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们最晚明早破晓之前启城回京。”
他颔首,慢吞吞望了眼底下虔诚许愿的众人和含情脉脉一脸不舍状的叶辞,抬步下了阁楼。
身后,沈二十六默然站了片刻,却没有放飞手中那盏长明灯的意思。他纵身一拋——如白云出岫般缥缈若仙,灯便稳稳当当挂在了檐下风铃上,带起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远处,在所有人尚未察觉过来时,封闭着整个南宜的阵法化作满天碎片消散开来。
不远处的宜河仍奔流不息,临城人声鼎沸,看守着南宜的几万士兵有序撤退,昨夜如同梦一场。
他们只记得痛苦过,却不记得是如何的痛苦了。
醒来,南宜活人过半、方兴未艾。
“……”
……
阁内,赵奚轻轻搁下手中纸。
而夜明珠不知疲倦的安静亮着,不分昼夜。
……魏都的局势比他想像中的更复杂些。
因为魏藜还活着,而魏太子的影响力尚存。
魏国西北部边域在西楚的侵略下节节败退,还需腾出些兵调过去才是。
南方还时不时发生些暴乱……
但大局已定,总体来说优势更多些。
赵奚推算了下,随后铺开宣纸,落笔时又有些茫然了。
——他到底是要给魏泽写信,还是、给即将登基的魏皇呢?
人是会变的——因为局势变了。
魏泽弱势时,自然会想到与他结交,以此获得南国与沈家的支持。
可现在,他不需要了。
……他不需要了。
“……”
那就算了罢。
赵奚心中静了片刻,随后搁下笔,面无表情的伸手,拿起洁白的宣纸慢慢点燃,灰烬渐多,落在整洁的桌面上,像无法言说的失望。
可这本就是逢场做戏般的人之常情。
哪有人会当真?
他起身向外走去。
赵奚并不是太主动的人。
因为有求于他者必定会主动找上门来,而无所求的人,无论怎样强求都没用。
他不太会表达内心难以启齿的渴望与…别的什么。怕别人感到为难,也怕自己受到伤害。
盔甲之外,尽是刀光剑影的漠然。
可,隔绝了别人,也锁住了自己。
……又或者说,他如此这般,无时无刻不在伤害着自己。
“……”
外面月明星稀,天上亮着千灯万盏,而地上火树银花。
雪狮玩疲倦了,带着满身的露水趴在他身边,傲娇地要求他给她顺毛。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用灵力烘干了事,反而用毛毯细细的给她擦干。
“我们要回家了。”赵奚低声对雪狮说。
“呜唧?”怎么了?她有些茫然的问。
他又不说话了,侧颜恬静的隐在阴影里,像为摘不到星星而惋惜的孩子。
“呜?”她以为他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又认认真真的问了一遍。
“……”
“我……”
赵奚卡了下,揉了揉雪狮的头,岔开话题:“去休息会儿吧,我们马上启程。”
雪狮尾巴在他手腕处磨蹭了下,还是听话地走了。
玄机阁顶,他仍是一人,仰望着遥远星河之外的北斗七星。
如果惦念也算喜欢的一种。
又该,怎么办呢?
晚风清凉、平静、安宁。
而以恭贺为由,是去信最好的借口。
……就当是为了表达友好,进一步拉近两国之间的关系了。
他又思索了须臾,回身入室。
“别后月余,至以为念,闻君统魏,甚为欢喜……”
赵奚顿了一下,微蹙着眉头停笔,又换了一张新纸。
感情之中,方寸往往是最难把握的东西。
他不愿意写的太官方,因为临别时他跟他说:“经此一别,下次如若相见,便是朋友。”
可朋友概念笼统、亲疏分明。
赵奚沉默了又沉默,思绪漫无边际的漂远,最后的最后,慢慢道:
“恭喜。”
明月隔云端,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委婉,话里话外挑不明白的模糊,也同样小心翼翼的带着不远不近的矜贵的试探与亲呢,难以启齿的忐忑与欢喜,不为人知的懵懂与期许。
是恭喜,又不只是恭喜。
赵奚轻轻叩击两下窗棂。
一只白鸽停靠在半枝即将伸进屋内的梅花桠上。
——“白鸽”不是白鸽也不是鸟,是玄机阁专门用来送信的最高规格的工具。
他打开鸟腹中的开关,把纸塞进去。
即将放飞时,一只银白色几近透明的蝶出现在感知范围内。
正是魏泽寄出的那封信。
若按时间来算,这蝴蝶本应在两日前到的——因为是在战争前夕寄出的。
可它却一直困在结界外没进来。
魏二殿下难道并未料到这种情况吗?
——不,他料到了。
预留的这两天是他在战场上必须赢的时间,同样是因为害怕故人心易变。
因为太过生疏,所以,连算计都成了表达感情的一部分。
赵奚伸手托住蝴蝶,一句工工整整的“恭喜”映入眼帘。
他蓦然笑了。
原来,我们都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