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见惯的白眼的都归于这个世界的世态炎凉。
栾曰喜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活着。生在这个有上顿没下顿的乱世,本身就是一种不幸,所以,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大概是那个年代每一个人的心声,可栾曰喜却把这个心声放大到了极致,为了活下去,前几年,他没少偷鸡摸狗,如果不是清楚地认识到二鬼子是小日本的炮灰,他早就当汉奸去了。
畏死让他保留了一份尊严,也让他光荣地成为了鹰爪村老弱病残中的一员。
鹰爪村民兵小队组建的那一年,身为青壮的他装病混了过去,鬼子进村,也是他第一个跑去了北山,在山里啃了三天的树皮,到最后,还是栾曰来上山把他救了回去。
打那以后,他成了整个村的笑柄。
被人笑话久了,也就习惯了,至少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活到了光明重现的那一天。
栾曰喜觉得这就是胜利,而且未来还有更大的胜利在等他。
“栾癞子,你特娘又在放什么混屁呢?”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怒骂。
栾曰喜那张眉飞色舞的脸顿时一僵,刚刚想好的话也随之咽入腹中。
“呵呵,栓子哥啊,俺,俺就是给乡亲们说点小道……”
没等他把话完,栓子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指着鼻子说道:“再特娘的放狗屁,俺收拾你。”
“哎,俺不说了,不说就是了。”
脑袋一耷拉,栾曰喜一脸畏惧地干笑着,人也向后退了几步,生怕栓子一言不合真收拾他。
栓子见他怂蛋了,也懒得计较,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等栓子走出十几米,栾曰喜那张赔笑的脸再次一转,低声骂道:“狗,地主家的看门狗,俺呸。”
围观的人看到他这个耍宝样,哈哈大笑,也希冀用这笑声吸引栓子的注意,让他再回身,把没做的事补上,可最终还是事与愿违。
栓子自然听到了人们的笑声,也猜到了栾曰喜的所为,只是懒得跟他计较,打他骂他也没用,还脏手。
一路走进地主大院,栓子就直奔正屋,边走边喊:“老爷,老爷,出事了。”
栾老财听到这话,神经猛然一崩,快步走出:“又咋了?”
“栾曰喜那个混球在搞煽动呢,说要打倒你,分土地呢。”
一听这话,栾老财当即松了口气。
刚刚他还以为是思平出了事,所以才格外紧张。
知道是栾曰喜耍宝后,栾老财不屑一笑,哼道:“打倒俺,分地,本事的他。栓子,好歹你也在家里主了这么多年事,一个癞子的话也信?他凭啥打倒俺?”
“老爷,他自然没这个本事,可他说,说国家要搞解放,还说好多解放区都整改了,不像是假的。”
“哼,还不像假的,他还说那个什么解放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来,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老爷,原来您都知道了。”
“呵呵,屁大点的地方,有点风言风语的谁能听不到?行了,就这样吧。快到霜降了,你去准备一下,今年的租子也该收了。”
见栾老财这么镇定,栓子那颗提着的心也放进了肚子,点了点头,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了东院。
等他一走,吃过饭的文秀也刚好迈出门:“爹,俺吃好了,有啥事你说吧。”
啥事?
栾老财一愣,然后笑道:“秀啊,你先别急,事情还没到办的时候,等栓子准备好了,爹再喊你。”
文秀一听这话,也明白了老财的用意,点头应道:“那好,俺先回屋,好了,你叫俺。”
“好,对了,你看看有时间去镇上一趟添置些衣服,如今你男人回来了,也该收拾一下,别等他一醒,嫌弃你。”
嫌弃俺?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文秀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有了几分忧愁。
再一想,思平一醒,一副看黄脸婆的表情,她就更愁了。
脸色一阵难看,文秀一咬嘴唇,转头就跑回了西厢房。
进门,她先拿起了镜子,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自己不尽人意。
镜子里那张小巧精致的脸蛋一进眼睛,黄花大闺女瞬间成了黄脸婆。
文秀立马拿出胭脂对镜梳妆。
只是胭脂擦了一半,她又从镜子里看到了炕上男人的脸,比她还要枯黄一些。
女为悦己者颜。
文秀不知道这句话,却也无意识地懂了这个道理。
如今连看她的人都没有,还擦什么胭脂?
胭脂盒一盖,她起身走到炕边,抬手捧住小男人的脸,轻声说道:“思平,爹说你醒来会嫌弃俺,你会不会真嫌弃俺啊?”
一句话说完,文秀凝视着思平的眉眼,越看越痴迷。
手不经意间抚上,划过眉眼,划过鼻梁,划过嘴巴……亦如当年,他拨弄她的眉眼一般。
那个时候,她跟他过过家家,也是那时,她把终生托付给了他。
爱情啊,大概是童真时的一句话,他叫她一声媳妇儿,她含羞笑了一个夜晚……
良久,毫无意识的文秀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男人的胸膛上,间隔着几层衣物,她听到了他的心跳,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些,也有了一丝温度。
“呼!”
一瞬间,文秀的脸红透了,比擦了胭脂还要红艳动人。
脸上的热意让她抬手捂住了脸,直到心跳缓和,她才又走到男人面前。
这次,她只是看着,不敢再说再想,但心里却一个劲地念叨着:“肯定不嫌弃俺,不嫌弃俺……”
东岭河的水依旧绵延不息,虽不及那些大江大河的波澜壮阔,却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鹰爪村人。
上善若水,大抵说的就是这些泛不起洪涝的细枝末流,它只滋润,只付出,无论黑夜白昼,春夏秋冬。
历时沧桑岁月,四季轮回,从未变过。
那该是有怎么澄澈纯粹的一颗心?
这世间,除了圣贤,应该没人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于是,为了便利生活,那些喝河水长大的人们,不止一次地更改了它的身体,截弯取直,沿河拦坝,从未问它是否愿意,是否会痛。
所有人只觉得它是个死物,那些书里,历史洪流中定义出的生命体,没有它。
人,已经站在了这个世界的最顶端,可以随意定义,随心所欲。
就像栾曰喜,驻岸小解,也从没想过,今天喝的水中是否掺杂了一味调料。
对他来说,这算不得什么。
历经几天的游说,他已经撬动了一些人的心坎,让他们生出了一份反抗之心。
霜降收租,一直是鹰爪村不成文的规定,前几年这个时候,不用栾老财催促,那些奴性的佃户就已经交粮上供,但今年,没有一户人家做出此举。
栾曰喜觉得这就是一场不小的胜利,至于接下来如何,他早就想好了计划。
无非就是栾老财催租,村民集体反抗。他就不信还有傻子放着大白馒头不吃,非要孝敬八竿子打不着一点的地主老财。
哼,俺的大爷爷啊,你可千万别软了,你要是软了,俺编排好的戏可就进行不了了。
栾曰喜舒爽地抖了抖,提裤扎腰,然后看着河面的倒影,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