下欣然愿意效劳。”
“公子请。”小云已开道,引着他上楼。
“小女子冒昧,不知公子贵姓?”
“在下姓胡,名长歌。”
“胡公子果然是高人,昨日得公子相赠琴谱,整晚练习,自认为颇得一二分神韵,想借此机会,请公子指正。”
“指正不敢,但在下愿洗耳恭听。”
“昨日赠与小姐的乃是此曲的上部——《高山》,今日,见小姐才觉知音难觅,此乃下部——《流水》,现在一并赠与小姐。”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宣纸递给她。
秋菊接过纸卷,心中狂跳不已,颇为惊喜,“敢问公子,这《高山流水》可是公子亲作?”
他被她这样一问,竟有些不好意思,摇摇头,“此等高作,岂是我辈庸才可为之?此乃大师俞伯牙为谢知音钟子期而作。今日将它赠与小姐,也算谢此相知。”
“哦?秋菊才疏学浅,不知这背后典故,公子可否赐教?”
“俞伯牙擅长于弹奏琴弦,钟子期擅长于听音辨意。有次,伯牙来到泰山北面游览时,突然遇到了暴雨,只好滞留在岩石之下,心里寂寞忧伤,便拿出随身带的古琴弹了起来。刚开始,他弹奏了反映连绵大雨的琴曲;接着,他又演奏了山崩似的乐音。恰在此时,樵夫钟子期忍不住在临近的一丛野菊后叫道:“好曲!真是好曲!’原来,在山上砍柴的钟子期也正在附近躲雨,听到伯牙弹琴,不觉心旷神怡,在一旁早已聆听多时了,听到高潮时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由衷的赞赏。俞伯牙听到赞语,赶紧起身和钟子期打过招呼,便又继续弹了起来。伯牙凝神于高山,赋意在曲调之中,钟子期在一旁听后频频点头:“好啊,巍巍峨峨,真像是一座高峻无比的山啊!’伯牙又沉思于流水,隐情在旋律之外,钟子期听后,又在一旁击掌称绝:“妙啊,浩浩荡荡,就如同江河奔流一样呀!’。伯牙每奏一支琴曲,钟子期就能完全听出它的意旨和情趣,这使得伯牙惊喜异常。他放下了琴,叹息着说:“好呵!好呵!您的听音、辨向、明义的功夫实在是太高明了,您所说的跟我心里想的真是完全一样,我的琴声怎能逃过您的耳朵呢?’。二人于是结为知音,并约好第二年再相会论琴。可是第二年伯牙来会钟子期时,得知钟子期不久前已经因病去世。俞伯牙痛惜伤感,难以用语言表达,于是就摔破了自己从不离身的古琴,从此不再抚弦弹奏,以谢平生难得的知音。”
说完,他的神情,竟有些悲恸、怅婉。
“果然是段千古绝唱的故事,俞伯牙有钟子期是不枉此生,秋菊得见于胡公子,则是三生有幸。”说到此处,她的身子不易被人察觉的向他靠了靠,眉目低敛,样子怯弱不禁,惹人怜爱。
这一切被他忽略不计,他转身坐到琴前,先是温柔、爱怜的轻轻抚过每一根琴弦,继而自顾自的弹奏起这首《高山流水》。
“此曲运用了独特的表现手法:前半部分运用了有两个高音的相隔两个八度大撮,表现出高山雄浑、深沉、肃穆、高洁的神韵。而后半部分运用一连串带有八度跳进的十六分音符和带按滑不同力度的历音括奏,表现了潺潺流水和巍巍高山相映成趣的意境。”他眉头微皱,似是深深沉醉于其中,却仍能分神为她讲解。
几个清澈透明的泛音,果真令她想起了山泉丁冬水花轻溅的景象。此曲气势宏大,意境深邃,却又表现出秀丽、柔美的江南情调。那音色清静处如玉柱击清瓯,穿沙碧静,落水紫苞香。而缠绵之时,欲眠不眠夜深浅,溪声雨声听不辨,栋里不知浑是云,晓来但觉衣裳湿。激情处则夹案桃花锦浪生,那气势激昂如见旌旗缤纷两河道,战鼓惊山欲倾倒。而奔走之后,反而淡定,望天下,窗户长含碧萝色,溪流时带蛟龙腥。飘然曳杖出门去,无数好山江上横。
她被深深的震撼了,她知道此曲的难度,凭自己的技艺恐怕仍要苦练个三五年才可能只达到七分神韵,而他竟能如此传神的演奏此曲!
“公子技高若此,令小女子无地自容,竟然敢在高人面前班门弄斧。恳请您收秋菊为徒。”她拱手作揖。
“小姐快请起,胡某不过一介书生,怎敢长期来此叨扰,误了小姐名声。”
“这……”胡公子说得对,她是这百花楼的花魁娘子,怎比得常人,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自己,人言可畏。刚刚因为过于激动,才失口,这可如何是好?
“呀!有了,小云倒想出了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两人异口同声。
小云笑嘻嘻的说道:“小姐,您不仅与楼下的小姐们情同手足,不是还与许多官宦人家的小姐交往甚密吗?不如您去问问她们是否也有兴趣,把她们请来一同与胡公子切磋琴艺,如此可好?”
“果真是个好办法!”秋菊欣喜的拉住侍女的手,得意忘形的跳了起来。“相信姐妹们一定也想向公子讨教一二,公子以为如何?”
他不语,似是仍然在沉思中挣扎,直到她连连相求,他才“勉为其难”的点了头,算是应允了。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她的主意,正中他下怀!
“多谢公子,到时还请公子不要嫌弃我们这群女流之辈才好呢。”
“小姐何出此言,女流之辈怎么了?女儿家最是水做的骨血,比那些浑噩不堪的男儿好了不知几万倍去。女儿家照样可以做男儿们不敢为之事,顶住苍穹万里。”
秋菊惊讶的瞪大秀目,胡公子竟然说出了如此她们连想都不敢想的话。明明在这个时代该被判为大逆不道的言语,从他口中诉出,竟然让她跃跃欲试,也想成为那样一个“传奇”的女子。
真真有趣!
这几日,齐羽的心情相当不错,事情进展的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她不仅成功接触到了一些名门淑媛,还与她们建立了不错的关系。
她在教她们弹琴的过程中,不易察觉的对她们灌输了现代女性的新新思想。这种新事物,对她们来说是陌生的,但却是一种致命的吸引。让她们惊讶于这言论的大胆,却又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她倡导她们知书达理,也号召她们独立自主,不要依附男人。她反对她们背诵《女诫》,鼓励她们多读些《论语》《春秋》,她希望可以看到更多志在四方的女秀才。
她让温婉的女子注重巧言善辩,让豪爽的女子,接触骑射,她要在她们所有柔媚的外表下都铸上一颗坚强的心。让她们的世界,不再只围着茶米油盐、相夫教子团团转,女人也可以活得很灵动,很丰富。
天色已晚,齐羽在丫鬟的伺候下,梳洗完毕,便早早的躺到床上,正欲歇下,房门却被人一把推开,一个醉酒之人,踉踉跄跄的跌进屋来。
“呀,是王爷来了。”秀儿连忙通知已在垂帐中的齐羽。
齐羽此时并未睡着,急忙下床,披上丫鬟给她准备的外衣,向外间走来。
“你怎么来了?”齐羽微微皱眉,一双小手掩鼻,她受不了他身上浓重的酒味。
“我……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是我家!我……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醉意十足,连舌头都难以打弯,大着舌头结结巴巴的对她说。
“好好好,这里是你家,你能来。”她向前一步抢先扶住摇摇欲坠的他,对于他的话,只是好笑的一笔带过。“秀儿,快来帮我,把王爷扶到床上去。”
“外面下雨了吗?怎么身上这么湿?”他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脸上,还滴着水,身上的衣服更是湿透,“秀儿,去拿套干净衣服给王爷换上,不然非生病不可。”
“你……少假猩猩了,你其实……其实特恨我对不对?你心里……一……一定把我骂过不知多少遍了。”他推开她的手,不许她再碰他。
齐羽看他这副样子,真是哭笑不得,站在一边,不置一词。
“哈……被我说中了,是不是?怎么了?舌头被猫吞了?我就知道……”他打了个酒嗝,继续说道:“你这种女人,我才看不上,像……像木头一样,惹人讨厌……”
“说完了?”她沉脸冷声道,不顾他阻拦,继续帮他将湿衣服换下,好一会儿,才义正词严的说:“我知道,这门亲事非你所愿,可是,我也是被迫的一方,你没有道理来我这撒气。其次,我这并不是假猩猩,我不是在对你好,只是在履行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照顾好我的夫君,换言之,是为了我自己,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皇上皇后到时定是要怪我照顾不周,那我岂不是成了冤大头,我总不能跟他们二老说‘这可不能怪羽儿无能,是您的宝贝儿子不让我照顾他,他就乐意这么病着’吧?”
他虽饮酒过多,醉意甚浓,但脑子还是比较清醒的,听她这么一说,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又立刻收敛,化作那张死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