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来秋离雁南去。
秋还是那个秋,无论那个年代,鹰爪村的四时变化都依旧有序进行。
唯一的变化就是这几年的秋天,少了几分团圆,多添了几分伤感。
老百姓对此其实感触不大,愚昧了大半辈子,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
这种在骨子里贯彻的习惯就如东岭河水一般,延绵不绝,平缓顺和。
可再平静的水面也经不住搅动。
栾曰喜那番言论就如同一颗凭空而出的地雷,狠狠地激起了他们心中的躁动。
天变了,人势必也要顺遂天意。
愚昧的村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土改,唯一知道的,就是今年不交租肯定能过个好年。
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比任何东西都有诱惑力。
于是,原本还安宁祥和的鹰爪陷入了一片死寂,静悄悄地如同一座无人的村庄,亦如暴风雨的前夕。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栾老财的暴怒,亦或是第一个站出来反抗的声音……
地主大院此刻尤为凝重。
栾老财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从未让他正眼瞧过的死癞子会给他添这么大一个堵。
更没想到那群温顺惯了的小民真会做出不交租的壮举。
壮举?
栾老财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
这要是壮举,那他收租又算什么?
种地收租,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是最合情合理的事情,这就跟借钱还债一个道理。
地,是俺老栾家祖上拼死拼活积攒下的,你们借去种,就该交租子。
这事就算到了衙门,也照样说的过去……
栾老财是越想越气,到最后,他直接将手里那只还算精致的清花白底茶杯摔了个稀碎,扯着嗓子喊道:“栓子,别特娘等了,把人给俺招起来,挨家挨户收,要是他们真不交,那就给老子抢。”
一听这话,栓子的脸变得难看起来。
作为地主管家,栓子是真不敢违逆老爷的命令。
可去抢粮,他也抹不开这张脸。
到底是一个村,同亲同族的乡亲,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栾”字,真要撕破脸皮去抢粮,那以后还怎么相处?
就算这些都不考虑,就地主大院这点人手也没法跟整个村抗衡啊。
眼下这情形,村民摆明同气连枝,只要动一家,全村还不都要拼命?
特娘的,栾曰喜这个牲口,老子前几天咋就没缝了他的嘴。
左右为难,栓子绞尽脑汁地想着两全其美的方法,可不管他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栓子,你特娘让人定住了?”
栾老财一声怒吼,吓得栓子打了激灵。
他连忙抬头,结结巴巴地说道:“老,老爷,俺,俺觉得这样不妥,咱们……”
没等他把话说完,栾老财再次吼道:“不妥个屁,难道免了这群王八犊子的租才妥?老子特娘没那菩萨心肠,家里上上下下都指望这些粮食活着,俺特娘的不收租,喝西北风啊……”
掷地有声的嘶吼震颤着地主大院每一个人的心,所有人在这一刻噤若寒蝉,一致低下了头。
“草特娘的,地,是俺家的,种子,是俺给的,俺就收三成的租子,算仗义了吧?这群王八犊子还想怎么样?特娘的,不是要打倒俺分地吗?今天俺栾昌盛就把话放这了,谁特娘不打谁是软蛋……”
火就这样点燃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民以食为天,纵观整个历史,所有的战争,朝代更替,几乎都是以土地为最尖锐的矛盾点。
栾曰喜不懂这些,却也无心算计到了这一点。
一切看似偶然的巧合,实质上都是历史积淀下的大爆点。
从人民站起来反抗的第一天,就注定了这些的发生。
血肉筑起的长城,铸就的尊严,只是为了一个最简单的欲望,活着,活得更好些。
这种要通过斗争的存活,也注定有人要死去。
那些炮火中逝去的英雄,是最普通的人,却又显得无比伟大。
是真的伟大。
只是栾曰喜不会想这些,别人的死活在他眼里很无足轻重,他这辈子追求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幸福,最多最多,再加上以后可以成为他家人的另一半,下一代。
那个人是谁,栾曰喜觉得无所谓,当然如果是文秀,那是最好不过的。
这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栾曰喜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萌生的,只是这些天,越看文秀,越觉得欢喜,越加想把她搂进怀里。
他相信,很快,这些妄想都会变成现实。
做鹰爪村最牛的人,娶最美的女人……
终于,栾老财敲开了第一户人家的门。
出乎栾曰喜的意料,栾老财这次没去捏软柿子,直接找上了青年一辈中最具威望的栾曰来。
这招无理手下的有些意思,可依旧影响不了大局,反而让栾曰喜觉得栾老财给他留下了充足的时间去联合其他村民。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所有人都惊奇的发现,那个平时都懒得挪窝的癞子,今天破天荒得勤快了起来。
谨慎细微地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敲门,然后放下一句“战斗开始了”,也不等主家回复,他就忙跑去下一家,生怕浪费一点时间。
有人觉得这事好笑,也有人绷紧了心弦,可更多的还是在观望,准备随波逐流。
虽然这些天,栾曰喜的游说确实打动了不少人心,可依旧没人敢去跟财大气粗的栾老财硬碰硬,这是明智之举,也是真没那份胆气。
直至跑到第十家,栾曰喜终于被一个问题难住了。
“打地主的人来了吗?”
打地主的人?
栾曰喜心里莫名出现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人会问这个问题,更没想到这些同族胞亲这么没骨气。
这真要是让外人帮着斗栾老财,他还算个屁?
再说了,要是有人帮,我特娘还用撺掇你们?
心中又气又恼,可栾曰喜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露出一幅胸有成竹的笑脸,说道:“来了,来了。俺这趟就是过来通知你们的,只要你们咬死不交租,剩下的事情,全交给俺。”
定心丸放下,众人松了口气,可他们却不知道,现在的栾曰喜是多么的煎熬。
刀都架脖子上了,还心思不定,狗日的,老子就不信忽悠不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