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完这篇小说,觉得故事亦真亦假。譬如小说中描述的男主人翁,无论形象还是相貌,与我见到的傅雷照片有很大出入。小说男主角“戴着黑框眼镜,中等身材,方正齐楚”以及说话语气夸张,这些都不像傅雷本人。
就在小说发表的多年后,随着张爱玲的名气越来越大,这篇文章像《连环套》一样,又被唐文标发掘出来,不得不收入台北皇冠出版的书了。张爱玲重看之后觉得一塌糊涂,但不出版不行,不出的话唐文标也会代她出-唐认为读者的诉求可以凌驾作者的权利。
结果《殷宝滟送花楼会》收录在1983年出版的《惘然记》中,张爱玲在故事后加了一个尾声:“前些时候听见说殷宝滟到内地去了,嫁了个空军,几乎马上又离婚了……《送花楼会》刊出后她就没来过,当然是生气了。是她要我写的,不过写得那样,伤害了她。这一篇一写完就觉得写得坏,坏到什么地步,等到印出来才看出来,已经来不及了。见她从此不来了,倒也如释重负。”
写到这里时,张爱玲突然话锋一转:“听到她去内地的消息,我竟没想到是罗潜之看了这篇小说,她对他交代不过去,只好走了。她对他的态度本来十分矛盾,那没关系,但是去告诉了第三者,而且被歪曲了(他当然认为是)。那实在使人无法忍受……我为了写那么篇东西,破坏了两个人一辈子唯一的爱情-连她可能也是,经过了又一次的打击。他们不是本来已经不来往了?即使还是断不了,他们不是不懂事的青少年,有权利折腾自己,那种痛苦至少是自愿的。”
殷宝滟是谁?现实中的罗教授与殷宝滟究竟怎样了?这些问题一个个向我抛来,疑团愈来愈多。为了找寻线索,我得看全部关于傅雷的传记。
1927年,十九岁的傅雷由上海去法国,次年考入巴黎大学。两年后,画家刘海粟和妻子张韵士来到巴黎,傅雷每天去帮他们补法语,出于对艺术的爱好,他们很快就成为至交。
据说,傅雷当时喜欢上了一个同样钟爱艺术的法国女子玛德琳。本来傅雷出国前已与远房表妹朱梅馥订婚,爱上玛德琳后,傅雷写信给母亲,提出婚姻应该自主,要求与朱梅馥退婚。信写好后,傅雷给刘海粟看了一下,请他帮忙寄回国。刘海粟偷偷压了下来。几个月后,性格上的差异导致傅雷与玛德琳分手,傅雷为自己鲁莽地写信回国要求退婚,以及对母亲和朱梅馥造成伤害而悔恨不已,痛苦不堪中甚至想一死了之。刘海粟这时才告诉他那封信并没有寄回国,说话间把信还给了他,傅雷很感动。
1932年1月,傅雷与朱梅馥完婚。当年冬天,傅雷接受刘海粟的邀请,到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担任校办公室主任,同时教授美术史和法文。11月下旬,傅雷正在上课,学生要求上街游行从事抗日活动,傅雷不同意。其中学生会主席成家和、赵丹和一帮同学冲上了讲台,和傅雷对峙,大致是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汉奸?”
当天,刘海粟应蔡元培之约,在功德林酒家吃便饭。几个人一边斟酒一边商谈着去柏林举办中国画展的有关事宜,这时,美专的一位工友急忙赶来,把刘海粟请到外边,慌慌张张地对他说:“傅主任被学生们包围起来了。”于是在刘海粟的安排下,夜里12点,成家和、赵丹等来到刘宅,当着刘海粟的面向傅雷道歉,检讨了他们的不妥做法。
到了1933年,傅雷母亲去世,他打算辞职回乡。另一个说法是,傅雷认为刘海粟不是好人,经常拖欠工资,早已萌生去意,于是以母亲去世为由辞职。但刘海粟有自己的说法:“事过二十五年之后,我才知道他之所以不愿教书,并不是和同学们意气用事,而是另有原因。后来一位参加过围攻傅雷的同学杨志荣告诉我,那天他和同学们一起冲进教室的时候,曾经打过傅雷几拳。为了这件事,他多年惴惴不安,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把真相告诉了我。”
傅雷在1957年7月18日写的《自述》中提到:“就算刘海粟待我个人极好,但对别人刻薄,办学纯是商店作风,我非常不惯。故母亲一死即辞职。”
想不到的是,刘海粟喜欢了成家和。和妻子张韵士离婚后,1933年他与成家和结婚,开始了第二次欧洲之旅。刘海粟与张韵士生育了几个孩子,刘海粟四十岁时,成家和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抗战爆发后,刘海粟在南洋举办画展,疏于对妻子的关怀和看顾,夫妻关系产生裂痕,1943年成家和离家出走,后两人离婚。之后成家和嫁给了德国留学生萧乃震,住进安定坊1号。
1947年,成家和、萧乃震生下女儿萧亮(萧芳芳)。1948年,两岁的萧芳芳随父母移居香港,次年她父亲病逝。芳芳六岁就开始涉足影坛,拍摄了电影二百多部,以《女人四十》荣获柏林电影节影后。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她不再拍电影,到纽约西东大学读书。萧芳芳和我姐姐在同一年出生,据我所知,她没有其他姐妹,因为年龄相符,和我姐姐也有来往,和我则没有。
至于傅雷怎么认识成家榴,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傅雷认识成家和;二是傅、成两家是邻居。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宋家在上海时,有安定坊这条街的物业,安定坊1号住着萧家,傅雷一家住在3号,我们宋家住在5号。傅雷与成家三兄妹都是好朋友。
我在傅雷贴吧看过一些八卦旧闻:1939年,傅雷爱上了上海美专一学生的妹妹“陈家鎏”,一位堪称绝色的女高音歌唱家。她不在,傅雷连翻译也丧失了动力。这时朱梅馥打电话给“陈家鎏”:“你快来吧,你来了,他才能写下去。”“陈家鎏”来了,坐在他身旁。他果真安心地写下去了。傅雷有过放弃妻子的念头,但“陈家鎏”无法面对朱梅馥那纯净得无一丝杂质的目光。她被这个无辜的、手无寸铁的灵魂震慑,于是远走香港,一生未嫁。(“一生未嫁”与事实不符。)
此外还有一些很夸张的资料,例如《大连日报》曾刊登过一篇苏立群写的《傅雷别传》:“傅雷爱上了一个他任教的上海美术专科学院里面一个学生的妹妹……在这一次的较量中,爱神那支美丽的箭不偏不倚、正正可可地射中了傅雷的心脏!这支箭深深地嵌进了他的心底,严重到了若是他将箭拔出,生命也就此完结的程度;可是若他接受了这支箭,改变了他的生活,放弃了自己的家庭、孩子和现存的一切,同样也是完结:这是对他崇尚的礼仪的反叛及传统的忤逆……”
虽然写得夸张,也不尽是虚构,若要考究实情,现在已不可能再问傅雷和朱梅馥了,那就只能看看傅聪与傅敏的说法。
《大连日报》这篇文章采访了傅敏,他对父亲的这段“情事”也毫不掩饰,并首次披露了上文中提到的那位女子名叫成家榴,曾是非常好的女高音。傅家与成家有通家之谊,傅敏后来也与成女士有来往,并亲切地称她为“好爹爹”(上海话发音,意指与父亲关系好)。成曾亲口对傅敏说:“你父亲很爱我的,但你母亲人太好了,到最后我不得不离开。”
据傅敏回忆:“只要她(成家榴)不在身边,父亲就几乎没法工作。每到这时,母亲就打电话跟她说,你快来吧,老傅不行了,没有你他没法工作。时间一长,母亲的善良伟大和宽宏大量感动了成,成后来主动离开父亲去了香港,成了家,也有了孩子。”
据傅聪的回忆:“成家榴确实是一个非常美丽迷人的女子,和我父亲一样,有火一般的热情,两个人在一起热到爱到死去活来……虽然如此,但是或者因为他们太相似,所以命运又将他们分开。”
傅聪、傅敏的说法,应该是可以作准的。《傅雷家书》里面有一封信,是朱梅馥在1961年写给傅聪的:“我对你父亲的性情脾气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疾恶如仇……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的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
那为什么张爱玲说《殷宝滟送花楼会》“实在太坏”?是道德理由?是写作失败?1983年1月13日张爱玲致信宋淇,列出原因,但还是决定出版。她说写得坏,是因为本来写的就是傅雷,可是为了“掩蔽”身份,用了另外一个人的形象(传教士形象),结果有失真实。所以,我们也不能将罗潜之的一切都当是傅雷。
但究竟《殷宝滟送花楼会》男女主角的爱情故事与傅雷、成家榴的故事有几分吻合呢?
他们之间的认识,事实上并不是小说上写的“通过朋友在课堂认识”那么简单。傅雷很早就认识成家和,而成家榴是她妹妹。文章中,成家榴进门就问张爱玲是否知道她的事情,可知她的事情当时已经街知巷闻。但是张爱玲这里为什么会写是在课堂认识?有可能张爱玲当时真的不认识傅雷,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见面的,也根本不知道成家和这个姐姐的存在,就算知道,也认为这是枝节,只会令故事更为复杂,没有故事性效果,索性删除。
或许有人问,张爱玲这样写傅雷是不是因为介意“迅雨”的那篇文章?不是的。就像我前面所说,张爱玲来到香港时,才从我父亲口中得知傅雷就是“迅雨”。写作缘由可以从小说开头来推断,是成家榴自己跑去找张爱玲叙述自己的故事的。我们知道,张爱玲写作有个特点,你让她凭空去写是不行的,凡事都是别人告诉她一个故事,她抓住主题来展开。她在《惘然记》的序里压根没有提及罗教授就是傅雷,只承认这篇文章写得很差:“另一篇旧作《殷宝滟送花楼会》实在太坏,改都无从改起。想不收入小说集,但是这篇也被盗印,不收也禁绝不了,只好添写了个尾声。不得不噜嗦点交代清楚,不然读者看到双包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我在盗印自己的作品。”
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傅雷书简》收录了傅雷与很多好友的通信,致萧芳芳一信,致成家和十二信,致宋淇十二信。当时萧芳芳已经来到了香港,信件内容大概是教她如何学字,要看什么类型的小说等。傅雷也与成家榴通信,讨论他对教育的看法。信的内容很正常,可以看出二人并无什么藕断丝连,过去的总会过去。
我之所以说出这些往事,不过想将一群上海文人(张爱玲、宋淇夫妇、傅雷夫妇、钱锺书夫妇等)在不同时间(抗战、战后、解放、“文革”、改革开放)不同城市(上海、香港)的生活片段呈现出来-他们偶然擦身而过,或许连当事人也毫不在意,但在我看来,却有一种“世界真小”的趣味。
另外,这种叙事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方法论。我不过是个晚来的外人,出发点其实就只有他们书信上简单的几个字:“《殷宝滟送花楼会》是写傅雷的。”我因为惊讶,就决定研究下去-那女的是谁?这个故事真的有根据吗?一路探索下来,果真发现了现实世界里的人物关系,也看清了小说中哪几处与事实相抵牾。诚然,当初很多东西我都是毫无头绪的,我只能努力多看些资料,寻找合理(但未必圆满)的解释。你可以说我迟钝无知,但我至少还是勤奋的。