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宁,我是不是很懦弱?除了逃避,我什么也做不到。后天,结果就要出来了,我却没有勇气去面对,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每个人恐惧的东西不一样,但对于自己的身体,却存在同样的恐惧。依我看,你已经够勇敢,梅朵,不要自加压力。至少,好好过这几天。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得了那种病,也要鼓起勇气与之抗争!来,笑一个!从前的梅朵,是大家的开心果啊,你那明媚的笑容,永远是我最温馨的记忆。”梅朵被她如此酸腐气十足的话逗得笑出来。
“恶心!这么文艺腔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那时候,梅朵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果敢英勇,男生都不能与你相比呢!”
是么?那何以今天窝囊成了一滩烂泥?澜宁说得对,每个人都有他恐惧的事情,她最恐惧的是母亲的早亡,心酸孤寂的童年,这些年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循这样的指导思想,她与小可的同病相怜,她对锦坤的深切同情,都来自与此。
她从没忘记,母亲离开的那个冬天的下午,沉痛得一脸麻木的父亲牵着她的小手,急急行走,要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医院空旷寒冷的走廓上,长长久久地回荡着父女俩人的脚步声。急救室的门打开,穿着淡绿袍子的医生鱼贯而出,个个面无表情。父亲微张着嘴看着他们一个个走过,而梅朵,茫茫然看着父亲的脸。终于有一个声音对他们说:“去见最后一面吧。”父亲拉了她走进去,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而哆嗦。这是梅朵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母亲,她许久没有见她了,大人们毫无根据地说她的病会传染。梅朵从未见过这么瘦的母亲,被单下面仿佛是空的,她像一片树叶,安静在落在那儿,面孔呈青灰色,头发如一把枯草,眼睛安详地闭上。死亡所过之处,生命立显枯萎,它带给人的不是痛苦,而是漫无边际的绝望。那一年,梅朵11岁。
接下来,是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中年丧妻的父亲,脾气变得异常古怪,难以伺候,动不动就拿梅朵来出气,邻居们看不过,都说梅朵妈妈又不是生梅朵难产死的,纵然那样,也不该迁怒于她,何况她是得病死的。父亲有时也温柔对她,与她相拥而泣,一个劲地说:“梅朵梅朵,是爸爸不好。”那样无常的生活久了,梅朵既可怜他又厌倦他。她发誓自己要远走高飞,过更美好的生活,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她的西方美术史老师和他的女儿与自己有如此相似的命运,她几乎什么也顾不得就撸起袖子帮忙了。幸好她自己没有孩子,否则,她的孩子也无法挣脱这可怕的,家族命运的锁链吧。
“想什么呢?”离开车水马龙的城市,公路变得开阔起来,澜宁放松神经,问梅朵。
“没有想什么。”梅朵转脸笑了一下。他们要去水乡的小镇转一圈,能去几个就去几个,暂定为三天,似梅朵的心情而定,夏澜宁完全是陪太子读书,只是他的心情也并不轻松,又不能让梅朵感受到这一点,因而要故作轻松,如此一来,就累了。
“梅朵,我们的第一站是苏州南端的同里,一个在明清时期十分著名的小镇,据说那里保有十分完好的古代小镇风情,小桥流水,人家尽枕河,相信你一定喜欢的。”
“我看过资料,说小镇上有太平吉利长庆三桥,镇上人家遇事都要走这三家,以期保佑自己平安吉利。”梅朵稍提兴致。
“这么神!那我们一定要去走一走,凡事都能逢凶化吉。”澜宁急切地说。此次出来为的是让梅朵散散心,若还有别的收获,那多么好。
苏州南端,不过两小时的车程,车子进入一个叫做“梦里水乡旧时江南”的小镇,穿过高大的石牌楼,沿着石板街道一直进去,就是纵横交错的河道了,看得外乡人眼花缭乱,但处处有精致古朴的石桥相连,小镇不大,不到一小时就逛了个遍,那带给人平安吉利的三桥也在完全无意中走过去了,梅朵立即顿足,说应当在上面祈个愿。已是薄暮时分,两人决定在这个美丽的小镇上过一夜,晚上再去走一遍三桥,明早起程去南浔或者周庄,都是相距很近的古镇,据说各有各的风情。
小巷是水乡常见的,小石条铺就的路面,两边剥落的白色墙皮上附生着绿色的青苔,深色的小木门,上面是锃亮门环。门口静止的旗幡上写着“农家菜”。像不愿招摇的小家碧玉,羞答答的。澜宁和梅朵推门进去,出来一个中年女子,皮肤白晰,满面笑容。
“吃饭么?年轻人。”
“是,吃饭。”两人在她的招呼下,坐在了客堂的八仙桌前。澜宁点了酱爆田螺,干烧鲫鱼,毛豆子茭白,还有太湖大闸蟹。老板娘笑着说,那么多菜,两个人吃不了的。梅朵笑笑,想,到底是民风淳朴的小镇,还有这么朴实的人,嫌客人点得多。“那么量少些好了。我都想吃。”
他们还在老板娘的建议下点了一瓶葡萄酒,是他们自己酿的,装在一个大肚的玻璃瓶里,是一种深色的红酒。闻起来清香扑鼻。尝一口,甘甜清洌。梅朵立即爱上,很快喝下一茶碗,面色酡红,薄薄耳垂烧得好像透明。
“梅朵,少喝点,胃会不舒服。”澜宁按了按她的手臂,提醒道。
“可是真的很好喝,让我醉一回吧,澜宁,我累。”梅朵已有三分醉意。澜宁爱怜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老板娘笑语晏晏:“两位是来旅行的吧,今晚住在同里?我们家就有干净的房间,我看这位妹妹也醉了,不如就住在这里吧。”梅朵已经伏倒在桌子上,在那儿点了点头。
收拾了酒菜,老板娘又端出来菱角和脆藕,说是小镇的土产,此刻正当时令。件件都有令人沁人心脾的清香,是水生植物所特有的。
“澜宁,趁今夜月明风清,我们去走三桥。”梅朵挣扎着站起来,澜宁笑说:“不如说趁今夜月黑风高,我们去私奔?”
“你这傻瓜,我们不是已经私奔了么。锦坤,伊菊,呵,他们一定这样想。”梅朵喃喃道。
澜宁轻轻揽过梅朵的肩膀,说:“别想太多了。总会过去的,他们会得原谅我们。”
“嗯,长痛不如短痛好。澜宁,我欠你良多,来生再报答你了。”她的眼泪流下来,月色正明,让她的脸颊闪闪发光。澜宁内心绞痛,作不得声。只好仰头望着天,一轮秋月正好,似圆未圆,不是十四便是十五。老板娘又泡了香气扑鼻的碧螺春来。笑着对澜宁说:“你家妹妹不胜酒力啊,不过自酿的酒来势猛,过性快,一会就好,不碍事的。”澜宁突然想和这位和善的水乡大嫂说说心头隐痛,告诉她我家妹妹原是个病人,此翻出来只不过逃避一个恶梦。又觉得张不开嘴,只好说:“今天农历几时,这月亮如此圆了。”
“十三,后天就是中秋了,今年中秋来得早。”哦,难怪,月到中秋分外明,那是个家人团聚的季节。澜宁看了看磕上眼睛的梅朵,想,不如就在后天回去吧,是福是祸,总要去面对的。
梅朵小睡一会,终于醒了,问澜宁:“还不晚吧,我们去走三桥?”小镇已经安静入睡,微弱的灯光,处处寂寞,偶有路人走过,还好奇地回望他们。小镇太小,游客大多走一圈就去了别处,很少有像他们那样留下来住上一夜的。
吉利桥侧,停着一叶小舟,月光下,看得见有三只鸬鹚,把脑袋缩在翅膀里睡觉,看得梅朵睁大了眼睛,伸手指给澜宁看,又示意他别出声。微风吹来,水面鳞鳞有光,仿佛是揉碎了一团银子。梅朵站在桥中内,又手合十,面向东方。这样美好宁和的夜晚,老天爷也当静心听着梅朵的祷告吧。
果然,回应来了,是手机的短信提示音,伊菊发来的:“梅朵,好好玩。你的胃没事!”梅朵只觉内心的狂喜如巨浪一样打过来,她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澜宁,我没事,我没事了,你看!”澜宁忙不叠地凑上前来,可不是么?梅朵没事了。
“天哪,这桥实在是太灵验了。”
“我们回去吧!澜宁,我想回去。”梅朵孩子似地哇哇大叫。是啊,梅朵要回去了,她本来就是别人的,早就不是他的了,澜宁笑了一下,打趣说:“反正你已经和我一起出来了,也难还你清白了,不如玩两天再回去?”
“不嘛,回去了。”梅朵的眼睛在月光下灼灼发亮,精光闪闪地盯着澜宁。
“这么晚了,路上也不安全,明天再走么!”老板娘竭力挽留。看得出她是真心诚意地担心他们。
“老板娘,我们本来是私奔出来的,家里的老人突然打电话来说同意我们的婚事了,所以要急着赶回云去。”梅朵说得满面春风,老板娘一听,眉开眼笑,念叨着:“阿弥陀佛,这是好事,路上小心,回去好好和老人说话。”澜宁愣愣在边上看着梅朵,从前的梅朵又回来了,活力四射,他只有俯首听命的份了。不过,他还是为她高兴的,提了那么多天的心终于可以踏实地放回胸膛了。
老板娘是好心人,坚决不肯收澜宁给的房钱,她说:“你们没有住嘛,只是吃了顿晚饭,晚饭的钱已经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